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是一種愛攀山的生命,可是山太高時,樹也會爬不上去的。秋天的白楊,千樹成林,在熟得不能再熟的艷陽下,迎著已寒的山風翻動千層的黃金,映人眉眼,使燦爛的秋色維持一種動態美。世彭戲呼之為“搖錢樹”,化俗為雅,且饒諧趣。譬如白楊,爬到八千多英尺,就集體停在那里,再也爬不上去了。再高,就只有針葉直干的松杉之類能夠攀登。可是一旦高逾一萬二三千英尺,越過了所謂“森林線”(timber line),即高貴挺拔的柏樹也不勝苦寒,有時整座森林竟會禿斃在嶺上,蒼白的樹干平行戟立得觸目驚心,車過時,像檢閱一長列死猶不仆的僵尸。
入山一深,感覺就顯得有點異樣。空氣稀薄,呼吸為難,好像整座落基山脈就壓在你胸口。同時耳鳴口干,頭暈目澀,暫時產生一種所謂“高眩”(vertigo)的癥狀。圣誕之次日,葉珊從西岸飛來山城,飲酒論詩,談天說地,相與周旋了七夕才飛去。一下噴射機,他就百癥俱發,不勝暈山之苦。他在伯克利住了三年,那里的海拔只有七十五英尺,一聽我說丹佛的高度是五千二百八十,他立刻心亂意迷,以后數日,一直眼花落井,有若夢游。乃知枕霞餐露、騎鶴聽松等傳說,也許可以期之費長房王子喬之屬,像我們這種既拋不掉身份證又缺不了特效藥的凡人,實在是難可與等期啊。費長房王子喬渺不可追,倒也罷了。來到大石帝國之后,竟常常想念兩位亦仙亦凡的人物:一位是李白,另一位是米芾。不提蘇軾,當然有欠公平,可是高處不勝寒的人,顯然是不宜上落基山的。至于韓愈那樣“小雞”氣,上華山而不敢下,竟觳觫坐地大哭,“恐高癥”顯然進入三期,不來科羅拉多也罷。李白每次登高,都興奮得很可笑也很可愛。在峨眉山頂,“余亦能高詠”的狂士,居然“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真是憨得要命吧。只是跟這樣的人一起駕車,安全實在可憂。我來丹佛,駕車違禁的傳票已經拿過四張。換了李白,斗酒應得傳票百張。至于米芾那石癲,見奇石必衣冠而拜,也是心理分析的特佳對象。我想他可能患有一種“巖石意結”(rock complex),就像屈原可能患有“花狂”(floramania)一樣。石奇必拜,究竟是什么用意呢?拜它的清奇高古呢,還是拜它的頭角崢嶸?拜它的堅貞不移呢,還是拜它的神骨仙姿?總之這樣的石癡石癖,若登落基大山,一定大有可觀,說不定真會伏地不起,蟬蛻而成拜石教主呢。
【賞析】閱讀至此抬頭,轉了轉有點僵硬的脖子,不得不感慨于余光中先生的妙筆,竟能如此吸引人探究其中的奧秘,仿佛置身于其中,并且敬佩于先生的深厚功力,不時佐之以詩句、俚語和適度的西化,加以熔鑄,成為合全,但又格外的親切、自然。語調詼諧幽默,文只言片語,情感如醇酒,濃而不烈,持久留香。讀余光中先生的散文不僅要細細品味文字之美,還需要發散思維去聯想,感受先生那一份剛好的溫柔。
選自《余光中散文》(名家散文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