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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里無風

2022-01-01 02:23:02左雯姬
廣西文學 2022年11期

左雯姬

不記得哪個文友跟我說過,勢態就像風,風刮過一陣之后,你這個人也被卷走了。原來待的那個地方,什么都沒有,被風刮得干干凈凈。

最近一個夢,總纏繞心頭,揮之難散,該算作一種趣味之事,但又不知怎的,心頭掛著鉛球似的,沉重。

夢見的是一個得知了死訊的朋友。他是個導演,好像還是個挺重要的人物。我們一彪人馬,去他死的地方吊唁還是追懷?時間未知,連這個人的姓名也模糊,更甭提他長啥樣兒。他是死于非命,還是病故,也不清楚。總之死得——有點離奇吧?不然,我在夢里總感覺,頭上懸著“疑問”。就在這一切都含混不清的情況下,夢里的我竟那么篤定,我與他相熟乃至相知。當我醒來后,以清醒的意識,在腦海里不斷搜羅了好幾遍,也依然沒能搜索出有這樣一位朋友。

夢里的我,關注點也總游離于重點——或主體之外。夢一開始,我得知死訊,就開車在北京城內,兜兜轉轉。好像還是在東邊的CBD,高樓林立,立交橋也像巨無霸,令人生畏。我的腦子,卻好像裝置了一根“定海神針”。我有某種堅定的信念,氣定神閑地相信,可以找到我那死去的朋友的父母家。我興奮地開著車,在立交橋上亂竄,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現實的殘酷,會叫你付出多少油錢的代價啊!好在只是做夢。但是還是忽略不掉心煩意亂。我在高樓林立間迷路了。

已故朋友的父母早已不和,我卻硬要通知他們必須“同框”,像某種神圣的儀式……儀式感——在夢里也不能錯過。我一個勁,樂此不疲,像個離婚調解員,打了雞血似的去勸和這對中年近晚年的父母。

這樣推理一下,我那夢里死去的朋友,應該還相當年輕。他應該很有才華,那自然性格上,就會有某種缺陷。這也很符合邏輯,互為因果嘛。

在夢里,我無頭蒼蠅般地忙亂。我的思緒如霧,我的行動如風,我的意念……啊是風里的風,似乎提煉至純而靜美,毫無雜念,但換句話說,也可以是啥也沒有的空洞。我只是鉚足了勁幻想,一個一廂情愿的場景——我相信那是我死去的朋友的遺愿……讓那對老夫妻坐在同一張沙發上,手拉著手,急切而屏住呼吸地注視著我,聽我講……我能講什么?我的腦子顯然被驢踢了——被驢踢的同時,也傳染上了它那股倔勁?

夢是錯亂的。

我已故朋友的父親終于“閃”了一下,按我的要求,配合做了個Pose——離我的期望值太遠。這對夫婦顯然不在同一個“頻道”上,我無力回天。我難受而孤獨地走進地下車庫,開上我的車。

那位母親是個冷美人,始終冷漠無言。大特寫鏡頭里,她連一滴眼淚都沒掉,跟她那臉上一絲皺紋也沒有,都堪稱奇跡。她該有五十多歲。她瘦削、高挑,小鵝蛋臉,清麗的五官,頭發盤起。發絲是細軟且不亂的,染成棕栗色,閃著亮澤。她穿藏青色的職業套裙,纖長細手,冷白膚色。她那雙眸子如深泉,黑亮而寒透,憂傷的眼神可以刺穿人心。但她一直望著窗外,若有所思。看她的模樣,我似乎可以推斷出,我那夢中死去的朋友,大概什么模樣和什么氣質了。似乎是她給我下的指示,前去那個小縣城,或山鎮?她孩子死去的地方。

我進山(分明是逶迤的山路)的時候,是坐在摩托車后座上的。有一群摩托車隊,往前看不到盡頭,向后瞧,也是螞蟻般的“肉包鐵”,融入灰蒙蒙的天空里。偶爾夾雜了幾輛私家車,還有一輛貨車。

這陣勢和氣氛,令人感覺不安。不像是去吊唁,倒有點像是去辦案。當人群涌到屋前水泥平地上時,我才看清楚這群人的面貌。

他們——自由散漫、吊兒郎當,不少人又邋遢又古怪,男的扎辮兒,女的板寸頭,還有幾個剃了光頭,掛了鼻環,專在耳朵軟骨上打耳釘。有頭發的也不甘落后,染成五顏六色,以表達他們的心情——火急火燎?或者生機勃勃?他們愿意讓人猜去。我們其實有共同的疑問,這個心結,都心照不宣——他,這個青年導演,一個人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到底想干嗎呢?在這里待了多久?一個多月,還是一年多?他是有意選擇在這里死去,還是并沒料到自己會突然喪命于此?我們到底有多久沒見到他了?有關于他,不知道也就算了,甚至連有關于我們自己的一些事情也不甚了了。比如,我們來這兒,又是干嗎呢?我們似乎鉆進了一個巨大的疑惑旋渦里,把自己搞蒙圈了。

他的死,無疑給了我很大的沖擊。如果沒有他母親的指令,我也會來這里。只是,我大概不會跟或遇上這一伙兒。在夢里,疑點和漏洞百出,又有股神奇的力量指引——顯然那是,被驢踢的“神奇”力量?

我們三五成群,或站或蹲,聚在這棟舊平房前,荒涼的,有點兒坡度的水泥平地上。可誰也沒先去跨進那道門檻,像某種約定。那平房的門是窄木門,朽了,且布滿泥漿和灰土。這里,像電影《盲井》里的煤鎮,灰不拉嘰,且山石翻露,植被堪憂。我們待在門外,抽煙、聊天,好像都忘了要干嘛,或也的確不知道要干嘛。

這一彪人,無人大聲喧嘩,卻也感覺是鬧哄哄的,似隆重地闖進了這座寂寥又似乎是暗流涌動的小山鎮。我們都聚在了他的死亡現場外,是來勘察地形的?或許我們不想破壞現場?難道我們是害怕?我們是因恐懼還是因傷心?應該早已人去樓空了啊……又是一次采風?真的是采風?這個現場快成為歷史了?時間好像是有一段了,不長但也不短。我們是遲來的一幫家伙,對我那死去的朋友,一點幫助也沒有。不過大家可能認為,他那么有名,他怎么會需要我們的幫助。對死者超乎熱情的問題,直到我夢醒,也不得不為夢里的我,做一番深刻檢討——我這“不當之情”何苦來哉。

夢境有些玄虛,卻應該也有著真實的一面——鏡子?

最終,我們一起涌進了那“死亡現場”的舊屋。開始一團漆黑。不知哪位好事者,在屋里放了死者生前的錄像——灰蒙的天,他邋遢、瘦削,中等個兒,長發,發絲結成團兒了(多久沒洗了),自然也沒染。披一身黑色毛呢大衣,大衣皺巴巴沒型兒了,且起毛球,布滿白灰。他走路很頹,但走得挺快,直到一塊裸露的大山石上……錄像全程都是他的背影。他的模樣,好像在我夢里,蓋下了一個私章。恕我做夢失職!

想想風,是不會正南正北地刮的;它不是偏西北,就是偏東南……

醒來后,我陡然心驚——這個夢會是個預兆嗎?如果是,那預示著我哪位朋友即將離世?或已經……這是個令人緊張的念頭。我腦海里立即緊鑼密鼓地搜尋起來,哪個朋友最符合我夢里死者的身份?一個年輕導演?我認識的。當然。我跟他挺熟?不一般的關系?不不不,太多雜念會受干擾,太多條件會受制約……我太知道專注力、靈感、通感,甚至預知能力是如何引來的。作為一個長期寫作的人,這方面的自信倒比普通人強些。

我能肯定的是,我夢見的這個朋友是位電影導演,同時他也跟我一樣,寫小說。至少寫過。我的文友?跟我合作過的?我不大相信是跟我合作過的那幫人……他們是我所認為的,最被瑣事紛擾的平庸之輩。恕我就是瞧不起他們。那么文友里,會不會有這樣的——噢,那他還年輕嗎?夢與現實,會不會有時差呢?一差就是二十年?我認識他們當中的有些人,正值二十啷當歲。不過,身份不是導演,但或許跟影視沾點邊兒。或許他們也會通過這二十年的不斷努力,終于實現了自己的理想,成為獨立電影人?但差不多有二十年沒見,無從知道他們的消息。他們已步入“油膩中年”,還能超凡脫俗?或在二十年前他們就已……這個夢啊,真折磨死我了。

他,我夢醒后第一個想到的年輕男人,白晳瘦削,西北美男子的模樣。據說,甘肅威武縣出美男,我索性認定他是那兒的。

二十年前,我還是名大學生,他也很年輕,大概剛大學畢業,在北京闖蕩一年有余。那是在二十世紀的九十年代中后期,我們相遇在作家們都感覺倍兒神圣的地方——魯迅文學院。我們上的是普及班。在本地的作協還找不著門兒,且鮮有作品發表在文學期刊上,偶爾看到這家文學院的招生信息,就報了名。正值寒假期間,我瞞著父母買了去往北京的火車票。

當時,我是班上最年輕的,又是個晚熟的人,滿二十歲了,還懵懵懂懂的。在我們那個班,論長得漂亮的女同學,我大概是排不上的。有位話劇演員出身,剛轉做編劇的女同學,那才真是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有身材,打扮也入時洋氣。而在男同學當中,也有幾個帥哥。不過,讓我眼前一亮的,只有他,因為他格外白皙。

他是個詩人,真還有顧城的氣質,也戴著類似氈帽模樣的毛織帽子。不過,他的輪廓比顧城更凸顯,眼睛更大更水汪汪的,臉更瘦削。真的毫不夸張,把我這沒見過世面的大二生,真的驚艷到了。

我一想到他,就趕緊去查看舊日的合影。看了半天,嘆了口氣。果然啊,這人是多么不合群啊,連一張合影也不參加的。我記得那時上課,他也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當時我就專攻小說了,而他是寫詩的,我并沒注意到他的作品,也不記得老師有沒有對他的詩作進行過評論。只是他似乎對我“情有獨鐘”。那時,他常到我的宿舍來跟我聊文學,還樂意把他的詩作拿給我看。我真有點受寵若驚,深恨自己在詩歌方面是個“盲”,對現代詩歌更無從欣賞。

在我印象里,他并不善于言談,聲音倒是很好聽的,且字正腔圓。并不是他訴說能力有問題,而是他的情緒總在變化,心總向著遠方,語言卻不能完全抵達他的心意。他說著說著會語塞,語言、語意眼看著斷裂,尷尬沉默油然而生,遺憾的神情常在他臉上閃爍不定,幽微的,轉而又忙不迭給自己打氣似的,暗暗深吸口氣,重獲堅定起來。

我還是很喜歡跟他聊天的,但我的室友就很有意見了。

當時我們都是兩人一間寢室,我的室友是位老太太,她老公是延邊大學的,至于她做什么我始終沒搞清。她當時出版了一本書。或她正在尋求出版?

他待在我們寢室的時間有些長了,惹得那位老太太不滿,倆人言語間不免發生沖突,我不知如何調和,只好微笑面對,息事寧人。他仍執拗地過來和我聊天,不顧老太太的臉色。老太太在他走后,就跟我說,年輕漂亮的女孩,總是圍著一堆男孩子的,上次開班也是這樣……我沒有作答,應付一笑。我并沒有什么來訪的男同學,唯有他。倒是那位話劇演員出身的美女編劇,她所在的宿舍里,天天傳來一群人的高聲說笑,氣氛很是熱烈。老太太進一步跟我掰扯,說他的面相,一看就是命不好的。

我對這個男人倒懷有好感,但又無法把握,多了幾分謹慎。他是個敏感的人,不會沒有察覺,不會沒有想法,但我看得出來,他也有些倔強和叛逆,他在堅持。他跟我說過,他打算去西藏。那個年代,西藏在我們心中是神奇而遙遠的地方。我對他心生敬佩。他邀我同去,我只能笑笑。我來北京,就已用盡我的“洪荒之力”了!他大概也了解,后來就不再提,我們的交往也淡去了不少。

那是我第一次來北京,領教了北京的嚴寒。屋子里卻是暖和的,甚至燥熱,與屋外形成一種對立,像是對峙。

他總是一個人,好像不住校。他每每走出這棟樓,一個人沖進漆黑而凜冽的夜色中時,總是行色匆匆。我卻是躊躇的,總把自己關在小屋里。天一黑,我就不愿出門。外邊的世界總讓我感覺難受,我挺不住。

我不記得我們最后見面的情景了,也不記得我們是否有過真正的告別。在外界的喧鬧里,他是一處清靜。他從不參加我們學員的活動,他根本不屑與我們為伍,他似乎是即將冉冉升起的明星了。或許他真的可以在北京立足,但他又要去西藏了……

我努力回憶,那格外白皙又格外清瘦的他,坐在我床邊的樣子。他很隨意,也很灑脫。我打心眼里是喜歡他的,但我不能表露。也許有過眼神的相對,互看到彼此眼神里的美好。可是又有什么用處?最終無言地離開,最終杳無音訊。而我很快,也將這一掠而過的情意淡忘。

我夢醒來,二十年前的記憶回來,可是他真去了西藏嗎?他是生是死呢?在圈子里見過他的詩作嗎?或許。但我已不記得他叫什么了,即使相見也不相識了。而能堅持走文學路的人太少了。他會堅持下來嗎?

我大學畢業后,沒過多久又來到北京,可是沒能從事我向往的小說寫作。進入2000年新世紀,我在新媒體娛樂網站工作。網站的工作壓力大,根本擠不出時間來寫作。最終,我決心辭職,第二次參加了魯迅文學院的普及班。

依然是冬天,條件比上次要好得多,一人一間寢室,還有單獨衛生間。我在這里認識了A君。

我們這個班,依然來自五湖四海,年齡差異也大,從二十來歲到五六十歲的都有。A君是北京人,看上去有四十了,但后來問起,他也不過三十六七。是個買賣人,開火鍋店的,的確是很能張羅,會交際。他中等身材,肩膀寬厚,肚子圓,臉頰上有少許贅肉,但仍有年輕時長相不賴的影子,還有北方漢子的陽剛之氣。

有一天,他找了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去唱卡拉OK。他唱王朝、唐朝的歌,還有崔健、鄭均的歌,讓我更喜歡的,還是他唱竇唯的歌。他唱得挺不錯,我問他有無來歷?他笑著說,年輕那會兒,也是門頭溝一線歌手。我們笑了。

我也唱了兩首歌,專挑了難度最大的,把場子震翻了。跟我們一起唱卡拉OK的一位女同學,是個編劇,也開始跟出版社簽約,寫類型小說了。她就感慨,說我是入錯行了,該去唱歌,掙大錢。A君說,人家志不在此。我卻笑而不言。

最初來北京,我并沒想過要以寫作為生。我在南方老家,是唱過歌的,但也沒想過要到北京繼續這個行當。因為唱歌出名獲利,同樣是一個傳說。當時在北京,要買一首原創詞曲,最少是三十萬。寫作是掙不來錢,唱歌是花不起錢。我只想做個文職人員,能在北京租房生活下去,就很心滿意足了。

我問道,A君為啥不再當門頭溝一線歌手了?他說,年輕時候玩玩還成,最終不是自己心底的愛,最愛的還是文學。我瞅著他那張圓潤的中年臉,肥厚的雙下巴頦,也不免感嘆,文學不好走呀。他嘆口氣,說,誰說不是呢。他又說,不過,我對文學無所求,就是喜歡。我聽他如此釋然,便點點頭。

像我們這樣的“散兵游勇”,來魯迅文學院學習一遭,也不會使文學之路省半點力氣。我學習完畢,就處在失業中。“時不待我”呀,沒時間讓我打磨寫作,又得踏上“覓食”之路。幸虧得到當時在娛樂網相處的同事和朋友的幫助,我便開始在娛樂圈摸爬滾打起來了。

開始是做編劇,后來才知道自己只是做分鏡頭腳本的寫手,又累又傷寫作靈感,決意不做,求朋友再給我另覓一條生路。于是我又做過場記、組織過宣傳活動,最后淪為給演員拎包,當助理,當助理的助理。但最讓我感覺不好受的是,我連近身一名三流演員的資格都沒有了,只叫我去吆喝一幫粉絲,當“領頭羊”。我開始停下來,反躬自省啊,我是不是把這條道兒走得也太偏啦?

我到了一家企業,開始做人力資源,后來做商務宣傳,寫產品推文,最終因數字鬧不清楚,差點被開除,又回到人力資源部。但還是因為對數字的超白癡和麻木,老板把我勸退了。

這又是幾年的光景。我再也去不了什么普及班學習了。魯迅文學院不再對外招文學愛好者,而我們的“后浪”文青,則有了更多的學習機會。各文學雜志、大專院校都開辦了作家培訓班。

有一天,A君給我打來電話,告知他最近的電話號碼改了。我們這段時間其實也沒聯系過。他言語中,透出些許酸楚。一方面祝賀我在文學雜志上發表了小說,他看到了;另一方面表達了他的慚愧、無奈和困惑。這幾年,他一邊經營自己的火鍋店,一邊寫小說。而且以他的交際能力,也是見了不少文學編輯的,可是,他寫的長篇小說還是沒處發表,自費出版,他又覺得毫無意義。

一方面他承認自己雜務事纏身,無法集中精力搞創作;另一方面他也絕望,這種絕望更多的來自外界。我只能勸慰,那些不是我們能改變的,完成好自己的那部分就是了。

他說,我可能是最后沖刺了,前幾天,跟一編輯聊了很久。我不知道有沒有用處,總之,感覺疲累。

他又說,我那篇稿子實在是太長,估計編輯沒看完,也沒仔細看,因為跟他交談時,我能聽得出來。這篇小說的開頭,是寫派出所里發生的事情。派出所查一個什么人,或什么事,就一直在傳喚這對夫妻,這對夫妻是做小買賣的。這么一傳喚二傳喚的,他們的生意就黃了。他們失去了生存來源,人到了絕境,又去怨誰?

我們沉默半天。他嘆氣地說,這不好寫啊。

我說,老哥,你寫得挺好。

他說,希望在你這樣的年輕人了,我看來得放放。

我無言以對。

他最后感嘆道,“時勢造英雄”,而我們不在時勢當中,我們也不是英雄。

唉,“東南風”或“西北風”,在我的思緒里是不是刮得沒完沒了了?而這不就是形勢的“正途”嗎?我要找到現實版的那個“死者”——年輕導演,且寫過小說,噢,這是一個清醒的推論,是偽推論啊,因為推論本身是個夢境,夢境不可當真。我來來回回地,思來想去,最終決定寬下心來。A君的身份顯然是不符的,沒必要再打破自己的推斷。

一個月過去,我終于快把這個神經質的念頭放下了。這晚,一個曾經合作過的導演打來電話。

我跟這位中年導演合作不過兩個來月,而我們已經有三年沒見過面了。這三年間,也從未打過電話,不過是每年過節,互發條祝福語罷了。不要以為這是疏淡的關系,老同學,親閨蜜,一年到頭也難得見上一面,基本上是通過看朋友圈,才能獲悉彼此的消息。如果互動點個贊,就當聚一場了。一天天過下去,日子都為身邊人打轉,為就近的事奔忙。稍遠點的人和事,只能“相忘于江湖”了。

這位合作導演首次打來電話,讓我受寵若驚。最近,他似乎過得比較愜意。我興奮之余,聊起了這個奇怪的夢。他驚呼,哎呀,那不是C君嗎?

我一愣,拼命回憶C君。他的模樣正是瘦高個兒,穿著灰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圍著阿瑪尼花紋圍脖,手指甲干凈,發型利落。他不是我合作過的導演,只是在一個制片人組織的“團建會”上見過一次。他是上海戲劇學院畢業,所以給我感覺,他從頭到腳都很“海派”。他知道我,除了給制片人打雜,還一直堅持寫小說。他湊近我,跟我多聊了些,并互加了微信。我注意到,在我們即將散去時,其實他很想開車送我回家,可是我那制片人很“官方”地把我“指給”了這位,現在正跟我打電話的中年導演。他眼里流露出一絲遺憾,欲言又止。我對他有些好感,但也并不在意。此人很少發朋友圈,后來我又發現,他的朋友圈并不對我開放,或許出于賭氣,我就更不在意他了。

這位中年導演在電話里說,C君最符合你說的那個身份啊,年輕、導演,還寫小說。我驚訝,原來他也寫小說啊,我并不知道。那中年導演說,早年是寫過的,還是在很有名的刊物發表的,好像還出了書。哎,他可沒死,活得好好的呢。

我跟中年導演同時在電話里笑了。我問C君近況,中年導演說,做網劇呢,現在很流行嘛。我只簡單地嗯了一聲。曾經有一次,我在外邊開會,C君聯系過我。他在微信里詢問我,是否有意合作寫網劇,或者做微電影、短視頻什么的。好像他手頭的活太多,忙不過來。我二話沒說就推辭掉了。

我跟那位中年導演掛了電話之后,心思依然悠悠的。我的目光無意間落在一格書架上,書與書之間夾著幾張話劇宣傳冊。我在其中抽出一本小冊子,是話劇《情人》的簡介。這幕劇迅速在我腦海中浮現,最先也是最主要地浮現在眼前的,是劇中女主角。

女主角的形象,很快與我夢里的那個母親重疊。《情人》里的女主演,最多也就三十來歲,而我夢里的母親形象其實也并不老——棕栗色頭發盤起,冷白的膚色,在舞臺燈光下,更加……一抹紅唇十分顯眼。只不過,那演員穿的,是一身灰色亞麻職業套裙。

十多年前的一部戲了,情人節上演,但我覺得有點諷刺。劇的名字是應景的,可內容恰恰闡釋了愛情的絕望。這部戲是國外某位大師的名作,我當時并不知曉。整個舞臺,小劇場,就兩個演員在折騰。一男一女,一對夫妻。中產階級夫婦,雙方都有婚外情,他們并不掩飾,甚至公開。然而,男人簡直是嫉妒的化身。這樣一對人兒,在同一屋檐下,可以想見,是一出怎樣的“好戲”。

當時我震驚于女主角大尺度的表演。女主角感性,癡迷,充滿情欲,整臺表演,無不洋溢著荷爾蒙的氣息。這仿佛讓我看到了活生生的北京與“國際接軌”的真實案例。臺下的觀眾也好文明,始終保持安靜——冷靜。我們的文明程度,真超出了我的預料。

掠過這表面的激蕩和不安,剖開一個殘酷的現實——生命里無法抑制的情欲與現實情感的枯竭凋敝,強烈對峙在人的血肉之身軀里,人的靈與肉無法自拔。但是,自戕還沒完,男女之間,最親密關系之間還要不停地撕扯(咬)。如此的舞臺面目,就是不忍卒讀的丑陋生命。

我感覺有點窒息,放下《情人》的宣傳冊,起身走向窗邊。

正值三月陽春,北京風沙較多的季節。多年未有的沙塵暴,此刻從天邊席卷而來。它橫掃整座城,將之黃燦燦而糊成一片,看不清近十米的地方。聽說從今年開始,我們得習慣全球化的極端天氣了。

我的思緒仍然糾纏在《情人》上。如果將愛情換置成——自己喜歡做的事呢,同樣殘酷,比奢侈品還不可得。

眼見著沉沉的天,我的腦子也昏沉沉。回到那個夢里。我們,或只有我,終于走進那間已故老友的平房,看清——堆滿的雜物:落地堆到天窗的電影拷貝,爛腿書桌上,幾沓稿紙……奇怪,沒有現代辦公用品?瞎扯!夢就是夢,跟它較什么勁?

夢似乎有了解。那個青年導演的死亡或許只是一個象征,只是精神意義上的死亡。這下我可以喘口氣了,很符合邏輯。這樣的死亡很平常,很日常化……

我醒過來,不住地打噴嚏,似乎是噴嚏把我打醒的,順帶把我的肝腸都擰巴在一起,痙攣了。我深為過敏癥嚴重而不安。屋外風聲呼嘯,我在緊閉門窗的室內,依然敏感地“戰栗”。這很可樂,又很傷感。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稍為安適,我想起夢里那位母親說的話,他死或沒死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存在過。

我看著窗外漫天黃沙,提筆記下即將寫的小說名字——風里無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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