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理工大學 王藝諾
我國刑法在財產性犯罪中并未明文規定非法占有目的,但目前我國學界普遍承認“非法占有目的必要說”,即在財產性犯罪中,行為人除具有故意的主觀心理外,還要以非法占有為目的。犯罪構成雖然具有法定性,卻并不意味著所有的構成要件要素只有被刑法規定列入構成要件才能適用。一些不可或缺的要件,刑法有可能省略規定,此時通過對刑法進行體系性解釋即可推定。
從文義上分析,“非法占有目的”可以解釋為本身對物不享有所有權的人,試圖通過非法手段取得、控制、利用、支配或處分他人財物,使得權利人喪失對物占有狀態的主觀心理。
從解釋論的角度分析,在不同的財產性犯罪中,通過添加不成文構成要件要素,能夠賦予“非法占有目的”在個案中不同的內涵。這也賦予了學界對非法占有目的區分罪與非罪、此罪彼罪的理論期待。“非法占有目的”在不同犯罪中有不同解讀。就盜竊與詐騙而言,通說認為盜竊是對于所有權、本權或者占有的侵犯,而詐騙罪則是一種對整體財產的犯罪,因兩罪保護的法益不同,具體對非法占有目的的解釋也會有所差別。
從本質上分析,“非法占有目的”是一種動機的趨向結果,是行為人的一種主觀心態。意識要素具有間接性和依賴性,所以主觀目的外現需要依附從主觀到客觀的跳躍過程,故刑事推定理論對于“非法占有目的”的認定能夠產生重要的輔助彌補作用。由于刑事案件自身的嚴厲性和特殊性,適用刑事推定理論需要保持絕對的謹慎態度?!胺欠ㄕ加心康摹钡恼J定一直是司法實務中的難點。在論及非法占有目的時應保持體系思維,對犯罪行為整體把握、細致考察,必要時可以根據客觀要素進行限度內的合理推測。
非法占有目的對財產性犯罪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財產性犯罪根據行為方式的不同可以分為取得型財產犯罪和毀壞型財產犯罪。所有的取得型財產型犯罪都都要求行為人具有一個主觀目的,即不法所有目的,典型罪名有盜竊罪、搶劫罪等。毀壞型犯罪以破環財物為目的,不要求以“占有”為意思前提,如故意毀壞財物罪。區分此兩種類型時一個重要的衡量標準即為考察行為人是否以非法占有為目的。
在所有權具有的占有、使用、收益、處分四項權能中,“占有”是行使所有權的核心和基礎?!罢加小币辉~在民法中出現的頻率較高,民法中的“占有”側重于保護一種權利效力,以正常發揮財產的價值。民法上的“非法占有”是指占有人沒有法定或者約定的事由,對物進行管領、控制的狀態,即不具有法律正當性地控制、管領占有物。民法不要求占有人具有占有目的,更多強調的是對失去占有的狀態的事后救濟。
而刑法保護財產的側重點有所不同,刑法更偏向于財產秩序的穩定性。刑法是部門法的保障法,能夠保障各個部門法正常運轉。民法中的權利交易能夠正常運轉,要以最底層的財產秩序穩定為基礎。故基于本權中間說,財產犯罪保護的法益包括所有權、作為占有基礎的本權以及占有事實,即使是非法的占有事實也要保護。
通過下述案例,可以體會“非法占有目的”在財產罪中的意義。
甲的自行車被乙盜走,事后甲又偷回。此時案中涉及到的權益有二:一是盜竊者乙的非法占有事實,二是主人甲的所有權,兩個權益都是受刑法保護的。此時主人雖侵犯了乙的非法占有事實,但非法占有事實的保護具有相對性,不能對抗主人的所有權,所以要對所有權優先保護。筆者認為,在非法占有事實和所有權沖突時,刑法選擇優先保護所有權是合理的。更重要的是,主人偷回自行車是為了行使所有權,并無非法占有目的,因此甲不構成盜竊罪。
如果主人采用詐騙或以惡害相通告的方式要回自行車,因其沒有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仍然不構成犯罪。由此可見,敲詐勒索和權力行使,非法為目的是重要的分界標準。
進一步分析,如果主人使用暴力從乙處搶回自行車,因其沒有非法占有目的,也是不構成搶劫罪的行為。需要注意的是,主人甲的行為雖然沒有侵犯財產性犯罪保護的法益,但甲暴力手段的行使可能侵害乙的人身權益,構成故意傷害罪。
日本理論界根據非法占有的實質目的不同,普遍將占有目的分為排除意思與利用意思。兩者的機能有所差異,值得探討。
排除意思為排除占有人的占有,具有終局性。一般的盜竊、搶劫等取得型犯罪皆具有排除意思,即通過排除權利人的占有而取得財物。如果行為人未經權利人同意,私自使用他人物品,用后即歸還的則不構成盜竊。因為“用后歸還”表明行為人并無排除意思,僅能定性為盜用。
因此一般來說,排除意思與返還意思是反義詞,沒有返還意思則可判定為具有排除意思。但也有兩者并存的例外,如行為人未經同意使用,過了財物的使用價值期限再返還的。這種行為返還意思過晚,在具有使用價值期間內排除了主人的占有,滿足自己的特定需求,應認定為有非法占有目的。再如,行為人在盜竊行為完成后使用了財物,后再返還的仍構成盜竊罪。因為此時行為人雖然有返還意思和行為,但仍給主人造成了使用損失,行為人有非法利用財物交換價值的意思,仍應認定為非法占有目的。
利用意思為實現物的交換價值或使用價值,不需要完全遵守原本正常的價值和用途。但毀滅意思排斥利用意思,因此毀滅物并不屬于有利用意思。例如,在暴力犯罪中,施暴者為阻止受害人報警而搶奪其手機,事后又將手機丟棄的行為不會構成故意毀壞財物罪。行為人雖丟棄了手機卻不具有故意使權利人損失手機的主觀目的,不具有毀滅意思也不具有利用意思。根據行為與目的同時存在原則,不應認定為以非法占有為目的。
非法占有目的既包括為自己占有也包括為第三人占有。涉及到三角關系時,“第三人”與“他人”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應當有所區分。
“他人”沒有特定的范圍,泛指涉案主體外的一切人,而第三人是指特定的人。對這兩個概念的區分對定罪具有關鍵作用。如行為人偷盜財物后扔向人群,此時的人群應當認定為“他人”,并非特定目標。因此行為人扔向人群與扔向水溝并無實質區別,只能定性故意毀壞財物。但如果扔向的目標為“第三人”,則代表接受財物的主體特定,可能成為盜竊的共犯。
因非法占有目的是主觀層面的構成要件要素,不能夠像客觀要件一樣直觀清晰地顯現于外,所以在司法實踐中存在一定的困難。在證據充分的情況下,可能會間接反映嫌疑人的主觀心態,司法人員可以進行刑事推定。但刑事推定具有謙抑性,所以只有在偵查機關可以補充的證據有限,無法支撐審判活動時才有必要啟動。不同司法人員的內心確信標準有所不同,因此仍然存在因推定不準確導致冤假錯案發生的情況。
再進行刑事推定的過程中,不僅要遵循經驗法則,更要綜合具體案件的特殊性質和全面事實。為了得到合理可靠的推定結果,必要進行刑事推定時需要遵循以下三個原則:
刑事推定要從事實依據和推定程序兩方面來保證推定結果的準確性。真實準確的事實是前提,正規合法的程序是有效保證,只有真實的事實經過法定程序的考察才會產出可靠合理的推定結果。與此同時還需要充分的證據以支撐結果的完整和可信度。
刑事推定的依據只能是基礎事實,因推定本身就是從外在表現推測行為人的主觀心理,具有一定的或然性。因此結果可能會與真實的主觀心理有一定的偏差,這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以推定結果為基礎進行二次推定,必然會導致偏差加大,甚至產生與行為人原心理狀態完全不同的結果。為了保證刑事推定的可靠性,二次推定應當是絕對禁止的。
刑事推定的結果應當征得行為人的確認,在行為人否認的情況下不得作為結論或證據使用。從人權保護的角度分析,司法機關對可能涉及行為人權益的推定結果應當持謹慎態度,尊重行為人的意愿,不得強行迫使行為人同意推定結果。從程序角度分析,刑事推定是一種間接的證明方式,其本身得出的結論有錯誤的可能。因此允許反駁可以提高刑事推定的容錯率,減小負面效果產生的可能性。
非法占有目的作為主觀要件,是刑罰體系中不可或缺的內容。無論從理論層面還是實踐層面都具有重要價值?;谄渲饔^要件的復雜性和隱蔽性,在實踐操作中欲合理認定非法占有目的存在一定的阻礙,但并不是無法做到的。在財產性犯罪范圍內,最高人民法院針對合同詐騙、金融犯罪案件、非法集資案件等典型案件分別出臺了相應的司法解釋。解釋中詳盡地列舉了典型案件中常見的,足以認定為具有非法占有目的的情形,對實踐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作為法律人應當精準把握法律和司法解釋規定的精神,面對紛繁復雜的個案時做到不忘初心,對行為人是否以非法占有為目的做出公正合理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