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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 地

2022-01-01 02:23:02李一默
廣西文學 2022年11期

李一默

1

那年我十四歲,剛剛輟學,整日和孫鵬程在縣城的大街上閑逛,有點像大人們口中所說的二流子,無所事事又危害社會的那種。有一天,我和孫鵬程正在他哥的理發店跟一個小姑娘聊天,孫鵬程還故意戴上假發,在自己腦袋上比畫來比畫去,煞有介事地給她介紹了幾款新式發型,逗得小姑娘嘎嘎笑。我二爹突然就從外面沖進來,不說一句話,扯著我胳膊就往門外走,我怎能受得了,別說是他,我爹都不敢這樣對我,他頂多數落我幾句,能動口絕不動手。雖然二爹比我高大許多,可我一點也不怕他。

“干啥?”出了理發店,站在烈日下,我有點生氣。

“小翔,”我還是頭一回見二爹淚眼汪汪,他嘆了一口氣說,“你爹死了。”

我完全不相信。前幾天我回村找他,他正趕著牛群下河喝水,抽著煙,笑呵呵的,一聽我跟他要錢,說翻臉就翻臉,其實,我只是想買一個手機而已,別人都有,孫鵬程用的還是一款頂配plus,超級大,我連最簡單的那種都沒有。

“先回村哇。”二爹又嘆了一口氣,然后鉆進他的面包車。

與其說我不敢相信,不如說我不知所措。坐進副駕駛位置,我才注意到,二爹的右胳膊上挽了一條白布,兩只袖口還沾著他做蒸籠時殘留的細小木屑。一路無話,快到村口,二爹才跟我講,我爹昨天就死了,縣醫院的醫生們折騰了一下午,也沒從死神手里把他搶回來。

遠遠看見我家大門的橫梁上掛了一條白色的紙扎,很長,在風中飄來飄去。后來我才知道那叫告天紙,哪家死了人,就掛在自家大門上。院子里一團忙亂,有人起灶,有人生火,有人搭棚,都是陌生面孔。二爹早已跳下車進了院子,掏出煙,分散給眾人。我也下了車,穿過忙亂的人群,直接進了屋,親戚們都來了,挨挨擠擠站滿地,或者平常素服,或者一身白衣,面目皆悲傷。我還未從震驚中緩過來,只聽有人喊,小翔回來了,小翔回來了,緊接著,有人給我穿衣,有人為我戴帽,眾人簇擁著,就這樣,在一片巨大哭聲的推動下,一身喪服的我一點一點來到炕沿邊。

我爹正躺在炕上,我看不見他的臉,他被一張很大的白布覆蓋,一動不動。

“你到底去哪了?”我姐眼睛紅腫,哭著說,“快給爹磕頭,給爹燒紙。”

我也想哭,卻怎么也哭不出來,好像再怎么哭也無法表達出我內心的那種感受。這時,人群中又爆出一聲大哭,瞬間就點燃了一片更大的哭聲。有人坐在地上以掌擊地,有人垂下頭抹眼睛。

我跪在還有些嶄新的瓦盆前,燒了一大摞金箔紙,連續磕了三個頭,才被人拉起來。

人們的哭聲漸漸小下去,說話聲又大起來。

“才四十六,可小著呢。”

“留下孤兒寡母,咋辦呀?”

“挺厲害了,征南戰北,給兒子在縣城買了房,還留下一群牛。”

“唉——其實這樣也好,一輩子的苦早就受完了,該歇歇了。”

“這話說的,也不是這么個歇法啊。”

…………

我爹躺在炕上,再也動不了了,透過他胳膊撐起的縫隙,隱約可見壽衣的天藍色光澤。親戚們談論著他,不知道他還能聽到否,眼下的一切跟他有關,好像也沒有多大關系,從此以后,他也只能活在大家的談論中了,而且這種談論會越來越少。這讓我想起我的爺爺,一個放牛倌,我還很小的時候他就死了,我都想不起來他的樣子了。那是我對死亡的初次體驗。如今,死亡再一次來臨,落在我爹身上,它像帶走我爺爺那樣,會帶著我爹越走越遠,哪怕現在它只不過是隔在我們之間的一層白布。

2

當晚入殮,守靈,第二天迎祭,最后一天入土。對我來說,就像一個夢,短暫,又漫長。我永遠記得,我爹入土那天,月亮很大很白,星星滿天,前一晚的大風突然就停了。正是凌晨三點多,十幾個抬棺人在二爹的指揮下,抬起棺材放上靈車。我把瓦盆摔碎,坐在靈車的副駕駛位置,鼓匠班子在前面吹吹打打,當開路先鋒。

當我坐在二爹的面包車上返回時,太陽還沒出來。我還是不愿意相信,我爹就這樣走完了他的一生。快到大門口時,二爹停車,突然伏在方向盤上大哭起來。

我爹被埋在我家大門口對面的南山上,那兒有一大片楊樹林,站在我家大門口就能看見。很多年前我爺爺就埋在那里。

“我死后,也會埋在那兒。”二爹說,“誰都會有這樣的一天。從來都是這樣。”

我不知道說什么,只能看著二爹點著一根云煙,叼在嘴里,又點著一根,遞給我。我猶豫著。也只有孫鵬程知道我抽煙,其實我并不會抽,嘴里吸一口,又用嘴吐出去,根本不過嗓子,我就想像個大人那樣,叼根煙走在大街上,隨口一吐,就是一串十分規則的煙圈圈。

“拿著,你爹知道你抽煙。”

“你爹什么都知道。”二爹又補充。

我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我多希望我不是偷他的煙,而是能大大方方跟他聊聊我抽煙不過就是想裝裝大人的樣子。

二爹打開儀表盤下面的小抽屜,拿出一部手機。

“以前,萬事有你爹替你擋在前面,”二爹看著我說,“以后,你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終于擁有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部手機,可我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它帶給我的快樂根本無法抵抗此時此刻的悲傷。

親戚們陸陸續續都走了。屋子空了,院子也空了,我的心也空落落的,感覺很沒有意思,生命中第一次有這種強烈的感觸,正發生在我十四歲那一年的夏天。可我并沒有時間對這種感覺做出回應。

處理牛群是個大問題。按理說,我爹剛入土,就處理他的牛群,實在有些不合時宜。但這是很沒辦法的事情,這幾天,牛一直被關在牛棚里,三十頭牛的吃喝拉撒,都由我姐夫管,他瘦巴巴的,快撐不住了,再說,他馬上就要回縣城忙著招工種樹了。把牛賣了吧,現在行情又不好,賣不了幾個錢,再者,自家牛群早就有感情,哪能舍得?我爹也未必同意。每天去野外放牛,切割草料,清理牛棚,幫牛順產,一般人可吃不了這個苦,可我爹干得樂呵呵的。牛就是他的命啊。

最終主意還得我媽拿。可我媽沒什么主意,我爹死了,她的天就塌了,她還未從悲痛中緩過來。

“雇人吧,”最后才離開我家的二爹給出了他的主意,“省事,就是花點錢。”

我姐也同意。

二爹又看向我,他在等我的意見。其實,我想的是,為啥我不能放牛呢?我爺爺放牛,我爹放牛,既然輪到我了,我自然也是可以的。我以前還跟著我爹放過幾次,牛群跟在他后面,我跟在牛群后面,父子倆配合得很默契。牛特別溫順,也聽話,讓往東就往東,讓往西就往西。當然,也就為數不多那幾次,后來他就不讓我跟他出去了。

于是我說:“別雇人了,我給放哇。”

我從來也不會忘記這句話的分量,就像一塊石頭砸進了水里,咕咚一下,濺起一大片水花。

“你快別胡說八道。”我姐說。

“你不行。”我姐夫笑了笑,這幾天照料牛群,可把他折騰得夠嗆。“你怎么能干得了?”他一邊說,一邊給我看他手心磨出來的新繭。

連我媽也多看了我一眼。

一直沒說話的二爹,抽完一支煙,看著我,問:“知道你爹放牛為了啥?”

我搖搖頭,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你爹放牛,”二爹突然提高聲音,“是為了你不放牛。”

我一下搞不清楚這句話的意思,不過,有一點我很肯定,他不希望他的兒子再吃苦。

“你以為他愿意放牛?”二爹又說,“如果他能選擇,如果不是考慮你爺爺,你爹現在肯定念成書了。”

“為啥?”我問。

“反正你不能放牛,你爹就是在野地放牛時從山上滾下來摔壞了腦袋。”二爹不光轉移了話題,還突然沉默了,沒有再陳述更多的細節。他沉默的樣子讓我想起我爹,好像他還活著,活在我們這些親人的身體里。

那個晚上,我躺在炕上,再一次失眠,不是因為我爹,而是因為放牛這件事,再具體一點講,是因為放牛這種營生。在他們眼里,它肯定不是謀生的最佳手段,如果有更多選擇,包括我爹在內,肯定不會放牛。我爹一直對我說,要好好念書,念好書才有好未來,他眼里的好未來就是找一份像樣的工作,比如坐在政府大樓里辦公、在學校給學生講課等這些體面的工作。而放牛太苦了,甚至,最終還奪去了他的命。他不希望我放牛,就是怕我吃苦,他也知道,這苦,我肯定吃不下。

當商量完牛群如何處理后,緊接著,在我何去何從這個問題上,他們迅速達成一致:再返校繼續念書,要不學一門手藝,反正不能放牛。

第二天,那個放牛倌還沒跟著我二爹走進我家大門,我就被我姐夫開車拉走了。

當然,我只在縣城晃蕩了半個多月,又回了村。我姐不能繼續陪著我媽了。她在縣城一家超市當收銀員,每個月也就休息四天,再不去上班,老板就會開除她。我姐夫批發了上萬株樟子松、油松、檸條,早就等著往土里栽呢,家里的事情肯定少不了我姐。

其實我回來也沒啥用。

“你也不小了,該懂事了。”我姐又說,“有人總比沒人強。”

我媽的天當然沒塌下來,她的狀態好多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她操心,這在一定程度上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3

放牛倌叫二毛,誰也不知道他的大名。他是鄰村的,聽說還認識我爹,野外放牛,兩支牛群會相遇,兩個人就這樣熟悉了。年齡比我爹還小,個頭蠻高,皮膚黝黑,臉上除了一堆褶子,還經常掛著笑,大概那褶子就是笑出來的吧。他只要一笑,嘴里的牙就齜出來,挺逗人,也不知道有啥事情值得他那么高興。他在后院的牛棚旁搭了一個小隔間,擺一張木床,除了吃飯時間進前院我們屋,空余下來,基本都待在他那小隔間里,搗鼓他那個聲音賊亮的老年手機,基本都是我們當地的小曲,他翻來覆去聽,有時候還跟著唱幾句。當然,他其實并沒有多少空余時間。

“多大了?”一天晚上,他將牛趕進牛棚,然后問我。

那是我頭一回看見他,也是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

“十四。”

“不小了,”他齜著牙笑,“很快就能娶媳婦了。”

大人們老喜歡拿小孩子開玩笑。

我不說話。

“你這是最好的年紀,”他指著牛棚里的一只小牛犢,“像它,渾身使不完的勁,正是撒歡玩耍的時候。”

那只小牛犢,全身淡黃,偶有幾團白色,正瞪著大眼睛看向我。我想,我怎么會跟它一樣?

“在哪念書哩?”他又問。

“不念了。”我沒好氣地說。

我以為他會像別人那樣,也擺出大人的樣子教育我一番,給我講一堆關于人生的大道理,但他只是哦了一聲,沉默著,好像在想什么,過了一會又說:“不念就不念了,能做的可多呢。”他嘿嘿笑著說。

這話倒是不假。

我又想起我這半個月以來的種種遭際。比如跟著我姐夫漫山遍野栽樹,當然,我只負責監督和統計每人每天栽了多少樹,挺沒意思的,我姐夫也沒打算讓我接著干下去,他說沒啥前途。我又去了我二爹的雜貨鋪,生意還不錯,我二嬸一個人就能應付,我二爹被閑置出來,依舊在做他的木制蒸籠。他明確跟我說過,希望我能學一學,把這門手藝給傳下去。說實話,我都不知道他從哪里學來的,只聽說他是半路出家,不過,他手法倒很嫻熟,不僅做得快,做出來的蒸籠也美觀,還賣得好,但如果他只賣蒸籠,肯定賠錢,他是在用五金雜貨鋪養活他的這門手藝,因為誰都知道,現在大家用的都是更便宜的鋁制蒸籠。其實,這倒無所謂,主要我對蒸籠沒啥興趣。

“別一天到晚苦大仇深的,愁啥?小小年紀,沒必要愁。”他以為我在犯愁,又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

他也許未必知道,我這個年紀,根本體會不到大人們所謂愁的滋味。我只是想我爹。

“再說了,你爹都給你攢下了。”他給牛填完草料,又回到自己的小隔間。

他居然直接提我爹,說得還那么云淡風輕。說完還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煙,居然是利群,我爹和二爹,平時抽的都是云煙,逢年過節才會買一條好一點的煙,但也要放好久才舍得一根一根抽完。

牛棚被牛欄分割出好幾個區域,大牛都臥著,有的睡著了,沒睡著的,嘴一直在咀嚼。他的小隔間,連一塊遮擋的玻璃也沒有,大而空的窗口,有時候會突然伸進來一頭牛的腦袋。他也會把自己的腦袋伸出去,觀察牛的各種狀態。幾只小牛正在牛與牛的縫隙間輕巧地蹦跶,要是我爹看見,肯定早就吆喝了。他卻不管,任它們嬉鬧,躺在木床上依舊抽他的煙,慢慢吸一大口,再慢慢吐出去,很享受的樣子。

月亮很大,灑下一片銀白色,牛棚前的磚地上好像積了一攤清水。夏夜有一點點微涼,遙遠的夜空,掛滿了數不清的星星,我想起了我爹,也想起了我爺爺。不知道他倆誰跟我說過,人死后,身體埋在土地里,靈魂就會飛上天,變成一顆星星,看著大地上的親人。我抬起頭,看著繁星滿天,我不知道哪一顆是我爺爺,哪一顆又是我爹。

我想問問他,沒想到,他竟然睡著了,逐漸發出很響的呼嚕聲,手機還放著歌呢。

4

就這樣,我倆逐漸熟悉起來,很多個夜晚,我常常去牛棚找他,有時候他主動喊我去后院,突然從布袋里拿出一只灰兔子,或者鴿子,或者刺猬,好像他那個裝干糧的布袋會施魔法,每回都能掏出不一樣的小動物,不過都帶點傷,不是腿有問題,就是翅膀受了傷。小動物被他養在小隔間,養好了傷,又被他放走了。有一次帶回來一只小松鼠,尾巴巨大,像一把蒲扇,不過,不能擋在身后,只能曳地而行,一雙眼睛黑如漆,滴溜溜轉。

“這家伙可靈呢,”他笑著說,“馴熟了,可好玩呢,從領口鉆進去,很快又從褲管鉆出來。”

“我都不玩這些了,”實際上我從來也沒玩過。我跟他開玩笑,“你這把年紀了,居然還玩這個?”

他不說話,齜著牙嘿嘿笑,過一會又說,“該給它取個什么名字呢?”

我發現,他特別喜歡取名字,我家牛快四十頭了,幾乎每一頭都有自己的名字。那頭黃白相間的小牛已經比我高出許多了,他叫它壯壯。每天晚上,他數著每一頭牛的名字,看著它們一一走進牛棚。

“叫它大尾巴吧。”我說。

“它這尾巴,確實不小。”他笑著說,“來,大尾巴,跳個舞。”

我卻笑不起來,哪怕大尾巴真的在他肩上走來走去,一邊走,一邊晃動身后的尾巴,看起來滑稽極了。他朝著我得意地笑了,展示他的馴服戰績。他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這讓我困惑。在我年輕的十四歲,我還未清晰地看明白這種態度,只覺得這跟性格有關,或者跟他個人情況有關,因為我聽說他從未娶過老婆,一直都是單身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他不需要操太多的心,不像我爹身上背負著沉重的家庭責任。快樂對他來說,來得太容易,停留時間也長,不會輕易溜走,他只要忍受一個人的寂寞就可以了。事實上,他一個人的時候,也并不寂寞,怎么說呢,他總能找到打發時間的方式,而且看起來還頗為有趣。

我對他的興趣越來越大,而他也并不像我父親那樣,總是表現出大人的那副做派,示我以嚴肅或者沉默,他愿意把自己打開,在我面前,成為一個可以傾心說話的朋友,像孫鵬程,但給予我的似乎遠遠更多。

“放牛苦不?”后來,有一回,我終于忍不住問。

“苦啊,怎么不苦?”他笑著說,“寒來暑往,風吹日曬的,這可不是好營生。”

我以為他能說出什么高論,就像我總期待從老師的課堂上聽到不一樣的東西。

“那你為啥放牛啊?”

“生來一張口,得吃飯呀。”

“那咋不干點別的?”

“哈哈,你還小,不懂,不是你想干啥就干啥,是你能干啥才干啥。”他嘿嘿笑了,吐出一大口煙。

“如果有其他選擇,你還會放牛嗎?”我問。

“不會。”他說。

他的回答倒讓我吃驚。

“為啥?”

“這還有為啥呀,人往高處走嘛,肯定有比放牛更好的營生。”過了一會,他又說,“不過,其實啥營生都一樣。”

他的聲音有一點失落,這是少有的。我很快陷入沉默,我又想起了我爹,我多想問問他,可他再也聽不見了。

過了一會,我又問:“你在野地放牛啥樣的?”

“你跟著不就知道了。”他又嘿嘿笑了。

我確實想過,只是,我姐夫和我二爹,一直在給我打聽營生,因為我還小,諸如磚廠、水泥廠、沙棘汁飲料廠、煤礦等都進不去。這條路算是斷了。我姐夫托熟人,找了一家修車鋪,讓我去學技術,即便學不成,歷練歷練也好。他覺得,既然念書無望,早點踏入社會也是好的。

“我明天得去一趟縣城。”我說。

“去吧,”他把手機又調高了,“反正以后機會多得很。”

5

第二天,事情發生了變化。我媽覺得修車不是個好營生,每天滿身滿手都是黑油,也掙不下幾個錢,還影響以后娶媳婦。他們并未達成一致意見。

不過,盡管如此,我還是去了縣城,因為我覺得,要是學技術,還不如去學理發。我媽不是很同意,她一直以為,我輟學是因為孫鵬程,怕我跟孫鵬程混在一起,學壞了。其實人家孫鵬程,早就學成了,技術并不亞于他哥,如果不是缺錢,早就自立門戶了。

我也是先從洗頭學起,沒想到一下午洗了十幾顆腦袋,第二天兩只手皮膚過敏,起了一大片紅斑。本來也沒啥,可把我媽嚇壞了,她原本就不太愿意,這下,更不會讓我學了。這條路也斷了。

我原以為,像往常那樣,我會跟孫鵬程在縣城晃悠幾天再回來,可我倆似乎都沒那個想法了。我倆不約而同選擇了自行其道。他在理發店忙得不亦樂乎,看來他挺喜歡這個手藝,我呢,突然感覺在大街上晃悠很沒意思,莫名其妙期待趕快回村。

回村前,在我二爹家雜貨鋪,他又叮囑我,說我在家待著,容易成為廢物。我說不會的,家里很多事情。他沒再說話。我也沒告訴他我已經決定放牛了。其實,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一直希望我能繼承他的蒸籠手藝,他那大學畢業的兒子也留在了外地,從此只在逢年過節回來幾天而已,這成為他的一個遺憾。

然后,我馬不停蹄地就回去了。不知為何,我開始惦記家里的牛群,還有活蹦亂跳的壯壯。

接下來幾天,我都跟著二毛叔出去放牛。他讓牛群走在前面,自由選擇路線,他在后面跟著,我就跟在他旁邊。牛認得路,不進莊稼地,也不去吃剛長出來的松樹苗,只選擇半山坡或者水邊,吃剛冒出來的雜草,牛安靜溫順,不會亂走,細嚼慢咽,要吃好久。這個時候,二毛叔找一棵樹,躺在陰涼地,草帽蓋住臉面,悠閑地睡一覺。

“會游泳嗎?”有一天,看著眼前流淌的河水,他突然問我。

我搖搖頭。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脫了那件黑外套和背心,光著膀子跳了進去,像一條巨大的黑魚,很快看不見腦袋了。

我嚇壞了。

“快下來呀,”已經游出去很遠的他突然冒出水面,向我招手,“我教你游泳,很簡單的。”

我沒動,只喊著讓他快點上來。

他又游了好幾回,一會兒蛙泳,一會兒仰泳,還挺像那么回事兒。

上岸后,他又說游泳簡單,下次讓我試試。

正是九月的一天中午時分,陽光沒那么曬,起了一點微風,他就光著膀子坐在秋陽下,讓風吹干身體。他皮膚黝黑又結實,像一塊閃著光澤的石頭。他從布袋里拿吃的,面包片、火腿腸、榨菜、牛奶、煮雞蛋。他的伙食比我爹好多了,我爹就只舍得帶幾個冷饅頭和水。

“那時候,河很寬,水流很大,”他躺在草地上說,“現在,它變得越來越小了。”

我想起了我爹,他從來也不敢讓我下河游泳,說河里淹死過人,那些亡魂已經變成水草,會纏住你的腳,纏住你的脖子,直到你出不上氣。當然,我也從未見他游過。

“你不怕淹死嗎?”我問。

“你要是害怕,啥事也干不了了。”他哈哈笑了,“沒那么難的,啥也有可能實現。”

想來好像確實如此。他們就是把我保護得太好,以至于我一無是處。

太陽跌進西山,他也不準備回,牛兒還在山坡上吃草,直吃得肚子都滾圓滾圓,他才吆喝著,召喚它們回家。

那天回去的路上,雖然太陽落了山,天光還大亮。我們翻過一個又一個山頭。路邊的玉米苗黑壓壓一大片,有的已經吐出金黃的穗兒。山藥蛋也開出了紫瑩瑩的花兒,吸引來很多野蝴蝶。直到幾十只蝙蝠在我們頭頂低空飛行,夜色才真正籠罩大地。四野俱寂,蟲聲嘶嘶,我甚至還聽到了植物拔節生長的聲音。還有二毛叔時高時低一兩聲吆喝,或者突然來一句:好兒郎渾身是膽,壯志豪情四海遠名揚,人生短短幾個秋,不醉不罷休。

我似乎從他身上看到了放牛生活的另一番景象。

6

我逐漸記住了每一頭牛。雪耳長著一對小而白的耳朵;彩虹身上的黑白圖案是一團疊著一團的;彎刀長了一對特別好看的牛角;一條縫總瞇著一雙眼,整個牛群就數它眼睛小;貪吃舌總喜歡伸舌頭探比它高很多的楊樹葉吃;黃大膽經常在陡峭的坡地吃草……

我也逐漸知道了圈養和放養的區別;在平地和坡地趕牛的區別;什么時候喂精飼料,什么時候喂粗飼料。

可同時,我也逐漸越來越黑,變成一塊黑炭頭。

有時候,放牛路上,經過我爹的墳地,二毛叔停下來,點著一根煙,插在我爹墳頭。

我的心里卻很不是滋味,一晃眼,我爹已經走了半年多了。我常常想起入棺前見他的最后一面,跟睡著一樣,面帶微笑,表情安詳,額頭一堆褶子,臉色有些黑,那是常年在野外風吹日曬的結果,這使得他比實際年齡老了許多,他的嘴里還含著一枚銅錢。

“耀東呀,”那天,二毛叔點了一支芙蓉王說,“人這一輩子,有人惦記,總是好的。”

說完,他一根一根摘去壯壯腦袋上的雜草,摘完草,他又用手撫摸了好幾遍,一下一下理順了它的毛。

“其實,你爹是個好牛倌,如果不是救黃大膽,也不會摔下去。”

后來我才知道,黃大膽那時候正懷著壯壯。

“其實,我倆還挺搭,他好敲敲打打,我就好吼兩聲。”沉默了一會,他終于對我說,“想說啥就說哇。”

他拉著壯壯走開了。

我說不出口。那幾年我正經歷青春的叛逆期,跟我爹幾乎不說話,就是說話,也無法正常交流,偶爾還會頂撞他幾句。他沒什么怨言,一直笑瞇瞇的,一旦涉及我上學念書的事,一看苦口婆心沒用,他就有點失控,臉色大變,言語粗魯,這一點我遺傳了他。他不知道的是,我真的念不下去了,老師講的那些東西很多都聽不懂,至于作業,囫圇吞棗就能混過去,一到考試就徹底完蛋了。

我雖然沒說話,可我的耳邊似乎還回蕩著那天的嗩吶聲。如果我爹活著,他肯定也會敲他的小鼓,咚咚鏘咚咚鏘,有時候也打打從別人那里借來的一副黃銅镲。他喜歡鼓搗這些東西,如果不當放牛倌,他肯定會是鼓匠班里的一員,他其實喜歡熱熱鬧鬧的,所以,二爹就給他請了一班鼓匠,吹吹打打,封棺前,二爹又把他那個小鼓放進了棺材。我還記得他那張黑白照片,身份證上的,十多年前拍的,那時候他眼睛明亮,頭發還很多,也沒有白發。還有那張介紹他生平的紙糊的木板,上寫林耀東,名字旁邊還有豎排的兩列小字:生于農歷丙辰年,卒于農歷壬寅年,終四十六歲。再無其他。他的一生就這樣被概括了,只包含在這短短的二十二個字里。

想到這些,我的淚又流了下來。

可要是我放牛的話,我每天就能來看他了。

此時此刻,他的墳頭,除了高高的野草,和一種開得正燦爛的黃色小花,什么也沒有了。我爹就埋在土里,那么近,又那么遠。

調皮的壯壯又跑過來,跑到其他墳頭上,打滾撒歡。二毛叔跟在后面,也沒吆喝。

如果我死了,會不會也埋在這里?靈魂會不會也變成一顆星星?壯壯呢?那些牛呢?它們如果死了,會怎么樣?

我把這些疑問拋給他。

“就那么回事兒,最后都會變成一把土。”他說,“要不埋在土里,要不被風吹散,都一樣。”

過了一會,他又說:“我死后能埋土里就不錯了。”

“為啥?”

“以后可能都是火葬,不想那么多了。”

我沒說話。

“回哇,”他看著我說,“你要是永遠記得他,他就永遠活著。”

我點點頭,跟在他身后,跟在牛群后面。

“猜它活了多久?”回去的路上,他指給我看河邊的一株高樹,很粗,好幾人合抱才能圍一圈。

我搖搖頭。

“這棵銀杏樹活了好幾千年了,”他笑著說,“要是有下輩子,我就想當一棵銀杏樹。”

“你想當啥?”過了一會,他問我。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放牛。”

“你這孩子,跟你爹一樣倔。”他笑著說,“當然,放牛也不錯呀。”

7

那年冬天,下過好幾場大雪,牛群很少出去。二毛叔帶著我在野地里四處晃悠,教我冬泳,制作冰車,在刺眼透明的冰面上滑冰,還逮一種眼睛很小的獾子。他的小隔間有點冷,我和我媽讓他搬到前院的空屋里,他死活不愿意,就在小隔間生了一個火爐,我倆經常圍爐聊天。我們還在爐子下面燒山藥蛋、紅薯和玉米,有時候也烤饅頭片。他換了一款智能手機,正是用這部手機,他開始在網上直播唱歌和放牛生活,點擊量還不少,最要緊的是,還收獲了一枚女粉絲。

第二年開春,我還跟著他放牛。

家里人也不說什么了,牛群數量已經增加到六十多頭,再者,我總得干點啥吧,不然真成廢物了,跟他放牛完全就是玩兒,而且只干點輕活。牛棚里的牛糞被牛蹄踩得又厚又硬,要一鍬頭一鍬頭鏟出來;遇到母牛難產,要人工助產,既是體力活,也是技術活;用切草機切十幾槽草料。這些復雜活,主要他干,我打下手。

他一年的雇用期馬上到了,口頭續約前,他去了縣城,見那個女粉絲。

“沒想到,鐵樹也開了花了。”他笑著跟我說。

我知道,他想結束他的單身漢生活了。

我早就給自己搞了個小布袋,拿著我爹的鞭子,當然,不是用來打牛的,好牛倌從不打牛,只用來嚇唬。我把牛趕出院子,像往常一樣,不過,心情更激動興奮。我走在前面,身后是浩浩蕩蕩的牛群。

就這樣,我開始了我的放牛生涯。

我走過我爹走過的每一座山,跨過他跨過的每一條河。他吹過的風也吹動我的頭發,淋過的雨也打濕我的衣服。以這種方式,我感受著他,感受與他的聯結。

大地遼闊,接納他,也接納我。

他墳頭的野草換了一茬又一茬。本想給他立一塊碑,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我知道,他不光活在我心里,還活在浩浩蕩蕩的牛群中,活在一粒草籽里,活在一棵樹上,活在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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