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在運河上（組詩）

胡正勇

大河

波濤洶涌的大河

不停地流過我夜半的夢境

上游是我的童年

下游是一場糾纏不清的大雨

父親打獵，每次都要泅渡大河

去對岸的大山深處

返回時大都滿載而歸

那時我小得像屋后的竹筍

背著沉重的破書包

繞道經過大河上游的獨木橋去上學

河水支離破碎

一年落雪的冬天

那個大徹大悟的人

跳進了大河，就再也沒有回來

之前，我和他有過一次激烈的談話

我說河水會流向大海

他卻說流到城市就戛然而止

午夜

午夜的土公路

像兒時母親手里的鞭子

沿著盧湖岸邊

向老家竹塢里蜿蜒

月光灑在土公路上

灑在公路左邊的湖水上

灑在公路右邊的山野里

仿佛下了一層薄霜

他開車從城里往回趕

路旁樹林里沉睡的大鳥

被驚飛。像一顆流星

落在更遠處

望著滿天的星斗

他想著病危的老母親

淚水忍不住流下來

空闊的湖面上

一只野鴨子奮力向前飛

所有的燈

所有的燈都滅了

睡夢中。我伐木，造船

然后乘它回到

闊別已久的竹塢里

一萬朵野花在山坡上怒放

親愛的大黃狗

在老屋前搖著尾巴歡迎我

所有的燈都滅了

我的童年

在暗夜里閃閃發光

那是我五歲的童年

七歲的童年……

小黃狗像我的弟弟

天天纏著我

村口那滿樹的野葡萄

如今變成了滿天星斗

深秋的風

在竹塢里村，深秋的風——

吹過土公路邊的一大片狗尾巴草

吹過河灘，吹過河灘上白茫茫的蘆葦

吹過瓦藍瓦藍的天空

和鄉親們蒼老的臉龐

當然也包括我父母越發蒼老的臉

在常州，深秋的風——

吹過一幢幢樓房、立交橋

吹過街道邊琳瑯滿目的商店

吹過車站，吹過一張張游子的臉龐

其中也有我這張憂郁的臉

深秋的風一直吹，從這一年吹到那一年

吹過一片片墓地

當我死了，它也會吹過我的墳墓

然后向更遠的地方吹去

白馬在運河上走遠

一只燕子從運河上空飛過

眨眼就飛進了青果巷

接著，又一只燕子飛來——

晨光灑在運河的駁岸上

在運河邊洗瓦片的姑娘

遠看像一尊光芒四射的神

她從水里取出時光，把它擦亮

夏夜螢蟲飛，深秋桂花落

地球不停地自轉公轉

冬天說來就來，一場大雪

落在青果巷，落在運河兩岸

深夜歸來的少年

以為是月光還沒有散去……

一匹白馬在運河上走遠

春去春又回，所有的光芒

都隱藏在青磚木瓦間

隱藏在雕花門窗里——

燕子歸巢，黑夜降臨

每一張瓦片每一塊青磚

在暗夜里閃閃發光

頭頂璀璨的銀河系凝望著大地

凝望著江南的這條古巷

迎春花

白花花地開，在郊區的院子里

它告訴人們：春天就要來了

春天就要來了——

種下這迎春花的老人已經死去

現在這個房子租給了

從貴州來的一家四口

他們靠撿垃圾為生

迎春花下總是堆滿撿來的垃圾

迎春花仍然旺盛地開

它開始懷念種下它的那位老人

它看著腳下的垃圾變成金子

看著這院子一天天破敗

白花花的月亮

月圓夜，嫌犯們拼命逃離

沒有一個人敢抬頭

因為頭頂白花花的月亮

像他們母親那慘白的臉龐

而我，一個浪跡異鄉的人

手里緊握的火車票

像西天上那鉤彎月

我也不敢抬頭看

實在想家了，就把一盆自來水

放在陽臺上

讓搖搖晃晃的月光

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