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組詩）

壽州高峰

羊

天快要黑透了

頭羊在門前哀鳴

原來少了一只羊

秋崗枯萎，草皮盡掘

羊群要到很遠的堰塘覓草

在窄埂上擠擠挨挨很危險

手電筒光照射過去

一塊塊收割后的稻茬田了無遮攔

那只羊在塘坎下命懸一線

快要墜入水中

嘴里死死咬緊的是一叢草根

它不能松口，更不能呼叫

今晚像烏鴉一樣黑

我救下一只白色的吉羊

小排灌站

把水抽到高處去

不是為了澆灌莊稼

是讓它們從另一條路趕緊出走

好多年都沒有再動用水泵來拯救家園了

我推上電閘

點燃燈泡里的鎢絲

也點燃我眼睛里的血絲

我抽上來一座裹著塑料布的龍王廟

和四處青蛙整夜的叫聲

不得不套用一行詩句

“今夜，一十三省的小排灌站都在抽水”

長夜

膝蓋之于綢緞

膝蓋之于稻草代替編織的蒲團

圣賢有底色，他們的光芒逐漸放大

我的身體卻在慢慢縮小

仿佛蜷縮于樹上的鳥巢

又像重新返回母腹

我跪在大成殿里一動也沒動

“四配”和“十二哲人”

除了陪你周游列國的那個團隊

我的眼睛一亮

他是那個一千多年后從南宋才追趕上來的人

“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天不生朱子，仲尼如長夜”

大花

村莊里開花了

是細碎的苦楝和臭椿

梔子花也越開越小

月季也沒那么濃艷了

姑娘們撲著看不出來的香粉

仿佛天生麗質

這些年，能看到迸然而放的大花

越來越難了

蟋蟀

我是個聾子

帶著已經睡著的聽神經

把拆解的迷路當作迷途

回鄉再打造一副聆聽蟲鳴的新耳朵

我需要一座淪為廢墟的老宅

同時淪為廢墟的幾處牛棚豬圈

游子的隊伍里除了人，還混有牲畜

因為綽號太多

我成為鄉親們眼中不同人家的孩子

一個聲音向晩，發不出來

從嘴形猜測，疑是生根發芽

吟唱的不是“今夜白”就是“故鄉明”

在我的身體里老是唱反調

掛在檐下籠子銹跡斑斑了

像光陰凝結的一枚漏風的膽囊

一次次兇猛的打斗耗盡膽識

里面發出秋聲不易聽聞

是需要隔著肚皮探測的超聲波

兄妹

烏發粘在一起，亂如稻草

無法下插梳子

仿佛要掀開頭皮

為把心愛的紅頭繩系上辮子

痛得她哇哇大哭

我心里沒病卻常年禿頭

為方便撒藥涂液剃成光頭

“大頭大頭，下雨不愁

你有雨傘，我有大頭”

陽光燦爛反而曬人

我喜歡陰天，一片烏云投射下來

剛好把影子貼在我的頭皮上

我頂著，絲毫也沒有影響心胸亮堂

南街

時代變遷，正陽關的衰落是從船塘開始的

這是它漸漸失聰的耳蝸

但只要我們凝神屏息還能聽到發出的呼喚

像蟋蟀之于床底

蛙聲之于蝌蚪

隔幾百里朝父母方向打了一個噴嚏

南街還剩一家鐵匠鋪

我去的時候爐火已熄

鐵花如曇花一現

滿臉黑灰的師傅以銼刀開刃

以刀削紙、剁鐵，招徠顧客

最后以自己的指腹試刀

利刃刮過大拇指，發出“嗞嗞”聲響

如根根絲弦，彈撥出千年古鎮的光陰

清晨

我起來的剛剛好

晨曦初露，東方一片蔚藍

我仿佛看到了大海

朝陽突然噴薄而出

云彩的巖漿

高溫揪出秋天的斑斕老虎

晨跑的人帶著涼爽風聲

我不說話，有人問路我上手指引

我愿意做鳥語花香中的啞巴

賓陽城頭擠滿了人

他們用鏡頭捕捉城門洞里石頭上的晨光

我起早去坐飛機

我要去很遠的地方喝一頓酒

再過半個小時，我將飛越那一片大海

和那一股巖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