“跋涉者”晏陽初：把一生獻給勞苦大眾

1920年5月1日，北京大學舉行了由李大釗組織領導的五一節紀念大會。會后，進步學生紛紛上街游行、吶喊，散發《五月一日北京勞工宣言》。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紀念五一勞動節的大型活動，學生高舉的橫幅上，“勞工神圣”“五月一日萬歲”的標語鮮明而又振奮人心。

“五一”是覺醒，也是引路明燈，鼓舞著工人階級在爭取解放的道路上不懈努力。

幾乎與此同時，遠在大洋彼岸，一位從四川走出的平民子弟，剛剛結束了對歐洲戰場上的華工的援助。兩年來，他與中國勞工朝夕相處，“不但發現了苦力的苦，還發現了苦力的力——潛伏力”。從那時起，他明確了此生的志向：“我將用我的雙手和靈魂投入工作，直至打碎將我們的人民束縛在貧困、無知、疾病和自私之中的鎖鏈。”

1920年8月，懷著無限激情，他回到祖國，拒絕做官，放棄發財，以“窮干，苦干，硬干”的勞動精神和實踐改變了無數貧苦民眾的命運，用一生踐行了自己的諾言。

他就是平民教育和鄉村建設先驅、與陶行知并稱“南陶北晏”的教育家晏陽初，后人稱他為“艱辛的跋涉者”。

少年時，心中埋下微妙火種

1890年10月26日，晏陽初生于四川巴中一個書香之家，是家中的第六個孩子。其時，太陽正初升，霞光輝映，生機勃發，“陽初”之名即得于此。

父親晏美堂是典型的讀書人，博學多識，精通醫術，但他無心為官，于是承繼先人之業，開了一間私塾，兼為鄉鄰看病。因談吐斯文、待人和氣，鄉人敬重他的仁心仁術，稱他為“儒醫”。私塾收費低廉，行醫全部免費，雖惠及鄉鄰，自家的日子卻一向清貧。

在父親的啟蒙下，四歲時，晏陽初開始到塾館上學。他每天天不亮就跑到學堂，晚上在暗淡的菜油燈下溫習完功課，一天的學習才算結束。讀的書是傳統的四書五經，雖似懂非懂，但因記憶力超強，讀一兩遍他就能背誦。每當他用稚嫩的童聲領著大家朗誦時，父親總是一臉慈愛，難掩欣慰。

與父親的溫和相反，母親是非常嚴厲的。她出身大戶人家，持家勤儉，教子嚴明，絕不姑息和溺愛。童年的晏陽初身上常年穿一身土布衣衫，但總是洗得干干凈凈。母親隨時在他旁邊提醒：“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吃有吃相！”有一次，他在街上正走著，忽然下起雨來，想起母親不允許跑跳，于是冒著雨斯斯文文地走回去。

還有兩件事，令晏陽初刻骨銘心。

一是大哥酒醉后罵了人，母親集合全家訓責，命大哥伏在一條板凳上，一邊用鞭子打，一邊顫抖著聲音說：“我今天要是不打你，是我對不起晏家，小輩們都要學著喝醉，還了得！”那時，大哥已經結婚，有妻有子。

二是發生在晏陽初六歲時的一件事。有一天，他在放學路上看到廟里熱熱鬧鬧在唱戲，于是擠進去觀看。正如癡如醉時，背后忽然被人重重一推，幾乎栽倒。回頭一看，是一位小伙伴干的，臉上還掛著惡作劇后的揚揚得意。晏陽初被激怒了，一巴掌打了過去，對方臉上立刻顯出五條指印。小伙伴哇哇大哭，晏陽初懊悔萬分。那晚，他磨蹭到很晚才敢回家，然而，還是難逃母親的一頓竹鞭。半夜，他從疼痛中醒來，發現母親正含淚為他抹藥。“做錯了事，必須受懲罰，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母親的話，印在晏陽初的心上。很多年后，他在《九十自述》中這樣說：“這件事常常告誡我，忍耐，忍耐，忍耐！想發脾氣的時候，只要想到母親的鞭子，我就會在心中默念，‘小不忍則亂大謀’。”

父親的身教，母親的言傳，深深影響了晏陽初的人生觀，默念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誓言，“民為邦本，本固邦寧”的民本思想逐漸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后來，談及幼年啟蒙時，他說：“我讀的古書雖然有限，但它們都悄悄地在我幼小心田中，埋下了微妙火種。”

十三歲時，在父親好友、當地一位傳教士的推薦下，晏陽初到幾百里外的一所教會學校就讀。從此，他告別父母，走上了一條與同齡少年完全不同的求學道路。

那一天，在大哥陪伴下，他走進崇山峻嶺。“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三四百里的路程，全是崎嶇山路，溝壑縱橫，不時還有土匪出沒，十分兇險。幸而，他們在路上遇到了背鹽包的勞工。巴中四面環山，交通不暢，進出貨物全靠人力搬運。窮苦人家的青壯年，長年累月靠出賣勞力換取微薄傭金。出山的路，就是靠他們的雙腳走出來的。

漫漫長途，晏陽初和勞工們一起趕路，一起在簡陋的客棧寄宿，同桌吃飯，也共用一個大木盆燙腳。近距離的接觸中，他感受著，思考著。

“勞力者呀！這是我第一次與你們共同生活，我稍稍體會到你們的痛苦和堅忍，我朦朧意識到：民間的疾苦，必須從生活中去了解。”跟在這支汗水涔涔的隊伍后面，少年晏陽初的心中，埋下了解救勞苦大眾的種子。

“苦力，他們教育了我”

在西式學堂，晏陽初的各種天賦都得到很好的發展。他不僅打下了堅實的英文基礎，音樂天賦也逐漸顯露，并成為圣詩的領唱者。校長姚牧師非常喜歡這個聰明、有上進心的孩子，在他的介紹下，晏陽初又遠赴成都求學。在那兒，他結識了人生中最重要的朋友——傳教士史逖瓦特。

史逖瓦特是英國人，父母在成都傳教時慘遭盜匪殺害。大學畢業后，他來到中國，繼續父母未竟的事業。這樣的獻身精神打動了晏陽初，他們一起創辦輔仁學社，集結青年學子舉行各種活動。相處日久，友誼也越來越深厚。

因幼年時經常朗誦，晏陽初奠定了很好的演講基礎。看出晏陽初有才華與抱負，史逖瓦特決定幫助他。

1913年，在史逖瓦特家人的資助下，晏陽初赴香港求學，以第一名的成績成為香港大學的新生狀元，并獲得一份皇家獎學金。然而，領取獎學金的附加條件是必須加入英國國籍。

晏陽初失望至極，愛國情緒噴薄而出，他斬釘截鐵地對校長說：“我是很窮，很需要這筆錢，但我鄭重地告訴您，這筆獎學金我不要了！”國家軟弱，人民才遭欺侮，為了尋求救國救民之道，他選擇了當時相對冷門的政治經濟學。

因拒領獎學金，晏陽初成了港大的名人。因佩服他的勇氣和志氣，越來越多的朋友聚集在他的周圍。就在他埋頭苦學時，噩耗傳來——一戰爆發后，史逖瓦特回國參軍，不幸犧牲。

失去了兄長一樣的摯友，晏陽初被悲傷淹沒，七十多年后憶起史逖瓦特，他仍然熱淚盈眶：“他太好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與他一見，關系到我今（此）后的生活和思想的發展。”

史逖瓦特的愛與善，同樣為晏陽初埋下了服務平民的微妙火種。

求學幾年中，晏陽初對香港社會的階級偏見、貧富偏見深惡痛絕，因此格外向往民主和平等，當聽說美國的耶魯大學是最民主的大學，他決定出國留學。

1916年9月，揣著僅有的幾十美元，晏陽初如愿走進耶魯大學半工半讀。當時正值美國排華運動甚囂塵上，憤懣中，他查閱大量資料，以《從美國憲法論排華的不合正義公理》為題，寫了一篇演講稿。在講臺上，他慷慨陳詞：“美國所謂的民主，只是針對少數人的民主。我來到美國，是為著追尋民主與自由。但現在，我很失望。我在這里看到了太多的骯臟和黑暗，不公正還充斥在合眾國的每一個角落。是的，美國很強大，人民很友好，渴望和平。但我深信，只要那些針對弱小民族的歧視法令沒有廢除，合眾國所謂的民主自由，就永遠是一紙空文！”

演講引起轟動，包括石油大王洛克菲勒的兒子在內的優秀學子，都對晏陽初贊譽有加，這為其后幾十年，他們對晏陽初平民教育事業的堅定支持和無償援助埋下了伏筆。

在中國留學生中，晏陽初贏得了聲望，他們經常在一位華人牧師家聚會。出眾的口才、動聽的歌聲打動了牧師的女兒許雅麗。許雅麗是中荷混血兒，對父親的祖國，她一直心生向往，在晏陽初的講述中，他們走進了彼此的心里。

愛情的甜蜜尚未及享受，令人憤怒的消息就接二連三傳來。北洋政府正式對德宣戰后，近二十萬華工被派往歐洲戰場。他們大多是文盲，從事著最苦最累的工作，由于語言不通，還經常遭受凌辱毒打。

同胞們的不幸遭遇刺痛了晏陽初的心。1918年6月，從耶魯大學畢業的第二天，他就收拾行囊遠赴法國，志愿為歐洲戰場上的中國勞工服務。

在華工營，晏陽初的工作是翻譯。目睹中國勞工被歧視、被士兵用皮鞭抽打后，他找到軍官據理力爭，幫勞工爭取權益。一腔正義拉近了他和華工的距離。每晚，他都為他們讀書、講故事，也幫他們書寫家信。相思與惦念落在紙上，在這異國的夜晚，華工們的心中暖流頓生。

隨著寫信的人越來越多，晏陽初分身乏術，一個念頭冒了出來：何不教他們識字呢？

在他的耐心說服下，幾十名華工成為首批識字班學員。課堂因陋就簡，飯桌上，空地上，隨時隨地教學。幾天后，當他們歪歪斜斜寫下自己的名字時，無不歡欣雀躍。再后來，他們已經能寫簡單的信了，而這，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華工們的熱忱與智慧令晏陽初非常驚喜，他更加堅信，只要有受教育的機會，“人皆可以為堯舜”。

更多的華工加入進來，識字運動轟轟烈烈地開展。教師隊伍也不斷擴大，在歐洲的中國留學生紛紛前來協助，其中，就有后來成為國學大師的林語堂。

掃盲后，華工營的風氣發生變化，華工言行得體，與士兵不再對立，被駐地軍官大加贊賞。晏陽初的名聲不脛而走，各地華工營爭相邀請他去指導。

為了應對新的掃盲需求，晏陽初結合實際，自編了課本。不久，他又親自撰稿、刻蠟板、印刷，發行了一份《華工周報》。從祖國消息到歐美近聞，從華工近況到名人傳略，這份小報成了華工了解祖國和世界的一個窗口。

《華工周報》受歡迎的程度遠超想象。幾個月后，晏陽初收到一封信，是一位華工寫來的：“晏先生大人：自從您辦周報以來，天下事我都知道了。但是，您的報賣得太便宜了，只十個生丁（法國輔幣），恐怕不久要關門。我現在捐出我三年的積蓄，三百六十五個法郎。”

晏陽初深受感動，他說：“我在法國，原是想教育華工，沒想到，他們竟教育了我。”

一封信，點燃了少年時埋下的微妙火種，晏陽初明確了此生的目標。在華工營總結會上，他莊嚴承諾：“一不圖做官，二不想發財，我將把我畢生的聰明與智慧獻給需要我的勞苦同胞，為平民教育事業，終我一生，無怨無悔。”

婉拒張學良邀請，用十年磨一劍

一戰結束后，華工們陸續返回祖國。在普林斯頓大學深造一年后，晏陽初迫不及待踏上回國之路。許雅麗已經先一步回國，在上海一所體育學校任教，她一直在等他。

1920年8月，分別兩年后，他們緊緊相擁在一起。

因為在法國華工營的創舉，晏陽初的名聲早已傳回國內，外交部和大學都向他伸出橄欖枝。他沒有動心，換上長衫、布鞋，踏上了全國考察之路。再一次走進尚在蒙昧之中的勞苦大眾中，他更加清楚地認識到：“今日最急需的，是新人，有新人而后有新社會，有新社會而后有新國家。”

一年多時間，晏陽初的足跡走過十九個省，平民教育運動的全局規劃在腦海中成形時，他和許雅麗的感情也瓜熟蒂落。1921年9月，他們結為終身伴侶。

婚后，晏陽初全身心投入事業。他聯合志同道合者，參考眾多文獻，選定了常用的一千多字，編成《平民千字課》作為教材。而第一個平民教育試驗區，則選擇了長沙。

為了尋求支持，晏陽初站在了湖南省省長趙恒惕的面前。一介儒生不卑不亢，談起平民教育，那樣動情那樣投入。趙恒惕被打動了。

在社會各界的參與下，長沙識字班順利開辦，不論車夫還是學徒，不論家庭婦女還是年邁老者，都有機會走進教室。幾個月后，首批學員畢業。從省長手中接過畢業證書時，很多人喜極而泣。就這樣，掃盲學校如雨后春筍，迅速蔓延到湖南全境乃至全國。星星之火已經燎原。

幾年努力奔走，終于有了可喜成果。1924年8月，中華平民教育促進總會（以下簡稱“平教會”）在北平成立，晏陽初擔任總干事。對“平教會”，他這樣解釋：“平民之平，有兩個大意義，一是平等之意，無論白人、黑人、黃種人，也無論窮人、富人，人格上都是平等的，平民教育就是全民教育；二則是取意天下太平，若人人無機會受平等的教育，則天下也不會太平。”

受晏陽初的影響，陶行知、蔣夢麟等知名人士紛紛加入。平民教育運動引起張學良的關注，他親自寫信，邀請晏陽初赴沈陽，幫助奉軍解決士兵的識字問題。短短一個月，張學良就被折服。人才難得，他以高額資助作為條件，邀請晏陽初擔任政府要職。晏陽初卻婉拒了，他的答復是：“我對政治一向不感興趣，對此也一竅不通，推行平民教育事業，才是最合適我的工作。”

然而，其中艱辛，只有晏陽初自己清楚。平教會的經費全部來自民間籌款，當時平教會正陷入窘境。即使這樣，為了保持獨立，他也絕不與軍閥、政治產生任何瓜葛。

就在這時，機會來了，美國邀請他參加第一屆太平洋國際交往討論會。

6月的夏威夷群島風光旖旎，棕櫚樹四季常青，奇花異草散發著醉人的清香。晏陽初卻無心欣賞美景，他要抓住這次機會，在國際上宣傳平民教育運動，以便獲得資助。那天，他自信地走上演講臺，從1918年援助華工說起，滿懷激情地講述著這項偉大的事業。他的虔誠與熱情感染了所有人，其發言，被稱“最有價值”。

晏陽初登上了當地報紙的頭版頭條。走在街上，人們向他投去贊許的目光；旅館門外，華僑排起長隊，慷慨解囊予以資助。

卓越的口才，高尚的人格，晏陽初以其個人魅力，讓越來越多的高級知識分子熱情地加入平民運動中來。與晏陽初交談后，北大校長蔡元培感慨地說：“照這樣的情形發展下去，用不了幾十年，祖國幾萬萬處在愚昧、黑暗中的人民，便可以成為知書達理的現代人了！”

母校耶魯大學也一直關注著這個優秀的畢業生。1928年，晏陽初受邀回校，他被耶魯大學授予榮譽文學碩士學位。對他的褒獎詞是：“晏君自1918年在耶魯獲學士學位，今已屆十周年，極少的畢業生在十年間的成就，可與這位具進取心，富有才能，而且又不自私的人相提并論。他對東方的貢獻，可能比戰后任何一人都偉大。”

在美國的日子，晏陽初四處演講，親自找政界領袖、商業巨頭尋求援助，讓平民教育的種子，在每個人心里生根發芽。許多援華的慈善基金會，都把平教會作為第一選擇。負責家族慈善事業的洛克菲勒二世不僅邀請他去別墅度假，還捐出巨資為他助力。一位美國大學校長開玩笑地說：“晏先生有個強有力的真空吸塵器，能很容易地從聽眾的口袋里把錢都吸出來。”幾十年后，洛克菲勒家族后人也笑著說：“晏先生令我家二世和三世捐去不少錢，恐怕我們的四世和五世，也要遭受同樣的命運，且心甘情愿。”

事實上，讓他們心甘情愿的是共同的夢想，那就是：讓更多的平民告別愚昧，用教育促進世界和平。

殫精竭慮，為世界留下豐厚遺產

平民教育運動在城市如火如荼。欣慰的同時，晏陽初的眼前，不時浮現出一些身影，有少年時接觸過的背鹽包的勞工，有歐洲戰場上的華工兄弟們……他想到了農村，想到了更多的勞苦大眾。在中國“苦力”身上，蘊藏著豐富的“腦礦”，他急于去開發它們。

一個偶然機會，晏陽初讀到一本河北定縣的村志，其中描述的風貌引起他的興趣。新的方向立刻清晰起來：到河北定縣去。

1929年初秋，一群穿長衫、戴眼鏡的知識分子出現在定縣街頭。一座廢棄的明代考棚成了辦公室，門前，一面“平”字大旗迎風飄揚。朝陽初升時，晏陽初帶領同事們齊唱《平教會會歌》：“茫茫海宇尋同志，歷盡了風塵，結合了同人，共事業，勵精神，并肩作長城……”

這些同人，大多數都和他一樣，告別舒適的北平，拖家帶口來到黃沙漫天的窮鄉僻壤。為了支持他，許雅麗放棄自己的事業，帶著兒子前來團聚。他們穿著粗布衣衫，住在農民漏雨的房子里，把苞谷面弄成糊，美其名曰“晏氏咖啡”。

面對外界的疑惑，晏陽初解釋說：“我們知道自己不了解農村，才到鄉間來。我們不愿安居太師椅上，空作誤民的計劃，才到農民生活里去找問題，去解決問題，拋下東洋眼鏡、西洋眼鏡、都市眼鏡，換上一副農夫眼鏡。換句話說，欲化農民，須先農民化。”

白天，他和同事們蹲在田間地頭與農民拉家常；晚上，手提一盞燈籠走進乘涼的人群，燈籠上，寫著農諺、節氣、歌謠。當他用定縣方言與農民閑談，當從不吸煙的他隨手拿過農民的旱煙管吸上幾口，并連連夸贊“味道不錯”時，開辦識字班的時機也成熟了，他在定縣的工作終于邁出了第一步。

遺憾的是，因為條件艱苦，生活枯燥，初時的熱情過去，不少人打了退堂鼓，這讓晏陽初既惋惜又難過。

網羅人才，成為當務之急，晏陽初不放過任何一個勸說的機會。1931年冬天，他走進《北平周報》副刊編輯部，對主編孫伏園說：“一張幾千人看的報紙，能有多大影響？憑你的才能，為什么不到我們平民教育總會來，到廣大的農村去，創造新的平民文學，寫出讓幾萬萬平民都能看懂的大眾文章呢？”最終，留法多年的孫伏園來到定縣。隨后，在一間土坯房里，《農民周報》誕生了。

大名鼎鼎的戲劇才子熊佛西來了，哈佛公共衛生學碩士陳志潛來了，哈佛教育學博士翟菊農來了，康奈爾大學農學博士馮銳來了……短短兩年時間，一百多位海外歸來的博士、碩士，或辭去大學校長，或放棄政府要職，“走出象牙塔，跨進泥巴墻”，他們騎著毛驢在農村考察的情景，成為黃土路上的一道奇觀。

經過幾年教育，定縣農民脫胎換骨。文盲沒了，農業增收了，因病致死率下降了。在中國第一個農村劇場里，農民自己演出的話劇被一位美國教授評價為“遠超我在美國、蘇聯等國所見到過的任何一場演出”。

晏陽初設想的文藝、生計、衛生、公民四大教育初顯成效，在軍閥混戰民不聊生的年代，定縣，儼然是一方世外桃源。外界紛紛來參觀學習，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曾記錄下這樣一幕：“黃土之中，一個年輕的農民用鋤頭寫出：在中國掃除文盲。而旁邊一位姑娘則寫道：為國家塑造新公民。”

近二十年時間里，晏陽初以堅持和信念開啟了底層大眾的民智，他信心百倍地說：“我的理想是在有生之年，改變占中國近八成的苦役力的生活狀況。”

可是，戰爭打亂了這一切。抗戰爆發不久，定縣淪陷。為使平民教育運動不因戰事而停滯，晏陽初又輾轉江西、湖南、四川等地繼續實踐。

1943年，晏陽初再次來到美國籌款。在他頻繁的演講中，定縣經驗被美國民眾熟知。

“世界最基本的要素是什么？是黃金還是鋼鐵？都不是，最基本的要素是人民！在談及一個更好的世界時，我們的確是需要素質更好的人民。”隨著著名作家賽珍珠完成了《告語人民》一書，晏陽初的平民教育思想走向了世界。適逢哥白尼逝世四百周年紀念會在紐約舉行，評選“現代世界最具革命性貢獻的偉人”時，晏陽初榜上有名，同時入選的，還有愛因斯坦等杰出人士。

不久，晏陽初受到美國總統杜魯門的接見，已近花甲的他豪情不減：“十年之內，我會在中國完成農民教育，到那時候，占中國人口四分之三的農民，將成為具有智力的新人！”

一番交談后，杜魯門促成美國國會通過了一份援華方案，其中一項就叫“晏陽初條款”，專門指定這筆資金為平教會使用。

然而，戰亂不斷，壯志難酬。晏陽初把目光投向了全世界的勞苦大眾，他的身影，開始出現在世界各地。

1951年，晏陽初把菲律賓作為國際平民教育的試驗區，像當年在中國一樣，他跑遍了鄉村的每一個角落。火種不會熄滅，激情不曾消融，在世界黑暗之處，他點燃了一盞盞明燈。

平民教育的理念在全世界開花結果。榮譽接踵而至，1967年，菲律賓總統親自為晏陽初頒發了最高平民獎章“金心獎章”；1976年，八十六歲的他被危地馬拉總統授予國鳥勛章；1987年，時任美國總統的里根為他頒發“杜絕饑餓終身成就獎”，贊譽他“六十余年來，為杜絕第三世界饑餓和窮困根源，始終不渝地推廣和開拓著一個持續而綜合的計劃”；而在印度，人們把他的名字和“圣雄”甘地并列……

構想的藍圖一步步實現，晏陽初被稱為“世界平民教育運動之父”。欣慰之余，惆悵難免。不管到哪個國家，不管人民如何熱情，他總會想到祖國，總會憶起定縣的熱火朝天。吟唱著“茫茫海宇尋同志，歷盡了風塵，結合了同人”，他在紙上寫下鄉愁：“我的鄉井，在四川巴中，那兒，有我多少腳印，踏在巴山之巔、蜀水之涯……”

記憶中的故鄉隨著他環繞天涯，長達三十多年。1985年，九十五歲的晏陽初終于回來了，他的衣兜里，裝著妻子許雅麗的照片。再次走上定縣街頭，他老淚縱橫，百感交集。

初心從未改，為了勞苦大眾的尊嚴與價值，晏陽初不顧高齡繼續工作。九十九歲生日時，時任美國總統的老布什為他送上賀詞：“您是我們人類的頌歌，您已使無數的人認識到：任何一個兒童絕不只是有一張吃飯的嘴，而是具備無限潛力的、有兩只勞動的手的、有價值的人。”

1990年1月17日，晏陽初在美國走完了百年的傳奇人生。遵他遺愿，部分骨灰遠涉重洋，長埋于故鄉巴中。赤子之心，終得安寧。在生前最后一次公開演講中，他說：“愿我畢生的工作——鄉村改造——成為我的遺產。”

這是一份豐富厚重的遺產。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