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 亭
那是雨季剛過的夏日午后,我和妹妹在河邊的一叢花木中游戲。她真是可愛,剛長成姑娘,像新鮮的花蕾。她已學會采蜜,對花朵愛得癡迷。若是可以,她愿意用她可愛的唇,親吻世上的每一朵花。
我們在花香中扇動羽翅,午后的風微微振動著,嗡嗡嗡……盡管我聽說過亞馬孫的蝴蝶動一動翅膀,就能引起非洲的風暴,我也不認為這和我有什么關系。你知道的,并沒有人這樣說過蜜蜂。
黃昏,一只青鳥落在灌木枝條上,召喚我過去領信。我飛到它面前,接過信打開來看,赫然寫著:“×年×月×日×時,在河之源召開草原動物大會,請務必參加。”掐指一算,正是三天之后,我們再不起程就來不及了。此時,我們真想擁有一雙青鳥一樣的翅膀。
但我轉念一想,也許沒必要把開會當回事兒。往年開會,無非是大家坐在一塊,聽其中一個念完紙上的字,然后讓代表發表感言罷了。不用說話的,全程都在抵抗睡意,久而久之,參會者都練就了睜眼睡的本事,即使有監控也抓不著。所以,我覺得這種會不參加也無妨。而且開會時,我的腦中時常轉著一個念頭:開會能解決什么問題呢?盡管如此,我還是從不違抗下達給我的任何指令。
我和妹妹上路了。這個沒見過世面的丫頭,一路上都在對著花草樹木贊嘆:“太美啦!”我心里想著會議的事情,漸漸地心不在焉起來。就在這當兒,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經過一個花園的時候,妹妹被園中碩大而芬芳的花朵吸引,竟在我分神之時,越過圍欄撲在一朵花上。這舉動嚇得我面色慘白。花園歸屬于神秘的主人,不經允許是不能進入的。
我趕緊飛進花園把妹妹拽出來。就在我們跨出柵欄時,花園門口出現幾張驚恐萬狀的臉。他們招手示意讓我們過去。我解釋說我們不是有意冒犯的,妹妹還是孩子不懂事,而那花又太……他們極不耐煩,并不想對我們多說什么,只留下這樣的話:“主人將會控告你們,調查很快就會開始,請做好配合。”
我說我有公務在身,央求他們讓我們處理完公事后再回來配合調查。他們查看我的公函后,放我們走了。妹妹在震驚中早已花容失色,這孩子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她不過是喜歡上一朵花,世界就發生如此大的變化!我故作鎮靜,極力安慰她,并對自己的疏忽深感自責。
我們沒有損害到誰。我在內心暗自尋找無罪的證據。喜歡一朵花,并由衷贊美,這不妨礙任何人,不應判為有罪。況且,花園憑什么屬于那個神秘的主人呢?是天地雨露陽光讓花朵開放,也只有天地雨露陽光堪稱花朵的主人。不是誰讓花朵開花朵就開,不是誰說是花朵的主人他就是花朵的主人。我們蜂族的天職就是尋花采蜜,釀出世上最甜美的蜜糖,因此誰也沒有權力阻止我們接近一朵花。神秘的主人,既不能使花朵開放,還坐享我們釀造的蜜,他有什么理由責怪我們,他憑什么治我們的罪?
我把腦袋想暈了,也沒有十足的底氣。路上一遇到其他動物,我就講述我們的遭遇,訴說我們的委屈。它們沉默地聽著,不做任何表態。有的動物告訴我,闖入花園者,沒有誰能幸免于難。
我想帶妹妹逃亡,又舍不得離開家鄉。抱著一絲僥幸,我決定求助于草原動物大會。我叫妹妹別擔心,穿起青春的裙裳,去參加難得的盛會。好姑娘,這個季節就應該漂漂亮亮的,去歌唱,去舞蹈。
她心思單純,我說什么她都信,很快就忘記了花園的事。
我們繼續日夜兼程地趕往河之源。我發現河水跟上次來時不一樣了,它少了,濁了。對著它照鏡子,再也看不清我的翅膀。離源頭越近,水流越細,遇到的動物也越多。獅子、狒狒、狼、鹿、斑馬、羚羊、犀牛、鱷魚、蝸牛……陸續到達會場,它們個個神情嚴肅,表情激動,似乎有大事要發生。
聚集在一起的動物,開始七嘴八舌地說話。我認真地聽著,以便適當的時候說出我和妹妹的困境,表達我們的訴求。
“真為草原的前途擔憂啊……”母馬對天發出長長的嘶鳴。
“大樹快被砍光了,我只能吃小樹的葉子。主人卻嫌我吃得太多了,他說都是因為我樹才越來越少的。”長頸鹿邊扭脖子邊說。
“我總是吃不飽,只好擴大捕食范圍,即便這樣還是經常餓肚子,只剩皮包骨了。”狼拍著干癟得貼到脊背的肚皮說。
羊皺了皺眉頭,咩咩叫了幾聲:“他們總說和諧共處,卻不守信用。他們的樓越來越多,花園越來越大,我們的草原卻越來越小。”
“對,我們沒得到過什么實質性的好處,甚至沒見過他們兌現承諾!”黑牛一邊呼哧呼哧地說,一邊用蹄子憤怒地刨土,土不停地飛濺到身后,壘起一個小小的土包。
“他們還是做了一些事的,你看他們建了不少花園,花園中種著我們喜歡的花草樹木,雖然我們進不去,但站在外面看也能感覺到花園的美。”松鼠慢騰騰地說,試圖緩和緊張的氣氛。
“花園再美,和我們有什么關系?凌駕在草原生態規律和大自然生存法則之上的花園,只會摧毀我們的生活。”斑馬奮蹄大喊。
“不,不是花園的問題,花園本可以和草原共存的。是柵欄的問題。因為柵欄的存在,花園才變得霸道、蠻橫、可惡!”聰明的猴子說。
“柵欄?!”全體動物異口同聲地驚呼,聲音響徹草原。
這時,獵人們嗅到動物的氣息,悄悄圍攏過來,槍聲打斷群情激昂的議論。動物們未及深入探討柵欄的問題,就嚇得四散奔逃。它們在驚慌中發現,柵欄的范圍又擴張了,無論往哪個方向逃竄,最終都會被柵欄撞得頭破血流。
我在逐漸膨脹的花園蜃景中看見我的同類被裝進蜂箱,從此淪為產蜜的機器。其他動物也紛紛被獵人抓住,分門別類地關在不同的籠子里。
我目睹了草原有史以來最大的變化。有的動物被獵人烹煮搬上餐桌,有的動物被改造成寵物圈養在豪屋里,有的動物被訓練成供驅使的禽畜日復一日地重復繁重的勞作。
那些在槍響時僥幸逃脫的動物,捂著傷口躲進日漸縮小的森林、草原,在荊棘叢中寂寞地死去,毛皮血肉被細菌分解殆盡,唯有一副光溜溜的骨架,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可憐的尊嚴。
緊接著,旱季提前到來,草原上的花朵相繼渴死。沒有花香,妹妹日漸憔悴,沒等到法庭的傳票就香消玉殞,獨留我一個面對無情的審判。與此同時,河流漸漸枯萎,草木發黃、消失,沙漠在風吼聲中逼近花園,神秘的主人卻還在用柵欄丈量他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