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艷霞
1.廣州工程技術職業學院;2.西華師范大學
近年來,以平臺經濟為代表的數智經濟快速崛起,并由此催生出“零工經濟”等新型用工模式,在平臺企業就業的勞動者人數迅猛增長。據統計,當前我國從事外賣、快遞等職業的平臺勞動者人數超過1000萬,網約車司機人數接近4000萬[1]。由平臺企業和零工勞動者之間形成的新型用工關系被一些學者指認為“非典型勞動形態”[2],更多學者則用“零工經濟”稱謂之。平臺企業的零工勞動者權益保護問題近年來備受關注,因為從業于平臺企業的勞動者人數眾多,這些勞動者主要從事體力勞動,收入普遍較低,且其勞動權益常遭侵蝕損害而難以得到有效保護。平臺勞動者的勞動權益保護之所以陷入困境,源于平臺企業把勞動者認定為“自我雇傭者”或“平等合伙人”。
那么,由平臺企業單方面認定的“平等合伙人”勞動關系是否正當合理呢?從當前我國一些地方法院的司法實踐來看,對平臺企業與勞動者之間勞動關系的判定存在“同案不同判”現象,例如,北京市順義區人民法院把某網約車平臺企業與快車司機之間的關系裁定為平等合作關系,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把某物流平臺企業與快送員之間的關系裁定為雇傭勞動關系,而兩個平臺企業與其勞動者的關系性質相同。不同法院之所以對同類案件作出不同判決,主要源于《勞動合同法》認定勞動關系的“從屬性標準”在平臺經濟中的日益弱化和模糊,從而導致勞動關系認定上的困難。在我國現行勞動法律中,勞動關系的存在與否主要取決于三個條件:其一,用人單位與勞動者是否具有法律規定的主體資格;其二,用人單位是否對勞動者實行勞動管理并借此獲取收益;其三,用人單位是否把勞動者納入本單位開展的業務范圍內。這三個條件對應的正是當前學界熱議的三種“從屬性”,即勞動者對用人單位的經濟從屬性、人格從屬性和組織從屬性,但在當下的平臺經濟中,平臺企業與勞動者之間卻難以找到一種清晰的勞動從屬關系。正是由于勞動從屬關系的弱化,一些平臺企業就以“自我雇傭者”和“平等合伙人”來定義平臺勞動者,借以擺脫所需承擔的責任和義務,并把經營風險轉嫁給勞動者。
為切實保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現行勞動法律需作出因時制宜的調適。本文認為,我國現行勞動法律可從三個方面作出調適:第一,區分不同的平臺經濟用工模式,明確勞動法律的保護范疇,提高立法兼容性。在當前的平臺經濟中,大致存在兩類用工模式,一是以低技能勞動者為主體的“按需經濟”,二是以高技能勞動者為主體的“眾包經濟”。根據勞動法律傾斜性保護弱勢勞動者的價值取向,宜把“按需經濟”中的低技能勞動者納入勞動法保護范疇。第二,周延平臺經濟中的勞動保護基準,對平臺企業用工進行必要的法律規制。勞動法律應對平臺企業的計酬方式進行法律規制,確保勞動者的接單收入不低于法定最低工資水平。此外,應明確規定平臺企業為勞動者提供工傷保險或其他社會保險等法定義務,賦予平臺勞動者在工作時間、計酬方式等方面以集體協商權,切實保障勞動者的勞動權益。第三,完善社會保障制度,把平臺勞動者納入社會保障范疇。我國的社保制度應根據平臺企業的用工實際作出調適,把游離于社保范疇的平臺勞動者納入保障范圍,使工作和收入不穩定的平臺勞動者得到“兜底”保護。
第一,數智技術背景下勞動者休息權的法律保護。數智技術的生產性應用改變了生產時間和生產空間相對固定的傳統模式,催生出遠程辦公、任務眾包等新型生產方式。與此同時,勞動者的工作領域與私人生活領域的界限被數智技術所打破而日趨模糊,勞動者的法定休息時間被數智技術所褫奪。據國際勞工組織調查統計,歐盟超過50%的勞動者沒有“雙休日”,美國超過33%的勞動者難以享有“雙休日”[3]。在我國,近年來熱議不斷地“996·ICU”所表征的侵權情況亦復如此。從保護勞動者法定休息權出發,本文認為,可根據數智經濟時代的勞動特點作出如是法律調適:其一,堅持傳統勞動法關于最長勞動時間的法律規定。為規避用人單位在“最長勞動時間”內對勞動者“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用人隨意性,需明確規定勞動時間的計算標準,并賦予勞動者在非勞動時間內的“不回應權”。其二,為規避用人單位借助數智技術對勞動者實行隱性剝削,需更新勞動報酬的計算方法,確保勞動者在所有不同形式的勞動時間內獲得合理報酬。
第二,數智技術背景下勞動者隱私權的法律保護。勞動管理的數智化是企業提高生產管理效率的必然選擇,但同時也給勞動者的隱私權保護帶來了挑戰。據調查,美國有63%的公司監控員工的互聯網聯接,43%的公司跟蹤電話使用,38%的公司實行視頻監控[4]。在我國,近年來有關利用數智技術侵犯勞動者隱私權的勞資糾紛案也不斷曝光。用人單位對勞動者隱私權的侵害主要包括:一是對勞動者個人信息的過度索取,二是對勞動者的過度監視,三是對勞動者個人信息的不當利用。從保護勞動者隱私權的角度看,勞動法律應根據數智時代的技術特點,規定用人單位對勞動者個人信息的收集使用應當遵循合法、正當、必要的原則,明示收集、使用信息的目的、方式和范圍,并經被收集者同意,不得違反法律規定和勞資雙方的約定。除此之外,為切實保障勞動者隱私權,勞動法律需明文規定用人單位侵犯勞動者隱私權的法律責任,確保用人單位在“最小范圍收集與最低程度使用”原則下收集使用勞動者個人信息。
第三,數智技術背景下勞動者平等就業權的法律保護。數智技術在崗位招聘中的應用包括招聘廣告的定向推送、高效篩選簡歷與匹配求職者、評估和面試求職者等[5]。智能招聘除了具有傳統HR所不可比擬的效率優勢外,也加劇了對特定勞動者群體的就業歧視。譬如,借助特定的招聘算法,智能招聘系統對招聘廣告的定向推送,使諸多潛在的合格求職者失去應聘機會。又如,借助深度學習算法對篩選入圍的求職者進行職業測評,幫助用人單位避開被認為可能罹病、懷孕、跳槽的求職者。再如,智能招聘還進行“大數據殺熟”,即借助深度學習獲取潛在聘用者的工作、生活、社交等方面的信息和數據以作出錄用上的取舍。從保護勞動者平等就業權的角度看,除堅決貫徹落實《勞動法》《就業促進法》關于反就業歧視的法律規定外,還需根據數智時代的招聘特點,明確招聘算法開發主體、運營主體遵守反就業歧視的法律義務,對智能招聘平臺進行追蹤評估,并建立舉證責任倒置機制,對處于弱勢地位的勞動者在維護平等就業權的勞動訴訟中進行傾斜保護。
智能設備以其自主工作、不會生病、不會衰老、無需休息、無比高效且無需報酬、無需社保[6]的獨特優勢“進入”職場,創造出一個令人側目的高效世界。例如,支付寶智能客服“小螞答”在2016年“雙11”的自助客服率達到97%,每天可以自主處理達300萬次的咨詢量。德勤公司的智能財會機器人“小勤人”,其工作效率是人工財會的幾十倍[7]。據中國銀行業協會2015年發布的數據,2014年整個銀行業的平均離柜率高達77.78%,過去由人工完成的工作多數交由智能設備完成,全國銀行業從業人員大幅減少。人工智能作為一種通用技術,也廣泛應用于制造業,我國政府制定出臺的《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等政策文件,昭示了一種大規模“機器換人”的可能前景。
在人工智能是否會引起失業的問題上,學術界存在不同看法。樂觀者認為,人工智能產生的就業效應屬于“創造性破壞”,即一方面,智能設備對人力的替代會消滅一部分工作,但是另一方面,智能技術的研發應用又會催生大量新業態、新崗位。總的來說,樂觀者認為人工智能的應用在消滅一部分崗位的同時會創造大量新崗位,因此失業問題不會產生。與此不同,悲觀者認為,人工智能消滅的崗位數會遠遠大于創造的崗位數,失業不可避免,國內外有不少像李開復這樣的行業人士也認為人工智能會引發大規模失業潮,并建議各國政府未雨綢繆地制定應對之策。
關于人工智能就業效應的兩種看法尚未被當下我國的就業市場所證實,不過,人工智能“換人”雖然尚未產生總量性失業,但仍有值得重視的技術性失業問題——人工智能“換人”具有明顯的技能導向特點,即一方面對低技能、重復性工作的大規模取代,另一方面對高技能人才的大規模需求,如此也就產生了所謂的“就業極化”效應。單從人工智能導致的技術性失業問題看,被人工智能排擠出勞動領域的勞動者如何實現再就業?參考2019年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做好穩就業工作的意見》,本文認為,應對人工智能導致的技術性失業可從六個方面作出政策因應[8]。一是支持企業穩定崗位。中小微企業是提供低技能勞動崗位的主渠道,其生產經營的智能化程度相對較低,可通過財政、稅收等政策杠桿加強對中小微企業的金融支持,降低其失業保險和工傷保險等險種的繳費率,同時引導企業拓展市場渠道,規范企業裁員行為,使中小微企業充分發揮容納低技能勞動者就業主渠道的作用。二是努力開發更多適應低技能勞動者的就業崗位。通過開展家政服務業提質擴容,發展普惠托幼服務、養老服務,以及拓展公益性崗位等,為因人工智能“換人”而失業的勞動者提供更多就業機會。三是鼓勵勞動者多渠道就業創業。數智技術帶來了共享經濟、“帶貨經濟”等新經濟形式的勃興,政府應積極引導勞動者轉變傳統就業觀念,支持勞動者通過臨時性、非全日制、季節性、彈性工作等靈活多樣的形式進行就業創業,掃除限制靈活就業創業的體制機制障礙。四是開展大規模職業技能培訓。落實完善職業技能提升行動政策措施,全面開展企業職工技能提升培訓,組織失業人員參加針對性的技能培訓和創業培訓,對企業、培訓機構和參培人員進行職業培訓補貼。五是做好就業服務工作。借力大數據技術在各地政府人社部門、用人單位、求職者三方之間構建就業信息平臺,健全崗位信息公共發布平臺,推進就業服務全覆蓋。六是做好托底社會保障。被人工智能排擠出勞動領域的部分勞動者,因為年齡、知識、技能等原因,難以通過技能培訓等途徑實現再就業,對此需出臺兜底性的社會保障政策,使難以再就業的勞動者獲得最低生活保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