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霞
一
家門口掛起白色的挑喪紙。
靈堂還沒搭好,屋里安安靜靜,沒有哭聲。推開爸媽的房門,妹妹趴在母親床上。妹妹比我先到家,家里每一個人的頭上都纏了白布,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再也無法止住她的眼淚。我不敢說話,腦子里大段大段的空白。
棺材早已封上紅紙,紅得那么突兀。早在幾年前,家里就備好了兩口棺材,爺爺一口,奶奶一口,架在房梁下,就在落日的方向,高高地注視著堂屋里的一切,似乎在提醒每一個人,日子都是越過越短的,像淺淺的殘陽,一點點陷入平地,拉不住,扯不回。也如同奶奶手上的那只原本明媚如驕陽的銅鐲,在歲月中被幽深暗綠點染,最終橫亙在這一方小小的棺材里,只在方寸之間,被黑暗慢慢吞噬。奶奶把她的日子過完了,先于家里的每一個人。
棺材左邊鋪著破舊的席子,我盤腿坐在上面,背靠著墻壁,面對著奶奶。這是我第一次面對親人的離去,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靠近棺材。薄薄的棺材板就這樣隔開了兩個世界。奶奶應該不孤單吧,我們都守在她身邊。
幽暗的夜色中,煤油燈閃爍著微弱的光,玻璃燈罩在搖搖晃晃的火焰舔舐下,顯示出疲憊。黃紙、元寶一張張一個個被丟到火盆里。搖曳的火光把姑姑的臉映得明明暗暗,我看到她臉上斑駁的淚痕?!肮霉?,你過去歇歇吧,我來燒會兒。”在那張黃紙快要燃盡的時候,我抓起一個元寶丟入火盆,火舌吞噬元寶,紙灰在盆口飛旋,又跌落盆底。姑姑低下頭,沒有應答,她長久跪在火盆邊,火焰舔得她臉頰滾燙發紅。鈸聲鼓聲層層疊疊,她兩眼凄茫,又止不住放聲哭了。
一個最親的生命在她面前逝去,而另一個最親的生命正在她腹中孕育。
二
姑姑是奶奶四個孩子中年齡最小、個子最高、見過世面最多的一個:高中畢業,在衣架廠加工過衣架,也代表廠里去外地參加過展銷會,后來又在燒烤攤烤過燒烤,在家門口的食品加工廠也加工過酸嘢……可這樣的見世面,其實在村里人看來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在她們看來,玩得多,沒有穩定的工作,又遲遲不出嫁,就是不行。用姑姑后來的話說,當年她沒少被村里的人過問。村里像姑姑這個年紀還沒出嫁的女子,沒有幾個。被問多了,自然就真的放在心上,也覺得是個問題了。雖然這是自己的事,別人管不著,但還是會放在心上。久而久之,這些話,就像芒刺一樣,隱隱刺痛。
那日,陽光斜斜地落山了,放學回家路上,我跟著幾個高年級的姐姐排著隊把腳浸在水溝里踩水玩,說笑間,有個姐姐突然問我:“哎,你姑姑怎么那么久還沒出嫁?。俊蔽抑浑S著潺潺的流水回駁了一句:“關你什么事?”她們就沒再說什么了??蛇@話,到底烙在我心上了,在情緒控制不住的時候便會脫口而出。
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又是個陰雨綿綿的午后,這樣斬不斷、劃不掉的蛛絲網般綿密黏稠的雨已經連續下了好幾天了,桌子椅子腿腳都長了毛,把我也漚得毛毛躁躁的。姑姑和平常一樣,督促我做作業。可那一天炒鴨腿的香味使我無法專心,匆忙盛來了鴨腿,正要啃,姑姑偏又說到了我的作業,嘰嘰喳喳。我一氣之下把鴨腿往她腳邊砸,蹭掉了桌腳的一大塊霉菌,香噴噴黃亮亮的炒鴨腿頓時凄哀地躺在潮濕的地板磚上。
“這脾氣,長大了還得了。”姑姑說,“前兩天剛說鄰家那個嫂子,一氣之下把一車西瓜全砸到路上了,沒想到我們自家也有這么一個暴脾氣的,來日還不知道砸什么呢?!?/p>
我猶豫片刻,那句話終于脫口而出:“要嫁還不早點嫁出去!”并且是直呼姑姑名字的。
“啪!”熱辣辣一個巴掌瞬間落到我臉上,“是誰教你說這話的?你這是要把你姑姑趕出去的意思?這個家,還是我的,我都沒趕她,你就少多嘴。”說著,奶奶拉著姑姑,母女倆哭了起來,我也哇哇地哭了起來。那時的我并不知道,這樣的話,是多么傷人。我的的確確傷了家里兩個女人的心了。
“要不,你就去看看吧?!苯K于有一天,奶奶開口了。
“但是,那么遠,我放心不下你啊。”姑姑說。也是在一個月前,姑姑跟奶奶提起有人給她介紹對象這回事,只說是靠海的城市,大地方,有吃不完的海鮮,男人也長得英俊。奶奶聽了姑姑的話,沉默了好久。
“年紀也不小了,想去看看,就去吧,要是不滿意再回來?!蹦棠陶f?!袄鲜谴诩依镆膊皇寝k法,你不知道村里人說話多難聽?!?/p>
終于在我十歲生日那一天,姑姑懷著忐忑的希望,奔向讓她后來萬般無奈的日子。廣西到浙江,地圖上好多纏繞的線條,咫尺即千里。從此,奶奶每天都盼《新聞聯播》早點結束,早點播報《天氣預報》,她不識字,但會豎著耳朵聽浙江,聽臺州。奶奶總讓我幫她撥電話,電話那一頭“咔尼呀咔尼呀”的聲音讓我慌忙掛掉。后來摸清門路,開口第一聲一定要交代“找小黃”,那邊“小黃”的呼喚也遠遠地傳開了,迫切的腳步聲向我們逼近?!拔?,喂”,奶奶把臉貼到聽筒上,雙手緊緊握著聽筒,紅色的聽筒,干瘦黃皺的雙手,矮小的背影就站滿了整個黃昏。
那個我應該稱之為“姑丈”的男人,識字不多,跟親戚出去見過點世面,會說普通話,人并不精明,會點剪頭發的手藝,自己開個發廊,生意不好。和姑姑一樣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還沒討到老婆。那個春天,姑姑在媒人的帶領下,坐了一天一夜的大巴,從廣西到浙江,一切都是陌生的。那時的姑姑可真年輕,高挑的身材,時尚的穿搭,那家人一眼就相中了她。
我也終于沒等來讓我飽餐一頓的喜宴。沒有迎親的隊伍,也沒有送親的隊伍,一句“太遠”,就完全把雙方必要的禮節都省了。這一次,她又牽著奶奶的心,一個人啟程。
奶奶總算把姑姑嫁出去了,留給她的是秋夜里依舊熱鬧的蛙聲蟬鳴。只有奶奶知道,這些聲音是在夜里的哪時哪刻消散的。奶奶眼睛不好,枕頭里塞滿了決明子,據說能使人眼目清涼。她欠起頭松了松頭發,略一轉側,決明子沙沙作響。翻了個身,吱吱嘎嘎牽動了全身的骨節。又把手臂枕在頭下,腕上的手鐲,恍恍惚惚,映著月色泛出清冷暗淡的光。她聽到姑姑在叫喚她,若有似無。姑姑臉上堆滿笑容,姑姑戴著墨鏡,雙手斜搭在姑丈的肩上,姑丈比姑姑高出一個頭,面色紅潤,兩手垂直貼在褲腿中縫上……他們在家門前迎著陽光笑,他們映在昏黃的電燈泡下笑,他們笑得那么開心。奶奶枯干瘦削的手顫巍巍地舉著不久前姑姑寄回的照片,看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的思念都落在了指尖。
三
午后的陽光淺淺地落在門前,映著奶奶瘦小的軀干。她接過我為她拔下的白頭發,在指頭上繞了幾圈之后丟到手邊的垃圾桶里。對著路口方向走來的人喊:“今天回來挺早啊,上來坐坐啊?!彼偸沁@么熱情。我們家在路邊,路面到大門口之間壘起高高的臺子,房子就好像從石臺上長出來的。“快,拿椅子。”她看著那人正爬上臺階,就吩咐我進家里拿椅子。兩張矮矮的椅子,托起兩具瘦弱單薄的骨架,順著西斜的日光,長長地勾出她們共同的心事。她有太多的話想要傾訴,可到最后,還是扯到了生死別離的糾葛。一提到死,她就想到姑姑,一提到姑姑,她就更不甘心這副軀體上的種種隱痛。盡管每次的敘舊,都讓她陷入這樣的困境,但她依然執著架起小椅子,靠在那扇陳年的綠漆木門邊上,右手搭在左手腕上,轉動著手腕上那只黃銅手鐲。兩眼木木地看著門前的人來人往,望著路口的方向。路口連接著二級公路。她就這么一天天地盼著,守著。
奶奶說她那條有骨質增生的腿越來越不聽使喚了,小腿上的止痛貼撕下又貼上。手腕上的銅手鐲越來越寬松,顏色越來越暗淡。她堅信身體健康的人,身體里陽氣盛,銅鐲子金燦燦地發亮;身體不好的人,身體里陰氣盛,銅鐲子就黯淡無光。
她再一次臥床,是在一次陰雨天,一瘸一拐拖著小鋤頭回來之后。我要扶她,她不讓,叫我走開。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敷藥、吃藥、打針、吃藥,反反復復。致命的藤蔓終于從腿腳漸漸爬到了腰上,喚醒了幾年前的那場大病,最終蔓延到全身。
病中的奶奶變得越來越小氣,越來越多疑。母親叫我掃地,奶奶覺得我母親在嫌棄她,是嫌她打針產生的廢棄棉簽把家里弄臟。她自己清掃棉簽,裝到垃圾袋里拿到門前的垃圾堆丟掉。之后的幾天不肯上桌吃飯,說怕臟了我們的飯桌。等我們煮好飯菜之后,她才顫悠悠地從房間里鉆出來,提著她翻出來的小鍋,一根手指粗的長鐵棍穿過那口小鍋的兩只耳朵,架在木糠灶上。水煮沸了,倒入半碗大米,不停地用長勺在鍋里攪啊攪,升騰的霧氣隱隱約約把她隔到了另外一個世界。她有意讓我們看到她,以顯示她的寒酸,把小鍋里的米粥舀出半碗,小勺子打了小半角豬油,撒點鹽,端著碗,提著那口鍋回了房間。房間因為光線暗淡而顯得幽深。我們的目光在燈下相遇,她白了我一眼,繃著臉,半句話不說,悶著頭,默默咽下那粥。
“別碰,臟。等會兒你媽又該看不下去了?!蔽艺舆^她的碗,這句話就把我攔住了。
“我媽只是叫我掃地而已,也沒有說是嫌棄你啊?!蔽艺f。“我媽是講究些,就算去外婆家,看到家里臟了,也會直說,也會跟表弟表妹說,家里臟了要及時打掃的啊,外婆也在場的?!?/p>
她臉一沉,“要是你姑這樣說我,我也不會生氣的?!蔽覠o言以對。
是啊,就是這么親疏有別,每一位母親都能最大限度地包容自己的孩子??伤欠褚蚕脒^,姑姑遠在他鄉,是否也這樣受到她婆婆的不待見?或許她也在怕吧。每次我母親委屈地哭訴,“你們就是欺負我兄弟姐妹不在身邊!”我想,奶奶也不可能不受觸動。
幽深、陰郁的空氣一天天在屋內盤繞。奶奶在房間里反反復復疊著那幾件衣服的樣子一直壓在我心里。她總是趁我在房間的時候,從衣柜里拿出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塑料袋,把里面的衣服取出來,展開,抖一抖,跟我說,等她咽氣了,記得給她穿上這幾套衣服。我不知道她相不相信前世,也不知道她會不會期盼來生,她只盼著這一世早點過完,這一世太苦。“白色的這件,記得給我穿在最里面,藍色的這件穿中間,黑色的這一件,穿最外面。”她伸出左手,下巴壓著衣領,右手壓在左肩上,左手包住掌心朝里勾了勾左邊的衣袖,袖子剛好蓋住她腕上的手鐲;又伸出右手,重復比畫著那樣的動作。三件衣服,里里外外,她歡喜地把一件件舉到胸前比畫了個遍,她享受著這樣的試衣時光。或許她真的希望那一天的到來,當她真正穿上這幾件衣服的那一天,姑姑一定會回來,所有的兒女都會回來守著她的。
幾件衣服都是她喜歡的款式。每逢趕集的日子,奶奶總是換上這樣的衣服去上街。左衽斜襟土布上衣,藍色的居多,厚重的布料沒有什么點綴,唯一講究的就是領口的盤扣?!坝涀×藛幔窟@幾件衣服,我就收在這個柜子里,你可記住了!”她的聲音順著落日的方向,穿透屋檐,繞過架在房梁上的那兩口棺材,落到我床前的這個衣柜里。
這個暗橘色的衣柜立在門后很多年了。四只矮矮的腳撐起了“三合一”的柜子,最下層是衣柜,衣柜上蕩開一個平面可以當書桌用,再往上就是書架。最下層的衣柜很矮,每次要打開柜門必得蹲下還需稍稍低頭。對稱的柜門中間嵌著暗鎖,鎖眼周邊是同奶奶一般滄桑的溝壑。姑姑離家后不久,衣柜的鑰匙擰不開了,奶奶著急,悶聲跑到廚房拿來鈍鈍的斧子沿著鎖眼邊鑿。父親聞聲趕來,才幫她挖出了鎖頭,這才算把柜子打開。從此以后,再不敢把這兩扇門關緊了。
四
姑姑在大家都盼著她的時候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素未謀面的姑丈。奶奶怎么也沒想到,她是在病床上以脆弱、無助、破敗的身軀迎回了自己的女兒女婿。
醫生已經停止用藥。一米見方的病床上,奶奶像兩根纏繞在一起的柴火,右邊小腿壓在左腿上,松松垮垮,右腳指抵在左腳背上不停地抓撓。右前臂搭在額頭上,肘關節順著手腕剛好遮住了眼睛,手掌自然彎曲落在床單上。姑姑兩肘支在床沿上,兩根食指并攏把眉頭往上擠,眼睛直直地盯著床單。奶奶左手腕上暗淡的銅鐲堅硬地隨著奶奶的手在床單上摩挲,床單被砸出深深淺淺的印痕。
父親從主治醫生那里回來后一語不發。他的目光在床沿上與奶奶相遇,又迅速收回?!敖裉煸趺催€不打針?”奶奶望著立在床邊的那根光禿禿的桿子突然開口。“醫生說這兩天先停一停,那藥連續打不得的?!逼鋵嵈蠹叶济靼?,不管換什么藥,都打不進了。她的血管已經萎縮。
她眼睛里現出格外凄涼的神情,緊緊地抓著姑姑的手,終于擠出了幾句話——“是不是沒錢???你們再想想辦法,就是借錢,像幾年前那樣,跟親戚們借一借,我們先借錢,等以后好了,再慢慢還,行嗎?”那一刻,奶奶像被父母遺棄的孩子那樣無助。這個曾在家門口跟她孫女說自己命不久矣,早就給自己準備好了壽衣的人,在醫生真的下了判決書的時候,也會這樣苦苦地哀求。姑姑眼里早已噙滿了淚水,也抓住奶奶的手,兩個人都無法平靜。
無論如何,真的要出院了,生的希望再也無法在她的血脈里激起波瀾。所有的人望著醫院的白床單白枕頭白棉被,滿眼疲憊。
出院回家那天,山頭的烏鴉啊啊地叫著,一聲聲牽扯著每個人的心。后院四棵雞屎果樹還像往年一樣,邊開花邊結果。奶奶的日子不多了,或許是一天,或許是兩天、一個周、一個月,誰也說不定。在最后的日子里,姑姑和奶奶須臾不離。守著奶奶,守一天少一天。原來的瘦肉粥換成了米湯,像從前喂我那樣,姑姑沿著碗沿,半圈半圈刮起一勺一勺的米湯,放在自己嘴邊輕輕地吹,抿一小口,不再燙嘴了才送到奶奶嘴邊。奶奶下巴貼著胸口,吃力地伸著脖子張開嘴,讓姑姑把米湯送到嘴里,再緊緊地用她光禿禿的上齒齦把勺子里的米湯刮下,含在嘴里,喉嚨微微顫抖,溫潤的米湯順著無力的唇舌緩緩滲進了她的身體。我突然想到鳥窩里那些張大嘴巴嗷嗷待哺的雛鳥,充滿期待,拼盡全力,要爭奪母鳥口中那口食物,是那么無助、那么弱小,一場狂風驟雨,就足以把它們掀翻,足以斷送它們的生命。病床上的奶奶,就是這樣脆弱。終于,她不再張嘴,姑姑給她擦了擦嘴角,又躺下了。
奶奶看著不可知的方向,又把目光轉回姑姑身上,時間在姑姑身上凝固,柔軟,凄哀,直到被自己手腕上的黃銅手鐲硌醒。奶奶動了動手腕?!皫臀野堰@鐲子取下吧,硌得慌?!比缓?,就慢慢睡去。話已經很少了,她正在慢慢接受自己即將死去的事實。
五
家里變得熱鬧起來。奶奶意識還清醒的時候,每個來探病的人都會在床前坐一坐,三五成群;后來,奶奶意識越來越模糊了,來探望的人就只是到床邊叫上一聲,打個招呼,奶奶微微睜開眼睛看了那人一眼,又緩緩閉上,舒出一口長長的氣。大家因為奶奶重病而聚在一起,他們來探望奶奶,守在我家門外,陪著家屬一起守著。萬一有事,他們可以第一時間幫上忙。等待總是那么漫長,他們也漫無邊際地聊著。烏鴉早就練就了一身敏銳的嗅覺,烏漆漆一團潛伏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啊啊啊地叫著。門前的人越聚越多,談話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起起伏伏,仿佛沖淡了盤旋在我家周邊的陰霾。那是人氣,是生的活力。夜深了,屋里并沒有什么異常,才各自散了。所有的人,都在等著奶奶慢慢死去。
奶奶是在四月初十上午咽下最后一口氣的。噼里啪啦,短短的一陣鞭炮聲在家門口響起,夜間散掉的那些人也就明白了,放下手頭的工作,又三五成群聚到我家來。
六
這是奶奶在家的最后一夜。
麼公披著炫彩的長衫在靈前踏著詭異的舞步,嘴里吐出悲音裊裊、哀韻綿綿的唱腔。我閉上眼睛,試圖把綿密的低語一絲絲捋開,卻又在“咚咚鏘……咚咚鏘……”的碰撞聲中湮沒。麼公嘴里念著,手上的木槌“嘟噠,嘟噠,嘟噠”不停敲打桌上的木魚,我試著去數木魚敲了多少下,“嘟噠嘟噠”的聲音時緩時急,捉也捉不住。
夜深了,麼公點著了一大捧土香分給我們。我們人手一支,在麼公的帶領下圍著棺材,轉了一圈又一圈?;液诘拇矄伟压撞暮痛箝T隔開,就成了帷幔。帷幔上貼著一個用白紙剪成的大大的“奠”字,提醒我奶奶去世已是不爭的事實。我們轉到“奠”字前,分批,站著拜,跪著拜,磕頭,叩首。香火濃濁的煙氣彌漫,我使勁睜開迷離的雙眼,仿佛香案旁兩只長喙、紅首白羽的呆滯仙鶴真的能馱著奶奶前往遙遠的天堂。
大家沒有過分地悲傷,只有長久地靜默。親戚們圍坐在桌邊疊元寶。妹妹會疊三種元寶,每一樣都能疊得很漂亮。親戚們都夸她,她一聽到大人們夸她,疊得更賣力了,好像已經忘記了所有的悲傷,又或許,把對奶奶的全部思念,都寄托在手中的這一個個元寶里,讓奶奶帶著這些元寶,了了這一世不能達成的心愿。
天還未全亮,家門口已經聚滿了人。香案上香火還盤旋著幾絲輕煙,燭火搖搖晃晃。旗傘倚在大門口,傘擺上密密匝匝的紙條在晨風的吹動下刷刷作響。告別的時候到了,盛放祭品的桌子被撤下,帷幔也被撤下,麼公在棺材上綁了一只雞,活的,一開始還撲扇著翅膀,后來就臥在棺材上不動了。四五個壯漢拿著麻繩在棺材上捆扎纏繞,手臂粗的木頭穿過麻繩,棺材就被抬起了。
我又聽到了姑姑的哭聲,虛弱,震顫。
送行的人依次接過麼公遞來的香火,星星點點排到奶奶身后。麼公的鈸又響起了,父親在隊伍前撐著旗傘,叔叔把奶奶的照片舉在胸前。照片是很多年前奶奶在她娘家門前拍的,她坐在門前,穿著青灰色的左衽斜襟布衣,背景是涂著黃漆的大門,明晃晃,分外奪目,奶奶也笑得格外燦爛。奶奶去世的那天早上,姑姑在一大沓照片中選出了這張,拿到照相館放大幾倍。紛飛的黃紙伴著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一直飛旋到與墓地隔河對望的津口。眼前還是灰蒙蒙的,徹耳的鈸聲,神秘的咒語,離我越來越遠。
墓地在河對岸,沒有橋,只有淺淺的石搭,抬棺者艱難地蹚水渡河。茫茫的河水,不息地流動,我似乎產生了一種幻覺,我盯著越久,河水就流得越快。紅彤彤的棺材直直地往河對岸挪動,河水被抽斷,但很快又續上,奶奶卻離我們越來越遠。我才意識到,這是真正的離別。
望著漸行漸遠的棺材,我跟著姑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