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2年,國務院學位辦正在審查高校博士點申報資料。在河南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二級學科博士點牽頭人的學歷一欄,工作人員吃驚地看到“高中”二字。工作人員不敢相信,立即致電河南大學進行核實,對方回答說,學歷確實無誤。工作人員大為不解,不過當他耐心看完下面一大串學術成果后,卻認為是實至名歸。一年后,河南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博士點首次申報即成功獲批。
這位全國唯一一位僅有高中學歷的博士生導師,就是曾經的汽車兵佟培基先生。
儒雅開封給了他生命的底色
黃河之畔的八朝古都開封,文化積淀深厚,是個生長傳奇的地方。
在開封大相國寺正南不遠處,一條極普通的街道有一個詩意的名字:胭脂河。佟培基1944年出生,在胭脂河畔隨母親識字描紅、背誦唐詩,童年清貧而快樂。大相國寺旁的說唱評書、鼓樓、馬道街古色古香的牌匾、京古齋的名人書畫,使幼小的佟培基沉醉其中,流連忘返。
與佟培基在胭脂河住前后院的有一位桑凡先生(1931—2016)。桑凡先生七歲師從前輩陳鄂年習楷書,八歲隨鄒廷鑾先生學漢隸及沒骨花卉,九歲師從齊白石弟子、篆刻名家壽石工先生。桑凡先生書、畫、印堪稱“三絕”。
七八歲的佟培基一放學便跑到桑凡先生家,書包往桑先生的大書案上一撂,開始寫作業,然后趴在大案邊目不轉睛地看桑凡寫寫畫畫。
看著桑先生舞文弄墨,小培基忍不住撿起案上裁下的宣紙邊角,桑凡畫蘭他學著畫蘭,桑凡畫竹他學著畫竹。十歲那年,桑先生說:“你學寫字吧!”便取出一本《張遷碑》讓他臨摹。佟培基第一次握筆臨寫就毫不怯場,桑凡口銜煙斗在一旁觀看,笑問:“我還沒教你,你怎么就會寫了?”佟培基心想:“您那蠶頭燕尾一波三折,我成天看,心里不知練了多少遍。”
桑先生喜愛這個好學又有靈氣的鄰家孩子,他悉心教習,并帶他走進自己的“朋友圈”。
桑凡與武慕姚 (1900—1982)、李白鳳(1914—1978)被譽為“夷門(汴梁別稱)三子”。李白鳳大篆古淡,武慕姚隸書玲瓏,桑凡小篆典雅,三位皆是中原書壇領軍人物。
佟培基向李先生求教詩詞格律,虛心討教大篆金文。李白鳳先生取名帖《大盂鼎》讓他臨摹,并告誡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書法須從師古開始。”此后,佟培基精研《大盂鼎》,還把厚厚的《中國書法全集·商周金文》幾乎全部臨摹完,為他的鐘鼎古文書法和古典文獻研究奠定了深厚基礎。
精于考古、音韻等學問的武慕姚,對佟培基慧眼識珠,認為孺子可教,親書一副隸書對聯贈他:“放懷楚水云天外,得意唐詩晉帖間”。佟培基將此對聯掛于他不滿二十平方米的居室正中,朝夕觀摩欣賞,還寫了一首七言長歌表示感謝:
適齋老丈(武先生自號)揮素毫,乘興為我攬秋濤。
墨色煙光輝白屋,霎時如對浙江潮。
…………
桑先生還帶愛徒拜訪自己的老師靳志先生。
靳志(1877—1969),是光緒年間中國最后一次科舉進士,也是中國第一批公費留學生,他學貫中西,曾任中華民國駐荷蘭、比利時使館秘書,榮獲法蘭西文學藝術佩綬獎章,他的章草書法被于右任稱為“此時代無第二人能為之者也”。他也曾在中蘇會議上為斯大林做翻譯,被斯大林稱為“我的中國朋友”。
耄耋之年的靳志先生稱佟培基為 “小友”。在古城老街的老屋中,一老一少興致勃勃講詩詞、談書法,如記憶中一幅不曾褪色的畫。佟培基似飲甘露,他抄寫的平仄格律裝訂了幾大本。
一天,培基模仿桑先生的指畫小品,畫了一幅梅花,筆墨雖顯稚嫩,但清雅可愛。靳老先生乘興在梅花旁題詞:“佟生妙年,落筆可觀;鍥而不舍,定成美器。”站在一旁的桑先生則望著佟培基微微一笑。
佟培基讀懂了靳志先生的題贈,也讀懂了桑先生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青春熱流,又有一種依依不舍的惆悵——他將離開故鄉,惜別這些甘為人梯的文化前輩,帶著沉甸甸的厚望上路,走向遠方。
“汽車書房”中的蓄勢待發
佟培基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開封最好的中學——開封第一高中,當他興沖沖地回家報喜,迎接他的卻是父親緊鎖的眉頭和母親無言的淚水。父親在面粉廠工作,月工資只有四十元,要負擔一大家子的生活,還要供兩個弟弟讀小學、初中,貧苦的家境已無法供養高中生了。
然而,視書如命的佟培基不理解也不甘心,硬是一個人跑到開封一高報到。佟培基勉強讀完高中后,作為家中長子,他必須為父母分憂,于是他決定報名參軍,綠色軍營是他高爾基式的“大學”。
1963年,佟培基到北京軍區某部當汽車兵,他開始營造自己車輪上的“書房”。每月僅有的五元津貼,他幾乎全部用來買書,休息日常去北京前門外的古舊書店“淘寶”,因為那里的二手書便宜。不久,他汽車駕駛室的坐墊下、工具箱里裝滿了書。
每次去天安門廣場附近送完貨,他就像著了魔一樣,跑到故宮欣賞經典書畫展,王羲之、顏真卿、蘇軾、齊白石等名家的真跡令他大開眼界,沉迷忘歸……
只收不支,無疑是一種孱弱,就如桑蠶吐絲,需要自我釋放。飽讀詩書的佟培基,開始用筆傾訴,何況在軍隊這所大學校,有那么多新鮮事呢。多少個夜里,他伏案疾書,把白天的所見所聞轉化成鮮活的文字,變成《解放軍報》《戰友報》上的一篇篇文章,他還被《戰友報》聘為特約通訊員。
五年后,佟培基退伍成為開封高壓閥門廠的汽車司機。他仍是手不離書,時而還運筆寫誰也不認識的大篆。當時“讀書無用論”還很盛行,有人在背后笑話他:“不就是一個司機嘛,有必要附庸風雅嗎?”佟培基卻信心滿滿,如他的《螢雪吟草》詩句所言:“古來衛霍原無種,仰視云霄一羽毛。”
廠工會圖書室里有關歷史、哲學、文學等方面的書,他全部“掃蕩”完了,之后,他開始盯上老河南大學圖書館,那里有全省最豐富的藏書,更有許多博古通今的學者教授。
一天,佟培基在街上遇到一位小學同學,暢聊中知道他在開封師范學院(今河南大學)校長辦公室工作。老同學突然問:“對了,我們學校車隊正缺一名司機,你愿意來嗎?”老同學說完又猶豫了,高壓閥門廠是部屬國有大企業,福利待遇好,在社會上很“吃香”,佟培基愿意到學校這個 “清水衙門”嗎?
沒想到佟培基爽快答應了,他顯得很興奮,因為那是他曾向往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象牙塔”。
他調進河南大學車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辦借書證,他懷著敬畏的心情,走進古色古香的七號樓——一幢被建筑大師梁思成和林徽因稱為“公主樓”的民國建筑,像孩子般撲向書籍的海洋。
佟培基經常開車送領導到上級“革委會”開會,每次都借上幾本無人問津的古代文史哲典籍。領導進去開會,他把車門一關,津津有味地開始讀書、抄書,真可謂“閉門即是深山,讀書隨處凈土”。就這樣,他常常每天讀書抄書八九個小時。
“三人行,必有吾師焉!”佟培基懷著一顆赤誠之心,向他所遇到的教授、學者請教。他強烈的求知欲、釘子般的鉆勁兒,讓學者們感動,他所提問題的專業度,更讓學者們吃驚。他的“汽車書房”成了名師們答疑解惑、即興發揮的課堂,許多是課本上沒有的,而是老師們平生積累的精辟闡述,可遇不可求。
中國社科院哲學所所長陳元輝曾教他從宏觀上對古代文學研究進行思考規劃;陜西師范大學文史學家史念海,曾啟發他從微觀角度、重點和細部上分析唐詩,指出李(白)為天性、杜(甫)為正宗,鼓勵他根據自己從軍及開車多年的閱歷條件,先主攻唐代邊塞詩,在功力和意境上下功夫……
佟先生讓筆者看過他自己設計的一方圖章,古樸別致,獨獨一個鐘鼎文“車”字。那是他請恩師李白鳳先生所刻,是他十七年來與汽車為伴的司機生涯的情結,也是他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的朱紅印記。
挑毛病“挑”來了命運轉折
“幽燕北走”“飲馬長城”的軍營生活,是佟培基難以磨滅的青春記憶。他1963年在《從軍遣興四首之四》寫道:“請纓千里志猶雄,誓剪長鯨東海東。馬革裹尸方一笑,弓刀陌上逐秋風。”他對南宋愛國將領辛棄疾格外敬仰,辛詞的豪放情懷及悲壯犀利的風格,深深感染了他。為此,他把辛棄疾作為自己早期的重點研究對象,一腔熱血寫出《辛棄疾年表》《稼軒詞輯評》等文章,但那些文章他沒想過拿出來發表,只是靜靜擱置。
在研究辛詞的過程中,佟培基發現,北京大學鄧廣銘教授編著的《稼軒詞編年箋注》中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創作時間應是1204年而非1205年,且在辛棄疾的仕途中,大理少卿的官職應為太府卿。為此,佟培基慎重地向河南大學的一些資深教授請教,他們都肯定了佟培基的意見,并建議他給鄧廣銘寫信討論。
歷史學家鄧廣銘先生是20世紀中國宋史研究的主要開創者和奠基人。他鐘愛辛棄疾等愛國人士,撰寫的這部《稼軒詞編年箋注》,始于“日寇步步進逼,國難日亟”的1937年,至今仍在不斷修改訂補。治學嚴謹的鄧先生會錯嗎?聽說他耿介執拗,會搭理我這個給他挑毛病的無名小輩嗎?佟培基心中不免有些猶豫。
最后,同樣執拗愛較真兒的佟培基鼓起勇氣,給鄧廣銘寄去一封長信。僅兩周后,他就收到了回信。鄧廣銘在信中說:“先生對辛棄疾的研究所見甚卓,所提之處,重版時定訂正……”佟培基喜出望外,這讓他更堅定了自己學術研究的信念:必須追求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
一年后,河南大學歷史系教授、宋史專家周寶珠去杭州參加全國第一次宋史研究會,遇到了鄧廣銘教授。談話中,鄧廣銘好奇地問:“周教授,你們學校的佟培基先生在哪個系任教?”
“任教?”周教授感到意外:“他是我們學校車隊的年輕司機啊!”
“車隊司機?”鄧廣銘驚訝不已,感嘆道:“你們河大真是藏龍臥虎啊!”
1979年,河南大學承辦全國第二屆宋史研究會,鄧廣銘教授應邀參加。鄧教授一下火車,就急切地對河大歷史系教授王云海說,一定要見見佟培基。
在開封賓館,鄧廣銘與佟培基促膝而談。鄧教授語重心長地說:“培基啊!目前我國研究人員極度匱乏。你看,日本研究宋史的學者有六百人,我國才一百人左右,成果也寥寥。我看你有研究潛力,改行如何?”
佟培基初來時忐忑的心情煙消云散,多年的夢想一下被喚醒了:三十五歲的我,是要改行,不能再耽誤了。他像當年的戰士般,又一次要沖鋒了。
佟培基要報考中國社科院研究生的消息不脛而走,河南大學中文系唐詩研究室正缺人才,校領導找他談話勸他留下。于是,一紙調令,佟培基破格被調入河大中文系唐詩研究室。
“漫言急峽雷霆惡,偏向高江溯怒流。”(佟培基詩《遣懷》)從此,他在浩瀚典籍中解疑“溯”源,他在逆境命運中搏擊“溯”求,因而他與“破格”結緣:1982年,他被河南大學破格評定為講師;1986年,破格晉升為副教授;1995年,破格晉升為教授;2002年,破格成為河南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申報博士學位點第一學術帶頭人、河南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博士生導師。
他自學成才的事跡受到了中華全國總工會的表彰,中國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專門為他拍攝了《從汽車司機到副教授》的專題片,并在全國公映。
百年大學中的“文史偵探”
佟先生長期住在老河南大學西南一老舊的家屬樓上,書房兼會客室不大,墻面斑駁,除了中間一個長書案和兩把椅子,到處是書,東面墻的書架更是頂天立地。他說,自己的工作實際上是“文史偵探”,而書籍,就是他破案的工具。
1990年11月,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年會暨學術討論會在南京召開,中華書局總編、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秘書長傅璇琮先生交給佟培基“一副重擔”:對清編《全唐詩》中重出誤收的詩作進行全面梳理,納入當代唐詩學研究課題之一。
康熙御定的《全唐詩》,洋洋九百卷、千萬字之巨,因王命所限,“編得最草率,其間錯誤百出,幾乎觸目皆是”(聞一多語)。經佟培基查核,全書重出誤收總計六千八百多首,句一百七十余則,涉及作者九百多位,其中不少是歷史“懸案”。要在如此浩大工程中梳理、破案、糾謬,需要海量文獻的互相印證,也需要探索發現“新大陸”,可見難度之大。
軍人作風的佟培基義無反顧,從1991年大年初二開始,一頭扎入古詩之海,埋頭書案,排比事實,探幽辨偽。正如他回憶所說:“以每解一疑為樂,幾忘世事,無一日虛度也。”
一次,佟培基在查到唐代詩人朱琳時,翻遍《中國文學家大辭典》《唐詩大辭典》等典籍,皆無線索,他百思不得其解。擅長書法的他突然靈光一閃,可否由碑帖入手查詢?他知道,原在開封的省博物館遷到鄭州后,還遺留有大量碑刻墓志。佟培基騎著自行車,找到開封博物館,與正在館內整理碑帖的省資深文史館員趙佑之老先生一同查看碑帖拓片。當時正值酷暑,倆人足足找了兩小時,渾身是汗,直到佟培基用余光瞥見趙老先生翻動的一幅拓片上好像有一個“朱”字,抽出細看,上書:“大唐故處士朱君墓銘曰:‘君諱琳,字孔璋,河南洛陽人也……’”佟培基大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也需費功夫!
佟培基通過碑帖破解唐詩中懸而未決的歷史疑案至少有十則。
梳理《全唐詩》是一浩大工程,其知識范圍不僅涉及文集、史傳,還擴展到小說、姓氏書、碑志、書目、詩話、地志等領域。他整日整夜泡在河大圖書館搜集考證,并走訪專家學者,頻頻向全國學界教授致函問詢。他還自帶干糧專程跑到北京圖書館,苦干整整三個月。有的孤本典籍只允許閱讀,若復印一頁需要十六元,為省錢,他抓緊一分一秒強記和筆錄。好在他有抄書的童子功,從胭脂河、開封圖書館、燕山軍營、河大圖書館,一直抄到了北京圖書館。
兩年辛苦不尋常,佟培基嘔心瀝血完成的近五十萬字的力作《全唐詩重出誤收考》終于出版。此書被國內外唐詩學界譽為“《全唐詩》重出誤收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中國唐代文學年鑒》認為:“佟培基的論著是力求出新之作,在唐詩研究領域具有開拓意義。”
硬仗一個接一個。1995年年初,受上海古籍出版社邀請,佟培基著手編著《孟浩然詩集箋注》。他白天教授研究生及進修班的繁重課程,只能挑燈夜戰,伏案苦耕,節假日甚至春節也不休息,最終積勞成疾。
佟培基在與病魔搏斗中完成的著作被稱為孟浩然作品“最完整最權威之注本”,該書成為全國近百種優秀古籍整理圖書之一。
2017年5月,河南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佟培基先生學術之外的兩部著作:《論書絕句》中的書作、詩詞、書論堪稱“三絕合璧”,可謂一部濃縮詩化的中國書法史;而《螢雪吟草》中的詩三百篇,含蓄真摯,聲情搖曳,用典貼切,余韻悠長,是他對其百味人生的另一種藝術詮釋。
這年9月,值河南大學建校一百零五周年之際,佟培基先生被評選為“感動河大”人物之一。
2021年9月16日,離萬家團圓的中秋節僅有五天,佟培基先生如兩頭燃燒的蠟燭,倒在了夸父逐日的路上。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