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君
(吉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半熟人社會”是在“熟人社會”向現代陌生人社會演進過程中形成的過渡性社會形式。[1]村干部職業化是村干部按照規范的程序完成村級治理任務,從兼職的不脫產干部轉變為專職的脫產干部,國家采取“類公務員”的方式進行管理和激勵。[2]在農村社會轉型和鄉村振興戰略實施過程中,村干部的角色發生了重大轉變,職業化程度逐漸加深。村干部職業化是新時代鄉村治理樣態的一個重要趨勢和特征,是推進鄉村振興戰略、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重要舉措。本文將從“半熟人社會”的視角研究村干部職業化的生成邏輯。
費孝通認為,中國傳統基層社會是“熟人社會”。這個社會是血緣關系與地緣關系共同建構的“親密社群”,由“人情”構成行為邏輯;靠“情理”形成社會規范;用“情分”締結信用契約。鄉土社會由人情的熟悉自然產生無需法律強制規范的信用,“是發生于對一種行為的規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時的可靠性”[3]。進入20世紀,國家層面的行政權力逐步加強了對農村社會的滲透和控制。在20世紀中葉,農村產生了新的建制——行政村。人們仍舊臉熟,但生活的空間范圍擴大,人情關系變淡,傳統禮制和長老統治的約束能力變弱,信任感降低。熟人社會處于歷史性消解中,“半熟人社會”由此產生。
“半熟人社會”是傳統“熟人社會”向現代“陌生人社會”轉型過程中的一種過渡性的社會結構形式。由于“熟人社會”超穩定的生活方式遭到現代性因素的沖擊,與“陌生人社會”相配套的公共精神和法制體系尚未建立,因此“半熟人社會”具有以下特征:第一,熟悉度降低,社會結構多元化。在“半熟人社會”中,人口流動性增強,大量青壯年勞動力從農村流向城市,人際交往的范圍越來越廣,距離越來越遠,突破了傳統地域限制。農村人口結構從一元聚居演變為多元居住,家庭結構從主干家庭演變為核心家庭,社會結構由同質均等演變為劇烈分化。[4]傳統的人情關系網絡遭到解構,由熟悉感自然產生的身份信任和人情規則更是不復存在。第二,異質性增強,向心力減弱。在現代性因素的沖擊下,傳統“熟人社會”中以家庭為中心的層次性人情網絡和倫理本位的禮制秩序逐漸消減,鄉村主體日益受到多元化的外部價值觀的影響。在傳統與現代的碰撞下,鄉村共同體認同崩塌,農民的自我認同與理性主義得以突顯,村莊成員之間的認同感和歸屬感降低。利益驅動成為鄉村生活最主要的行為動力。第三,主體感喪失,政治效能減弱。在“半熟人社會”,村民由“熟識”變為“認識”,不了解誰更有才德,因此很難選出大家一致認同的村干部。在投票選舉的過程中,村民選出心儀的村干部的難度增大,政治意愿的實現受到影響,政治效能感減弱,甚至放棄投票的權利。久而久之,村民對村中政治生活的關注度降低,主人翁意識隨之降低。
“半熟人社會”缺少“熟人社會”中“人情”與“禮制”的規制,也缺少現代“陌生人社會”成熟的法制體系,社會結構、價值觀念和村干部角色等方面均發生了較大變化,亟須運用新的激勵手段激勵村干部。
在“熟人社會”,“農民”不僅是一種職業內涵,更是一種社會身份。農民世代聚居,安土重遷,在較為封閉的村落空間從事農業生產。他們依附于土地之上,依戀鄉土文化,具有鄉土本色,費孝通稱之為“土氣”。[5]人們的代際流動性低,空間流動性小,活動范圍具有很強的地域性,“生于斯,死于斯”。[6]村民之間關系親密,聯系緊密,社會結構具有一元性和穩定性。
在“半熟人社會”,隨著人口流動規模的擴大,農村人口結構經歷了前所未有的變化。特別是進入20世紀90年代,農民不斷與土地分離,獲得了離開農村的“退出權”,去城市就業的“進入權”和在鄉—城之間的“流動權”。[7]第一,以代際接力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的生活方式使農村社會結構由穩定轉變為動態。初代農民工的戶籍和主要社會關系在農村,他們頻繁在鄉—城之間流動,過候鳥式的兩棲生活。第二,留守群體對外出務工群體的收入和社會關系基本不甚了解,而且外出務工群體與留守群體聯系的廣度和深度均有所降低,關系變得生疏。大部分新生代農民工只有戶籍在農村,主要收入和社會關系均在城市,實質上與農村脫嵌。他們有著強烈的市民化意愿,不再熱衷于村莊的公共事務和公益事業。第三,新的角色群體大量涌現,農村社會階層產生分化。鄉鎮企業家、新型職業農民群體的出現,導致鄉村社會階層樣態變動,農民分化為“富人”、“中堅農民”和“邊緣農民”。[8]不同階層的主體有不同的利益需求,利益主體多元化必然導致經濟利益多元化。“經濟基礎”的變化必然亟須產生新的“上層建筑”。
“熟人社會”已經形成了一套建立在差序格局基礎上的倫理價值體系,核心是儒家的“家國一體”、“重義輕利”和“尊老愛幼”等道德準則,表征為“鄉土倫理”,維系著鄉村社會的綿續。以家庭為中心的層次性人情網絡和等級性禮制秩序成為人際交往的準則,婚喪儀式等共同的文化活動成為維系村莊共同體的精神紐帶。
在“半熟人社會”,現代性因素解構了鄉村共同體價值觀。第一,農村的價值觀念由鄉土本色向現代多元發展。市場經濟的發展激發起農民對金錢的欲望,他們日漸將追求貨幣的能力看作衡量人生成功的標準。在一些農村地區,傳統道德受到不同程度沖擊,一些領域出現了道德失范、規則失效的現象,給農村經濟社會發展帶來了負面影響。第二,農村的價值觀念由鄉土倫理向市場倫理發展[9]。在現代性因素的沖擊下,農民的人際關系變得理性化。以“家本位”為中心的人情關系網絡遭到破壞,傳統宗族力量式微,農民變成原子化的個體,人際關系變為精確計算的利己關系。隨著數字媒體的快速發展,一些村民在現實空間的面對面溝通交流逐漸被網絡空間的微信聊天、網購、瀏覽短視頻等取代,傳統文化活動作為曾經村莊共同體強化機制的效能大大減弱。網絡虛擬空間內各種價值觀的沖擊和浸染,進一步重塑了鄉村成員的心理觀念,深刻影響著鄉村治理的實踐。因此,必須有一個更加“客觀”的治理主導人,統籌協調鄉村內部各方面的利益。
傳統中國帝制時期的政治是“雙軌制”。國家的實體權力止于縣政,“紳士在很大程度上決定鄉村生活的組織形式和方向”。[10]由于“熟人社會”形成了以“家本位”為中心的尊卑倫理和人情關系網絡,村干部利用其身份帶來的隱性權威來治理鄉村。雖然幾乎沒有物質報酬,但這是“身份”和“面子”的象征。精神上的榮譽感成為激勵村干部的主要手段。對村民的責任意識和對村莊的奉獻精神促使他們積極作為,村干部在村莊治理中的“合法性”主要來源于其對村莊共同體利益。
在“半熟人社會”,曾經激勵村干部的“面子”等因素逐漸失靈。村莊治理的繁重任務如果沒有物質回饋,村干部就很容易喪失工作積極性,轉而考量自身現實利益問題。這就使得缺乏物質回饋的村干部傳統管理模式與現實需求脫節。農業稅費改革后,政府開始給村干部發放基本報酬和離職生活補助,并對村干部的選拔培養、管理監督、教育培訓和激勵保障等方面做出規定,提出建立村黨支部書記隊伍建設“一定三有”的長效機制。村干部的報酬由最初的村民農業稅提留支付改變為國家財政下撥支付。這一轉軌改變了村干部在農村的角色定位。村干部“拿國家的錢,為國家辦事”,進一步強化了“國家代理人”的角色,弱化了“村莊保護人”的角色[11],促進了村干部的職業化進程。
在“半熟人社會”的場域內,國家將治理資源下沉至農村社會,基層治理任務繁重,治理問題密集化。這就要求村干部成為具有專業知識的職業化干部,提升業務能力,從而提升基層農村治理效能。
進入新時代,由于鄉村振興任務重,基層治理任務不斷增加,治理責任不斷強化,這就為村干部職業化提供了生存土壤。一是鄉村治理任務繁重。無論是社會治安、集體資產管理、環境衛生整治等村莊內生性事物,還是健全基層黨組織建設、征地拆遷和人口安置等外部賦予性事物,最終都離不開基層政權背后處于官民銜接層域的村干部。新時代的村干部不僅要能處理密集的行政事務,而且還要能帶領村民實現共同富裕。二是鄉村治理資源密集。許多農村在發展過程中難以依靠自身力量推進鄉村振興,因此會高度依賴政府提供的治理資源。政府以資本下鄉和項目治村的方式,將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財力下撥至一些內生性資源匱乏的農村。密集的治理資源和巨大的任務量在客觀上加大了村干部的工作難度,傳統的“半正式化”的村級治理模式和陳舊的工作方式難以滿足高強度工作的需求。三是鄉村治理要求提升。在實施鄉村振興的過程中,村干部的工作任務越來越重,對村干部的綜合能力和綜合素質要求也越來越高。鄉村振興、基層黨建等工作要求村干部加強痕跡化管理。痕跡化管理是指在各種事務的處理過程中,從時間和管理內容方面,不留間隙或空白、死角的縝密的工作記錄,做到“辦事留痕”[12],以供日后查證。大量的文字報表工作要求村干部具有更強的專業能力。要想提升鄉村治理效能,村干部就必須成為具有職業精神、訓練有素和能高效處理各種問題的專業人才。
《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規定,村干部的選拔僅僅局限在本行政村的范圍。兼業化村干部的選舉在不同地區往往面臨不同的問題。在廣大中西部農村地區,村干部報酬較低,一些村兩委組織力有待提高;在東南沿海的利益密集型村莊,村委選舉極其激烈,一些村干部在任職期間出現貪污腐敗、違法亂紀的情況。[13]
一方面,中西部部分農村人口流失、農村空心化問題嚴重。行政村的村民因缺乏共同的生活空間,由“熟識”變為“認識”,不了解誰更有才德勝任村干部。由于缺乏認同感高的公眾人物,最后的選舉結果往往是前任村干部。村民的政治效能感減弱,導致他們在民主選舉中積極性不強、參與度不高、參與能力不足,致使村干部選舉工作陷入困境。另一方面,在江浙等利益密集型地區的農村,村委會選舉競爭白熱化。由于“能人”數量多,村干部名額少,在村委競選活動中出現非正常競爭的現象。隨著江浙等東南沿海地區經濟社會的快速發展,村民利益發生多重分化,宗族權力相對式微,村民自我意識和理性觀念崛起等諸多因素增加了村委會選舉的不確定性,村級權力中心的動態變換比以往更加復雜。只有實行村干部職業化,才可以吸引一部分年輕化、知識化的人才回村擔任村干部。國家也可以采用考試的方法選拔一批人才成為后備干部,再經過村民選舉選出村干部,既可以抑制人才流失,又可避免灰色行為。
在農村社會,村莊權力結構的人格化代表可以分為三層,分別為體制精英、非體制精英和普通村民。[14]體制精英是指那些掌握著村莊正式權力資源的村干部群體。非體制精英是指依靠村落社會中的文化認同和利益聯系對村莊政治施加影響力的群體,他們利用強大的動員能力和廣泛的村外聯系,對村級權力運行形成監督。普通村民是指在村莊沒有政治影響力但具有集體行動的一般村民,他們的政治意愿常常受到裹挾。[15]村級權力運行通過三方博弈形成了基本平衡的結構。鄉村社會的內生性問題基本都可通過此結構進行內部處理。當前,鄉村治理主體呈現多元化的態勢。一方面,國家將大批人才注入鄉村,助力鄉村振興,例如駐村第一書記、大學生村官、基層選調生、村醫村教等。外部性力量介入了農村內生性事物的處理過程。這些外部力量自上而下注入鄉村,打破了鄉村內生的三角穩定結構,與原有的村莊權力人格化代表產生碰撞。另一方面,村民自治制度和民主協商制度逐步完善。除村“兩委”之外,鄉村治理主體還有村民理事會、民主懇談會、村民議事會等鄉村內部各種群眾性組織。這些組織機構在村莊治理上發揮著作用,都對鄉村權力配置和村干部的角色定位產生深遠影響。
村干部職業化是在鄉村治理過程中,村干部按照職業規范完成治理任務,治理手段更加程序化、正規化、專業化,人情、關系和個人影響力的影響作用被弱化。實行村干部職業化能有效推進村級工作制度規范化、農村干部隊伍正規化和涉農政策執行系統化,從而推進農村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村級事務規范化是推進鄉村振興和基層治理現代化的要求和趨勢,農村工作按照標準程序和規章制度進行,村級權力運行向“程序正義”轉變。這一過程不僅推動了村干部職業化的發展,而且還推進了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第一,職責分工清晰化。職業化的村兩委班子是一個分工明確、權責清晰的組織機構。村支書負責主持討論決定本村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重大問題,其他村干部每人都有具體的“塊狀”分工,例如土地確權、農業普查、項目協調等,及時對接鄉鎮主要“條線”職能部門。第二,工作制度規范化。一是實行坐班制,村干部像鄉鎮公務員一樣按時上下班,實行八小時工作制,周末輪流值班。二是管理痕跡化,村干部處理村級事務時,按照規定要制作完成各種報表、記錄和檔案,做到“辦事留痕”。三是實行考評制度。鄉鎮政府年初給各村下達任務,與村莊簽訂目標管理責任書,年末進行逐一考核是否達標。考核結果與村干部的薪酬掛鉤。第三,薪酬激勵行政化。為了激發村干部的工作熱情和積極性,一些鄉鎮政府開始制定村干部享受公務員待遇的方針政策,即允許村干部享受養老金和社會保險待遇。在東南沿海農村,政府開放職業流動系統,村干部可以流動性任職,某村村主任可擔任周邊村副書記,德才兼備者可被吸納進鄉鎮干部隊伍。流動性任職不僅有助于村干部在基層歷練,積累工作經驗,提高綜合素質和能力,而且還能夠打破“晉升天花板”,通過晉升激勵吸引人才,為村級組織注入新鮮血液。
鄉村振興工作需要科學的發展理念和現代性的知識結構,但目前村干部年齡偏大和學歷偏低的問題使得許多任務難以完成。就年齡結構而言,大部分村干部的年齡在50歲以上。雖然他們熟悉村情,有豐富的基層工作經驗,但是思想觀念相對保守,素質不夠高、能力不夠強,創新性開展工作的能力偏低。村干部整體教育水平偏低,對新事物和新技術接受緩慢。
村干部職業化的過程,也是加強基層干部隊伍建設的過程。一是優化了干部隊伍的結構。村干部職業化為村干部提供了穩定的收入來源和生活保障,一方面可以吸引一批年輕、文化程度高的人才投身鄉村振興事業,大批優秀的年輕人才獲得了投身基層、發揮才華的平臺。另一方面拓寬人才選拔和任用渠道,可以在更大范圍內選賢任能,為突破農村人才匱乏和一些村莊無人可選的困境,提供了制度保障。二是提升了干部隊伍的素質。在干部教育方面,區縣政府定期針對專項工作對村干部進行培訓,如基層組織建設、廉政警示教育等。同時,不定期推薦一些工作出色的村干部到周邊示范村培訓學習,村干部獲得了更廣泛的專業知識和標準化規范化的工作方法。在村干部學歷提升方面,把村干部再教育納入鄉鎮干部學歷提升系統,擇優選取一部分村干部參加在職大專或本科學歷教育,村干部整體素質在不同程度上得到提升。
村莊是國家政策執行的“最后一公里”,村干部是“最后一公里”的“領跑人”。鄉村振興戰略實施以來,國家有大量涉農政策要向基層農村傳達落實。政策在傳播過程中極易遭遇梗阻和“打折”。一些村干部出現“責任真空”,常常以“特殊情況”來搪塞問責。在執行政策過程中,村干部具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限,在多頭管理、銜接不暢的情況下,政策執行尺度就難以把握。
村干部職業化管理在貫徹國家農業政策方面具有諸多優勢。一方面,可以確保政策執行時不受村干部個人利益的影響[16]。村干部職業化促使村級工作公開化,諸如“四議兩公開”等制度的施行,村民民主監督意識提升,村莊內生性力量加強了對村干部落實涉農政策的監督。隨著國家紀檢監察制度的改革,區縣級監察機構的重點放在了村干部和村級工作上,由于違規決策的風險成本很高,外部行政壓力迫使村干部必須按照規章制度辦事。另一方面,有利于連續而系統地實施涉農政策。新的治理邏輯強調村干部屬地責任的評估和管理,因此在壓力和激勵的雙重作用下,村干部對村務工作更加充滿熱情。同時,村干部的自由裁量權被行政績效考核制度所制約,涉農政策在執行過程中可以減少碎片化現象。一些不適應職業化標準的村干部,要么自愿退出,要么在村委競選中落選。另外,一些經紀檢監察機構檢查出有“問題”的村干部受到處分或停止職務,被清除出工作隊伍。這在客觀上提升了村級工作行政化水平,在保障涉農政策系統實行的同時又強化了村干部職業化現象。
重視社會治理環節中的鄉村治理,創新鄉村社會治理模式是當下推進社會和諧發展的重要課 題。村干部是連接國家和農民的橋梁。村干部職業化轉型既是農村社會內部結構變化的需求,又與外生性治理事務密集和外部供給性治理資源豐沛相契合。在全面推進鄉村振興的背景下,基層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是黨和國家對基層治理的最新要求。以村干部職業化轉型為基點,規范鄉村治理工作,強化基層治理力量,促進鄉村治理現代 化,平衡農村自治與國家行政的關系是推動基層治理有效的可行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