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美

我的研究斷了好幾年，在此期間雖有零零碎碎的涉足，但是如精衛填海、蜻蜓點水，也沒有甚么大的突破。

我又想起那位盾入人潮中的宋白明，我怕自己一如他的過往，也被歷史遺忘，所做的努力泡湯。

我知道，我的初心并非佐證《倒生梅》為《莊子》的遺失篇章，而是想知道倒生梅是否確有其物。雖然宋白明一再聲稱，自己已經踏遍華山，沒有尋覓到此梅，但是作為現代之人，有更便捷的交通，更精準的儀器，為何不動身一探究竟呢？非要在這些故紙堆里隔靴搔癢般地糾結呢？

想畢，我旋即動身出發，從一名業余古籍研究者搖身一變，做了個徐霞客般的游俠。

我腦子里幻想華山雖大，也無非是一山，只要多走幾步路，總能看遍每個角落。但是來到山腳，穿行于山間，才知道自身渺小。山境之大，能藏住一切，漫山尋梅，更比大海撈針要難得多。

那些盤洞溝壑，錯雜水系，無不是藏龍臥虎的褶皺，根本無法靠一個人一輩子探明究竟。我果然是書堆里出來的學者，不知道浩瀚自然的壯闊。

同時我也終于了悟，那些猶如嵇康一般的隱士為何藏身于大山之中。因為書中的世界偏頗、人間的爭斗狹隘，唯有溶于自然，才能體悟真道。

而那顆隕石所指向的蒼茫宇宙，更是浩瀚無邊，也隱藏著更多的真諦。

我帶著滿身的疲憊和失望，離開了華山，遍行無果，只覺得人力之無能，便應該像那株梅花般，低頭倒生的好。

便在此時，斐徳先生致電于我，帶著南美洲口音的法語說著他的新發現。

原來，他這些年依然在研究隕石與梅花的關聯，因為他是官方指定的考古學者，又與各國的匿名藏家多有來往，關于先秦時代的天文研究已經進入深水區。

之所以沒有把這一過程與我通氣，主要是沒有發現任何實質性突破。

同時，至今也毫無收獲。

但是在這一過程中，他牽涉到了關系網，便像是多了眾多眼線似的，斐徳先生的朋友圈也在為他搜尋相關資料。

在南美洲，有不少盜墓團伙，他們相互之間有文物交換的傳統，這一來二去，各自手中的寶物也就了然于胸。

斐徳先生的線索便從這人脈的網絡里得來，幾經輾轉，他找到了一塊黃金飾件，是一把祭祀用刀器“米圖”的炳部。據線人稱，此文物殘片上繪有一株樹，秘魯與阿根廷當地考古學家無從得知其樹種，因其造型古怪，并非本土樹型，遂以為先人僅憑想象得來。

然而當它的畫像到達斐徳先生眼底時，他敏銳地注意到，那棵樹極有可能是中國的古梅。梅身彎曲，共有三個轉折，而枝干卻堅挺筆直，與主干形成反差。尤其是花朵，描繪雖然簡略，卻明顯可見五瓣圓點，通身沒有葉片，這全都對應著梅花的造型。另外，梅樹兩邊，有幾名印加大祭司，而梅樹位于中央，想必已被供奉為神樹。

獲得此寶物的秘魯與阿根廷學者都是坊間人士，不曾見過梅花，亦無法想象本土的文物如何與遙遠東方發生聯系，且由于器件微小，故并未引起足夠重視。

直到斐徳先生手里，它的價值才顯露端倪。

斐徳先生速速邀我前往當地，路途遙遠，也顧不上許多，我扔掉手中的一切研究事物，飛往阿根廷。

當時我是無比震驚的，想來我在華山一株梅花沒找到，斐徳先生卻在遙遠的海外尋覓到了蹤跡。這事兒怎么想都像一場迷夢，仿佛得不到的東西通過另一種方式獲得了彌補。

但我又是傷心的，滿心不愿意讓國寶倒生梅流失海外，好像老農民說的“肥水不流外人田”似的。我焦慮著，撕扯靈魂，想見到，卻又不敢見到。

剛到機場，斐徳先生沒有讓我有一絲歇足，直接就讓我坐上他多年使用的老吉普車，往一富豪家里趕去。

富豪是當地投資商，酷愛倒手古玩。他將金飾殘片遞給我們看，我看到，那株梅果然獨具東方韻味，一點沒有印加文明的粗獷氣質，但只一點，梅身雖然曲折，卻未倒折，也未倒生，反而挺拔向上，一副大放光彩的形象。

我的心頓時由喜轉悲，又由悲轉喜。前者是為不得寶梅而失望，后者是為寶梅未有移植海外而慶幸。此情復雜，讓我長時間無法開口。

斐徳先生說，怪就怪在，印加文明從公元500年延續至16世紀，其間沒有一次能與東方文化有過任何交流。唯有1532年西班牙殖民者滅亡印加文明前十幾年間，殖民艦隊倒有可能將東方文化播種于此。

說道“播種”，我又想到了隕石，故下意識看向了金飾殘片的頂部。在缺損的梅樹頂枝上方，隱約可見一道細小線段。由于太小，不可立即得見。

斐徳先生將器件購買下來，他與富商有個幾次交手，這一次他沒有摳門，還價也省了，直接應了對方的價碼，便火速與我同去鑒定。

阿根廷的文物鑒定所設備原始，但畢竟也來自于二十一世紀，基本的碳十四檢測儀還是有的。

通過儀器，我們得知文物的年代不假。此后，又加以試劑化驗和電鏡觀察，斐徳先生初步能夠確定該器件的真偽。

就在電鏡畫面里，我們將疑似流星的凸起放大數百倍，看到其表面均勻的做工，可見是傳統的鏨花工藝。那道痕跡并非無意造成，而是確有其物。

很顯然，在這畫面中，印加人將梅花奉為神樹，大肆祭拜，且這與他們所觀察到的流星天象有某種潛在聯絡。至于是何種聯絡，我與斐徳先生都暫時只能揣測。

斐徳先生是專業考古名流，他的思路非常清晰，直接從一個時間點上入手，試圖在16世紀西班牙殖民者的紀錄里尋找答案。

選擇這一時間頗為考究。一來，避開了整個印加歷史汪洋的撒網式搜尋，將涉及面縮小到有清晰時間斷面的節點之上;二來，印加文明與中國文明類似，極少有清晰的記載。即便有，也因為久遠的歲月而損耗，乃至蕩失。相反，西班牙人卻有詳實的航海筆記和殖民日志，更有說服性，也更為西方學界所認可。

斐徳先生給我講了許多研究手段，便又領我去了西班牙。

然而，與西班牙當地政府洽談了許久，依然得不到開啟殖民日志資料的許可。

斐徳先生只好動用他人脈中最上層的關系，至于是什么關系，他不便言說。我只見一通電話后，西班牙歷史文獻館的大門便徐徐敞開，一如電影里開啟的城堡門閘。

我在里面其實幫不上大忙，要不是斐徳先生，我根本連門檻也進不去。同樣的，要不是我大學時代與斐徳先生有過親切交流，這份難得的國際友誼怕也難有著落。

我命中應該是與《倒生梅》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否則研究不會這般順利，一切都水到渠成，只等真相浮出水面。

斐徳先生告訴我，阿茲特克、瑪雅、印加，此三大文明皆是印第安文明的分支，西班牙滅族印第安部落時，把如此輝煌的文明也一同推入了焚尸爐，他曾無數次扼腕嘆息。

反觀自身，法蘭西帝國也做過許多擄掠文明的事件，所有這些看似先進的文化，都以近乎野蠻的行徑，毀壞他人看似野蠻的先進文明。

文明是應該加速上升，還是如同那梅花一般，迅疾折回呢？

我再次陷入無盡的思量中，想起了宋白明在他論文中的一句引言：“世間不凡者，唯有此梅！”

我與斐徳先生整理著浩如煙海的資料，幸好，西班牙政府將這批資料數字化了，我們只需要進入內網，使用館長的賬號，便能輕易檢搜。

我正想，當年的宋白明如果也能數字檢搜，是否早就該知道答案了。想來未必，因為答案并不在他就職的國家文獻庫里，答案穿越了古今，也穿越了中西。假若中國沒有敞開國門，今日我也無法站在別人的領土上找尋遙遠故土的答案。

這一體驗是那般美妙，是任何穿越小說也無法給予的官能享受。

斐徳先生搜尋了16、17世紀之間西班牙征服南美時的大量數據，找到1531年殖民傳道士柯茲艾魯斯的紀錄。當時，柯茲艾魯斯帶領幾百人的火槍手，征服了當地的奇穆文化地區，幾只火槍如同趕鳥一般，將幾萬名印加人推到了邊緣地帶，然后逐個殲滅。

柯茲艾魯斯在日記里坦言，他使用了內部瓦解的手段，造成部落之間的相互爭斗，然后再從中收盡漁翁之利。他還將自己推向了神壇，印加人把他們視作天外文明或者神諭中的使者。

柯茲艾魯斯借助自己的“神威”，最終讓印加文明屈服。

但是在一篇不太起眼的片段里，柯茲艾魯斯記錄了一則比他的“神威”更有神性的事件，使他變回了凡夫俗子。

當時他走在部落附近的荒野中，看到一群印加人圍著一棵奇怪的樹就座。樹上沒有葉片和花朵，只有枝干，枝干上纏繞著長短不一的繩索。

柯茲艾魯斯知道，他們有結繩記事的習慣。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這棵樹便成了他們記掛繩子的地方。印加人沒有把此樹供奉，甚至給它取了個簡單的名字——奇普（Khipu），意思無非是“掛繩之樹”。

柯茲艾魯斯準備在這里安營扎寨，以此為據點攻克周圍的部落。于是他驅趕人群，命人摘了繩索，并讓人用刀斧砍斷此樹。

這一部分的原文（作古文翻譯）如下：

此樹枝椏微微碧綠，折而不斷，吾遂命人砍之，刀斧盡裂，樹卻毫無損缺。便讓數名手下連夜深挖，欲探尋根部，將其拔去。然淺挖未可、深挖不至，挖至百米亦不見根系、挖至數百米亦不見其底，真乃根深無源，不可撼動。

直至次日，吾便放棄努力，避開此樹安營。

十數日之后，士兵前來報告，說此樹非死樹，有花蕾綻出。我遂與博物學家亨利波斯前去一看，便見其于中午開放，花瓣金黃，白日放光。

吾欣喜異常，此等奇物，取下運回，獻給皇室，當有作為。

然無論以何種方式，亦不能動其分毫······

批注

我此時此刻渾身戰栗，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如何，我竟然觸及到了一些可怕的想象。

那華山的倒生之梅，來到南美阿根廷為什么卻變成了直立生長？而且梅花必定是同一種梅花，都無比堅硬，背后也有一個隕石流星的形象在晃動著，讓真相更加撲朔迷離。

也許，此文的作者雖然知道地球是圓的，但只因身在地球表面，視野局限，卻未能跳出來，從旁觀的、宏觀的角度俯視。

想必我看通了篇文章，便已然是跳出了思維框架。

我居然認為，那株倒生的梅花，此刻已經穿越古今中外，穿越了整個地層，在南半球的阿根廷冒出了頭。畢竟從地理對趾點上看，華山穿過地心，恰好落到阿根廷與智利附近。

我為奇梅的行為震驚，也為自己的揣度而震驚，畢竟我是遵循實際的物理學家，并非那些夸夸其談的古人，也非動輒天馬行空的文人，我需要用理智來看待這一種可能。

而理智告訴我，那是不可能的。

以我對技術的理解，地球直徑12000多公里，倒生梅由公元前221年的先秦生長至16世紀的南美洲，其間經歷1800多年。這樣算下來，它每年需要生長6666666毫米，一年總共31500000多秒，這意味著每秒需要生長0.2毫米。

聽起來不算什么，但是迄今為止生長最快的毛竹，每秒也只有0.002毫米，更何況硬度和強度都比毛竹要大幾百億倍的倒生梅。

也許，無法接受這種梅花，主要來自于我的知識局限吧。正如古人會把無法解釋的奇觀看做神力一般。這并非神力有多震撼，而是人們的認識過于狹隘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