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 趙怡
在傳統觀念中,刑事案件被視為犯罪人實施的具有社會危險性的行為,因而由國家壟斷了有關罪犯的刑罰權。當罪犯面對國家這一抽象主體,可能難以從自己的行為給他人所帶來的損害角度真正反思己過,而被害人由于罪犯行為所遭受的損失常常也難以得到賠償。雖然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同樣可以使得被害人的損失獲得彌補,但由于附帶民事訴訟無法將加害人向被害人彌補損失與加害人獲得從輕處罰連結,使得加害人在接受刑罰處罰后欠缺了另外的履行民事責任的義務的動力,因此,附帶民事訴訟的判決雖具有強制執行力,但一直存在著“執行難”的問題。[1]還有一種解決民事賠償問題的方式,就是當事人之間的私下解決,也叫做“私了”。這種解決方式是非正式解決刑事糾紛的重要渠道之一,由于我國傳統文化中所崇尚調和的文化以及民眾對刑事法的距離感,使得民眾有時會選擇“私了”以解決糾紛。[2]這種私下解決固然能夠充分考慮被害人的意愿并且發揮雙方的協商解決問題的精神,但是會存在著雙方私下解決后,加害人仍有著被追訴的風險。這是由于我國施行以法定起訴主義為主,起訴便宜主義為輔的起訴原則。只要案件不屬于法定不予追究的幾種情形,則加害人的刑事責任仍然存在,仍有被公訴的可能。[3]
刑事和解與附帶民事訴訟不同,也不同于“私了”的解決方法,由于其內含的恢復性司法理念。這一理念鼓勵加害者承擔責任并修復與受害者的社會關系。[2]因此基于恢復性司法的理念所設立的刑事和解制度不僅能使被害人的訴訟主體地位有所體現,也使得加害人有動力、有意愿、有主動性去積極地賠償損失。然而在實踐中出現了刑事和解中一方當事人反悔的現象。這種反悔可能會造成被害人在刑事訴訟中受到二次傷害或是對加害人賠償的積極性造成沉重的打擊。這既不利于保護受害者的合法權益,也不利于保護加害者的合法權利。可見刑事和解的反悔問題,不僅違背了刑事和解制度設計的初衷,而且還會損害和解制度參與各方的積極性,同時對于我國的司法威嚴性有極大的損害,故解決刑事和解制度中的反悔問題,提出一個行之有效的解決機制尤為重要。
有學者認為,刑事和解反悔是指,在協議達成后,當事人出于各種原因對已經達成的和解協議不接受、不履行,造成協議無法實現的情形。[4]有學者認為,反悔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與被害人在加害一方真誠悔過,被害一方接受并自愿諒解而達成和解后,其中一方違反約定,主張協議的撤銷或無效的情形。[5]對刑事和解反悔的定義,前位學者從反悔的主體、原因、結果對反悔進行了定義,而后位的學者則從反悔的主體,前提條件、行為、結果對反悔進行了定義。筆者認為反悔的定義應當具備反悔的主體、對象、原因、行為以及結果這幾方面,刑事和解反悔應當是指加害人或是被害人對于已經達成的和解協議,因有正當理由或是無正當理由而積極或是消極地使得和解協議不能實現的行為。刑事和解反悔的主體,通常與達成和解協議的主體一致,包括公訴案件中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與被害人。
1.刑事和解反悔的依附性
刑事和解反悔的前提是實現刑事和解,倘若當事人并沒有達成和解,也就無反悔之可能性。刑事和解反悔是依附于刑事和解存在的。其所存在的訴訟階段也依附于刑事和解所適用的階段。刑事和解存在于偵查機關偵查階段、檢察機關審查起訴階段、法院審判階段等,刑事和解反悔也存在于偵查階段、審查起訴階段、法庭審判階段等。反悔存在的案件范圍也都依附于刑事和解所適用案件范圍和條件。
2.刑事和解反悔并非全是以違反自愿、合法原則為理由
和解協議基于自愿性和合法性為前提而成立,若和解協議違反了自愿性、合法性中任何一點,則協議無效。在刑事和解中如果當事人一方確有證據證明此協議違反了法律規定的自愿性、合法性,則人民法院應當支持當事人的請求,確認協議無效,即使和解協議已經全部履行或是已經做出不起訴決定時。但是,在實踐中,也存在一方當事人反悔但并非以協議違反自愿、合法原則為理由,可能是被害者事后覺得賠償金過少而反悔或是加害人覺得賠償金過多而反悔等情形。這些情形中反悔受主觀隨意性的影響較大,這種隨意的反悔會造成司法資源的浪費以及刑事和解公信力的損害,嚴重影響刑事訴訟的順利進行。
3.刑事和解反悔廣泛存在于協議履行各個階段
刑事和解反悔的前提應該是存在后悔的對象,即和解協議。從事情的發展順序來看,只有當事人達成和解協議之后,才可能發生當事人對協議的反悔,但協議并不一定已經被完全履行。反悔發生時,或是協議尚未開始履行,或是協議正在分期履行,或是協議已經履行完畢。首先,就協議尚未開始履行的反悔而言,當事人一方若發生反悔,加害人并沒有開始給付賠償金,司法機關也并沒有對加害人進行從寬的處理,則協議違反自愿原則,協議無效。當事人可另行達成協議,也可不再進行和解。其次,在分期履行協議而反悔的情形時,這里的分期履行是指加害人真誠悔過但不能一次性即時完全履行賠償,在加害人向司法機關提供有效擔保并征求被害人的同意后,可以分階段進行賠償。該情形下,同樣可能出現反悔的情形,對于反悔的處理可以由司法機關酌情進行處理。最后,是當事人在完全履行協議后反悔。法律規定,只有有確切的證據能夠證明協議違反自愿性和合法性,才能被法院支持。
隨著刑事和解的實踐逐漸擴大和深化,出現了許多的刑事和解反悔的案件。但是,對于這一問題,修訂后的《刑事訴訟法》并沒有明晰的規定,司法解釋中有所涉及。《人民檢察院刑事訴訟規則(試行)》(以下簡稱《規則》)中的第521條作出了抽象性的規定,當事人的反悔是在不起訴的決定作出之前出現的,可以重新達成和解。不能達成的,檢察院應當對案件依照法律的規定作出起訴或者不起訴決定。當事人的反悔是在不起訴決定作出之后出現的,檢察院不對原決定進行撤銷,但有證據能夠證明的和解確系違反自愿和合法原則的除外。”以及在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以下簡稱《解釋》)中的第502條規定了,和解達成的協議中所約定的賠償的內容,被告人應當即時地履行。和解協議在已經全部執行完后,當事人又反悔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確有證據能夠證明和解有違反自愿、合法原則的情形除外。”
針對司法實踐中多發的刑事和解中的反悔問題,一些地方也進行了探索。廣州、江蘇法院先于2013年實行了系列辦法對此做出了規制,以江蘇省高院、江蘇省檢察院、江蘇省公安廳、江蘇省司法廳共同出臺的《關于輕微刑事案件和解工作若干問題的規定(試行)》中就被允許的反悔情形作出具體規定,第8條規定,和解協議達成且司法機關已經作出相應的決定或裁判后,當事人一方或雙方對協議內容反悔的,不影響已經生效的決定或判決的效力。但具有下列情形之一的除外:(1)協議的內容有違反法律法規等規定的情形的;(2)協議的內容有可能損害國家的利益、公共的利益或者他人的合法權利的;(3)確有證據能夠證明協議內容并不是當事人的真實意愿表達的;(4)加害人在協議履行完后有脅迫、揚言報復被害人的情形的。當和解協議符合上述情形之一而被否定效力后,原判決或決定經過審查,認為符合法律規定的能夠提起申訴或再審的條件的,應當依法進行處理。
筆者認為,在立法中的刑事和解反悔存在著兩方面的問題:一方面,現有立法效力位階低。在刑事訴訟法等法律性規范文件中并沒有直接涉及刑事和解反悔的規定,筆者在查詢各類規范性文件后,對刑事和解反悔的規定中效力最高的文件僅僅是最高檢,最高院所發布的司法解釋,這就暴露出了在刑事和解反悔問題的立法方面,相關規定效力位階過低,不具有普遍適用性,在處理時也無法直接引用條文。其次,現有法律規定過于簡單。關于刑事和解反悔的規定分散在諸文件中,且規定也不夠完善,立法僅就協議是否履行完畢作為是否支持反悔的依據,而例外情況僅就規定有違反自愿合法原則一點。這就使得在實務中,不論當事人以何種理由反悔,假使在協議履行后且無證據證明協議違反自愿合法性的,所受到的處理都是相同的。這就使得在一些情況下,實體正義難以保證,例如被害人在不起訴決定作出前無理由反悔,則對于真誠悔罪的加害人則會面臨協議無效,雖已部分賠償損失但卻不能夠基于達成刑事和解而適用從寬處理的規定,這不利于被告人的合法權益。
筆者在b市c區人民法院進行了調研。b市c區人民法院是b市各區基層人民法院中所管轄區域面積最大、人口最多的法院,其轄區面積約為470.8km2,常住人口約373.9萬人,占b市全市人口的1/5左右。該院在2016年收結案數量超過10萬件,2017年收結案數量超過13萬件,并且案件的數量仍在逐年增長。筆者對該院幾位法官進行了訪談,了解了實踐中刑事和解的適用情況以及刑事和解反悔的現狀。首先是該院適用刑事和解的情形。據了解在12年刑事和解制度入法后,在該院可以適用刑事和解的案件范圍內,刑事和解制度的適用率較高。因此能夠替代部分附帶民事訴訟,減輕了法院民事法庭的審判工作壓力。其次是刑事和解的適用情況。法官在事前告知當事人有選擇進行刑事和解或者不選擇的權利,由當事人自行考量是否采取此種方式。如果當事人決定采取刑事和解,則由法官負責主持刑事和解,制作和解協議書。但刑事和解協議并不像附帶民事調解書一樣會蓋上法院的公章,實際上刑事和解協議本身不具有民事調解書的強制執行效力。法官解釋道,雖然協議沒有蓋上公章,但和解協議的內容會如實反映在判決書內,也能夠對協議的履行有一定的保障。再次對于刑事和解制度的評價,法院總體是持肯定態度的,雖然仍然存在賠償金額沒有明確標準等問題,但相比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法官認為刑事和解制度能在合理的范圍內使得被害人獲得更多的賠償。由于我國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賠償范圍非常有限,法定的賠償金額也很少,再加之司法救助過程繁瑣,國家賠償機制缺失,社會保障制度的不完善,導致被害人很難得到應有的賠償。即使通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判決得到了賠償,還面臨著難以執行的問題,很難在短時間內真正獲得賠償,解決被害人所面臨的實際困難。所以刑事和解制度的實施更有利于保障被害人權利,同時也給了犯罪人員一個回歸社會的機會,也符合恢復性司法的理念。最后是實踐中反悔的情形。要想減少當事人事后反悔的情況,那么事前關于協議是否符合自愿、合法原則的審查是非常重要的。法官表示,會通過詢問當事人和審查協議內容的方式來進行確認。但法官又表示我國司法工作人員隊伍人力資源不足的現狀使得有時十分細致的審查難以實現。筆者追問道如果和解協議確實出現反悔和拒絕履行的情形,法院如何做呢?據法官介紹,反悔的合理性的認定比較嚴格。存在法定理由,如違反自愿性、合法性原則,當事人必須提出反證。而為了避免履行不到位的問題,法院在實踐中一般要求當事人必須一次性給付,才會考慮對犯罪人量刑方面從輕減輕的考量。且對于從輕或者減輕刑罰的考量也不全都取決于刑事和解,還要受到案件具體事實、情節,由合議庭酌情決定。
筆者通過調研以及查閱資料后認為,在司法方面存在著與刑事和解反悔相關的兩方面問題:一方面,賠償數額沒有明確標準。在一些案例中,有時會出現天價賠償的情況。但這樣的昂貴代價并不是所有的加害人都能承受,有時被害人因加害人犯罪行為所造成的損失遠遠低于被告人在和解協議中所約定的利益。如若長此以往,刑事和解功能將不是修復受損社會關系而成了被害人獲得超額賠償的合法途徑。[6]雖案件各異,賠償數額不盡相同情有可原,但如何將賠償數額既適應具體案件又能使得數額不至于高得離譜,是司法上缺乏明確賠償標準的后果。另一方面,加害人履行方式單一。在《規則》第516條中規定了,加害人在協議里必須寫明賠償的數額,履行的方式、期限等,同時第517條規定加害人確難一次履行的可以分期履行,但需提供有效擔保。這從側面反映了加害人可選擇的履行方式單一,僅僅只能通過支付賠償金的方式。這會使得一些真誠悔罪但經濟確有困難無法提供有效擔保的加害人也不能分期履行,即使被害人表示諒解也難以適用刑事和解制度,這也會造成另一種法律適用上的不平等。[7]另一方面,對于被害人而言,加害人僅僅賠償就能彌補被害人的心理創傷嗎?刑事案件中許多被害人所遭受的創傷被帶有功利主義色彩的和解制度而忽略,例如家境殷實,自愿放棄賠償,只求對加害人定罪量刑或是以其他方式彌補過錯的情形。[8]例如最近的某縱火案里的被害人,其控告所在物業公司消防設施存在重大疏漏致使其妻兒因家中失火,消防隊趕到無法獲取救火水源而致使被害人妻兒活活燒死在自家家中。被害人在控告時就提出自愿放棄賠償,只求追究物業公司責任。但案件最終卻以賠償金錢和解了。實踐中類似案件不在少數,這些案件中被害人真的需要金錢的補償嗎?筆者認為,被害人心理的創傷也不應當被忽略,而實務中加害人能夠履行的方式太單一,不能很好地彌補被害人的心理創痛。
在面對許多反悔的案例如何對其進行歸類分析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在學界,對反悔實踐樣態的歸類分析主要是基于不同案件反悔理由的不同為分類的標準。有學者認為可以將反悔的理由按照有無正當理由進行分類。[9]也有學者將反悔原因歸因于加害人欺詐,被害人欺詐,第三方壓力等原因。[10]也有學者認為反悔理由應分為加害人導致的反悔或是被害人導致的反悔。[7]也有學者將反悔原因歸結為當事人過錯型反悔,第三方過錯型反悔。[11]在對現有立法分析之后,筆者發現法定可反悔的原因主要是有證據證明的協議違反了自愿、合法原則情形。在協議確實違反自愿、合法原則的條件下,當事人便具備了有正當理由的反悔,反之其他或出于主觀隨意性等不具備法定正當性的反悔理由都是當事人無正當理由反悔的情形。筆者基于此將反悔的實踐樣態分為有正當理由的反悔以及無正當理由的反悔。其中有正當理由的反悔下細分了兩種情形,當事人受到欺詐、威脅以及當事人受到不合理的外部壓力。而無正當理由的反悔情形中細分了加害人無正當理由反悔以及被害人無正當理由反悔的情形,并且筆者搜集了一些具體的案例以期更加直觀具體、生動形象呈現實踐中刑事和解反悔的多種樣態。
1.當事人受到欺詐、威脅
受到欺詐、脅迫從而主張協議無效或撤銷是實務中較為常見的當事人反悔的理由。例如,王某故意傷害沈某案,被告人王某與被害人沈某系戀人關系,但因瑣事發生糾紛,被告人王某對被害人沈某實施了毆打,造成沈某輕傷一級,構成故意傷害罪。王某在立案后如實供述犯罪事實,與沈某達成賠償協議書,約定王某向沈某賠償20萬元,后沈某出具諒解書。被害人沈某收到賠償款后突然反悔,提出自己受到欺騙,諒解書應當無效,要求對王某從重處罰。經法院審理發現,此前被告人王某曾提出控告,被害人沈某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在其取保候審期間,對其使用脅迫或要挾的方法,實施敲詐勒索數次。最終人民法院以和解協議已經全部履行,且被害人沈某無證據證明和解違反自愿、合法原則為由,對被害人的反悔不予支持。[12]在本案中,被害人以欺詐之名反悔實則以和解脅迫被告人,真正被脅迫達成和解協議的是被告人王某。刑事案情具有復雜性和多變性,欺詐、脅迫難以簡單判斷。可見,欺詐是指當事人一方以隱瞞真相或是虛構事實的方式使另一方對事實產生錯誤認識而做出了錯誤的意思表示的行為。在刑事和解中被害人可能虛報所遭受的損失以騙取超額的賠償金,加害人也可能做出真心悔過的假想騙取被害人的諒解和司法機關的從輕處罰,卻在事后露出真實的面目等情形。[9]另外可見威脅是指當事人一方以暴力/口頭報復等方式使得另一方在恐懼、害怕等心理支配下做出違背真實意愿的行為。現實中被害人被威脅的情況屢屢發生,當然也可能有加害人被威脅的情形。不論是欺詐或是威脅,都反映了協議達成并非符合自愿、合法原則,此時和解協議應當無效。
2.當事人受到不合理的外部壓力
外部壓力,或者稱為第三方壓力,是指當事人受到案件以外的人員的勸說、威脅、強迫等行為而做出了違反真實意愿的行為。例如,謝某重大交通事故肇事案,犯罪嫌疑人謝某駕駛超載機動車,致一人死亡,屬重大交通事故且負事故全部責任。事故發生后,謝某與被害人達成賠償協議,約定賠償條件,并分五年履行,被害人同意諒解。但在審查起訴時,被害人突然稱由于與犯罪嫌疑人謝某存在親屬關系,迫于周遭親屬的壓力,不得已同意諒解,但事后又顧慮賠償協議難以切實履行,故對和解提出了反悔。[13]本案中,被害人方雖未遭受加害人方的欺詐、脅迫,但迫于周遭親屬的壓力、規勸等,不得已與被告方達成了和解。這種情況下被害人提出反悔,屬于和解違反自愿原則的情形。若經檢察院審查后發現確有證據顯示和解遭受外部壓力,則應當確認和解協議無效。同時,雖壓力來自其他親屬“規勸”,但不排除被告人一方從背后施力,以此種方式達成逼迫被害人簽訂和解協議的可能,若如此,則反映被告人毫無悔過之心,毫無真誠之意。
在實踐中,外部的壓力來源不只是親屬,常見還有單位的領導、同事所施加的壓力,學校的老師、校長施加的壓力,或是居委會、調解委員會等工作人員施加的壓力,更加常見的諸如法院、檢察院司法工作人員為應付考核中調解結案率而對被害人施加壓力等。在種情形下,被害人往往只能接受和解,刑事和解制度雖強調以被害人為本位,但被害人在多方壓力之下只能妥協。當然另一方面實踐中壓力不可避免,并不是所有的壓力都能構成反悔的正當理由。這和壓力的合理范圍、程度、大小等因素有關。筆者認為,只有超過合理限度的外部壓力才能成為當事人有正當理由反悔的理由。
1.無正當理由反悔之被害人反悔情形
被害人作為案件的受害方,理論上應當盡可能保護被害人的合法權益。但是有時也會出現被害人無正當理由反悔的情形,例如沈某交通肇事案,被告人沈某駕駛一輛小型客車右側與韋某相撞,造成被害人韋某受傷的交通事故,并負事故全部責任。且因沈某肇事后置受傷的韋某不顧,駕車逃逸造成被害人韋某因失去搶救時機而死亡的結果。事故發生后,被告人沈某與被害人韋某家屬簽訂了賠償協議,約定賠償額共計人民幣224019元,被害人韋某家屬亦出具諒解書表示諒解沈某。但被害人家屬之后又以簽諒解書系償還治療韋某所欠醫院醫藥費,而并非真的諒解沈某,請求法院從重處罰沈某。法院經審理后,不予支持被害人家屬之請求。①本案中,被害人一方在獲得賠償后,無正當理由反悔。但這種反悔,法院不應當支持。法院對被告人作出從輕處罰的決定,屬于公權力決定的范疇,不應當因為被害人一方出于個人情感對和解進行反悔而隨意更改。
實踐中被害人無正當理由反悔的原因多種多樣,或是個人感情因素,或是妄圖以和解與否敲詐加害人獲得高額賠償等等理由。但這種反悔不應當被支持,因為這種情況下被害人的行為不僅是對司法公信力的藐視,也是對司法資源的極大浪費。除此之外,被告人雖為存在過錯的一方,但是達成刑事和解協議時也已體現其認罪悔過,請求獲得被害人原諒之心。也是對被告人誠心悔過,履行協議的積極性造成了傷害。
2.無正當理由反悔之加害人反悔情形
刑事和解中也會存在加害人無正當理由反悔的情形,例如張某故意傷害案,被告人張某與被害人王某因私人恩怨,張某對王某進行毆打,致其輕傷,構成故意傷害罪。被告人張某之丈夫李某主動向王某請求和解,簽訂了和解協議,內容為,一是李某將自己所承包的一處工程所有權轉到王某名下;二是王某請求司法機關不追究被告人張某的一切民事及刑事責任。一審法院鑒于被告人張某悔罪態度良好,對其進行了從輕處罰,判處被告人張某有期徒刑十個月,緩刑一年。判決后,李某則對此前與王某簽訂的和解協議反悔。李某重新起訴,訴訟請求為請求確認他與被害人王某先前簽訂的和解協議無效,其訴訟理由為被害人王某只受了輕傷,且經濟損失不滿5萬元,而為了達成和解協議,獲得被害人王某諒解,他需要承擔470萬元的代價。他認為這是顯失公平的表現。法院最終認為沒有足夠依據證明和解協議顯失公平,判決駁回李某的訴訟請求。[14]在本案中,和解協議是由當事人雙方自愿達成的,并不存在違反自愿性原則的情況。加害人丈夫反悔的真正理由實際是認為賠償額度過高,而想提出反悔,并不存在正當的反悔理由。
加害人的無正當理由反悔背后的原因也有多種情況,可能是上述案例中反映的加害人基于對賠償數額過高的反悔,或是加害人在已經獲得從寬處罰后而無理由拒絕承擔賠償責任等等情形。這些情形下,加害人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而對協議作出反悔,嚴重傷害了刑事和解的公信力,被害人的信賴利益,造成訴訟不必要拖延,加重了司法機關的辦案負擔,不應當被支持。
針對解決反悔問題的措施、機制,實質并不是僅僅著眼于反悔問題局部,而應當對整個的刑事和解程序進行全面的考量和完善。通過對反悔的立法和司法現狀進行分析并發現所存在的問題,以及對不同實踐樣態的反悔問題進行梳理。筆者從以下幾方面提出了完善的建議。
在實踐中,由于經濟賠償的標準不統一,有學者調研發現同一片區發生的造成損失相似的故意傷害案,賠償數額有的幾萬,有的則高達十幾萬。[15]或是即使是同一法院審理的案件也存在著最低賠償數額與最高賠償數額相差十幾倍的情況。[16]因此對賠償的數額如何計算,不同的損失對應的標準如何明確,都是幫助刑事和解中協議的有效履行應考量的措施,并且能夠減少反悔情況的發生。明細賠償額計算標準是指在賠償金的構成上有不同名目的數額相加,這些名目也都有相應的計算標準。這種標準應當是尋求加害人造成損失的嚴重程度、加害人履行能力、當地普遍賠償水準等一系列的平衡。[9]有了明確的計算標準,就不會存在被害人漫天要價,以及加害人以錢贖刑的情況。這種計算標準使得賠償額于法有據,透明度高,不合理的賠償數額難以存在。可以有效避免被害人用反悔來要挾加害人支付高額賠償的情形,加害人也不能以賠償額過高為理由對協議進行反悔,有利于協議的穩定性和刑事和解的順利進行。
實務中允許難以即時一次性履行協議的加害人根據有效擔保和被害人同意進行分期履行。但在分期履行中,若缺乏有效的監督手段,會使得被害人能否收到所有賠償陷入不確定的狀態。加之申請分期履行的加害人確實有不能履行的可能,即使提供了有效擔保,但比起一次性的及時履行仍然具有未來的不確定因素,若因加害人分期履行仍不能實現,使和解無效,重新進入訴訟程序,會增加被害人不可期的訴累,浪費司法資源,影響刑事和解的公信力。因此若缺乏必要的監督制約機制,可能會使得被害人在接受分期賠償的過程中出于對加害人能否切實完整地賠付自己約定的金額有所顧慮,在此過程中增加了被害人反悔的可能性。具體而言,是指司法機關在裁決作出后的合理期限內,及時與當事人雙方以及其身邊人員等取得聯系對其分期履行的實際進度進行監督。對于在分期履行過程中出現的賠償金額不能到位等情形,司法機關應當視情況決定是否重新啟動訴訟程序。同時應當告知被害人由權利救濟的權利,可以由被害人向司法機關報告協議停滯履行情況,獲得救濟。[17]監督的存在能使被害人的利益得到更有效的保障,如能切實發揮監督制度的作用,一定程度上能使得反悔率減少。
在法律規定中司法機關審查協議的內容就明確規定了審查必須要審查賠償金的數額、大小、履行方式等,反映了刑事和解仍然強調賠償金錢的履行方式,但實際上一些并不缺錢的被害人更渴望的并不是金錢的賠償而是非物質形式的賠償。[8]同時實務中數據表明刑事案件中有一大部分的被告人都是出于社會底層的貧困人群。[9]這使得刑事和解在法律適用上就存在著不一定的公平性。刑事和解本就是以恢復原有的社會秩序,使加害人更好地回歸社會而設立。引入多元化的刑事和解履行方式確有必要。筆者認為,多元化的和解履行方式可以包括社區服務和被害人幫教機制。首先是社區服務,不同于社區矯正機制,社區服務的本質是加害人對協議的履行,帶有加害人回報社會、修復社會關系的初衷,而社區矯正則是一種非監禁性刑罰,具有懲戒性質。社區服務適用的情形可以針對初犯、偶犯、沖動犯罪的,犯罪情節較輕的且確有悔過之心的加害人。內容包括社區的衛生、文化、治安等方面的服務。社區服務具有服務性和無償性,可以讓加害人在服務時用勞動回報社會,消除加害人心中的違法思維,更加有利于加害人回歸社會。[18]其次是加害人的幫教機制,該制度的目的是能夠引導加害人走向回歸社會的道路而不是陷入貧窮和犯罪的死循環中。具體包括為加害人提供精神健康、個人發展和教育的服務,為加害人進行職業技能的培訓使其能適應社會并且同時需密切監督加害人接受幫教的情況。[19]這種多元化的協議履行方式能夠一定程度上推動加害人認罪悔過,彌補被害人的心理創傷,預防反悔情形的發生。
與附帶民事訴訟或是當事人私下解決不同的刑事和解制度,更能夠促進加害人與被害人和解,恢復社會受損關系。但反悔的出現卻使得刑事和解并不那么順利。在現實中刑事和解反悔作為實務中一直存在的問題,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筆者首先厘清刑事和解反悔的基本概念,包括反悔的內涵、特點,以及不同種類反悔的實踐樣態。這些梳理為最后的論述做了必要的鋪墊。現有的反悔立法司法現狀也是需要探究的。在立法層面,相關規定存在規定不完善,效力位階過低的問題,在司法中又存在著賠償額沒有明晰標準,履行方式單一的問題。因此筆者想要針對反悔問題探析有效的解決或是預防機制。究其根本,反悔作為刑事和解的一部分,與刑事和解制度是密不可分的,針對反悔問題的解決機制其實質仍然需要基于對刑事和解制度本身的反思和完善。針對賠償數額天價等可能造成協議難以履行而反悔的情形,應當明確賠償數額的計算標準;對于適用分期履行的刑事和解案件,為保障被害人的權益防止加害人無正當理由不履行,應當建立分期賠償的監督機制;同時應當注重對被害人心理創傷的修復和加害人實質的認罪悔過而非花錢買刑,但實踐中和解協議履行方式單一,因而應當建立多元化協議履行方式機制的構建。但是由于案件的復雜性和多變性,反悔現象不可能完全地消失,筆者所希望探析的解決機制的初衷是降低反悔率,而并非理想化地徹底地解決反悔問題。
注釋
①廣西壯族自治區柳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5)柳市刑一終字第148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