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們再登島

編輯同志：

我的父親毛張苗，1943年8月參軍，1944年4月加入中國共產黨，同年加入新改編的新四軍浙東游擊縱隊。1950年11月赴朝作戰，被授予一級戰斗英雄稱號和朝鮮二級獨立自由勛章。1951年5月，受到毛澤東、朱德、劉少奇、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

1955年1月，父親參加了解放一江山島戰役，率部強攻登島，將紅旗插上主峰。毛澤東對此戰予以肯定：“一江山島登陸戰，打得很好！我軍首次聯合作戰是成功的。”

為了紀念那場戰役，參戰指戰員不約而同將在那段時間出生的孩子取名“一江”。我的哥哥就叫毛一江。

2015年1月，在解放一江山島戰役60周年之際，“一江”們相約一江山島，追憶當年的人和事。其中有一位也叫“一江”的記者，寫下了《60年后，“一江”們再登島》的文章，發表在2015年1月20日《文匯報》上。

2021年是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為了緬懷父輩的光輝足跡，特將這篇文章推薦給貴刊，以饗讀者。

——毛戰海

1955年的一場海戰，也許已被許多人遺忘，但是他們忘不了。

毛一江、孫一江、平一江、方一江、張一江、李一江……他們的父親都是那場海戰一線主攻部隊的指戰員，當年剛剛出生的他們也因此被取名為“一江”。

忘不了這段往事的，還有當年參加過海戰，至今健在的陸海空三軍的老戰士。當然，也包括海峽對面的國民黨官兵及其后代。

1955年1月18日，人民解放軍陸海空三軍首次聯合作戰，一舉攻占了被國民黨軍盤踞的一江山島，進而收復大陳島等浙東沿海全部島嶼。

2015年1月，我應邀隨當年解放一江山島的主攻部隊——20軍60師健在的老戰士，以及那些取名“一江”的20軍后代們一起登上一江山島，重返當年的戰場。

紅旗飄揚

交通艇破浪前行，艇舷激起片片浪花。與他們生命緊緊相連的一江山島，近了，越來越近了。

“當年父親率領突擊營第一批登陸一江山島時，乘坐的是登陸艇。”毛一江說，他的父親毛張苗時任20軍60師178團副團長，他率該團2營擔任攻占一江山島主峰203高地的任務。

“當年140多艘登陸艇（船）編隊航行，浩浩蕩蕩、乘風破浪，非常壯觀。登陸艇（船）編隊前方有護衛艦護航，空中有殲擊機掩護，這是我陸海空三軍首次聯合作戰，張愛萍是三軍前線總指揮。空中打擊和岸炮轟炸從早上8點正式開始，父親的登陸艇編隊于中午12點53分從頭門山錨地出發——是迎著炮火從登陸點強攻上去的！”毛一江說。

前方出現了樂清礁，它是2營強攻的第一個登陸點，這里離敵司令部最近。望著礁石凸凹的灘頭和傾斜角將近70度的海岸，很難想象當年2營官兵在猛烈的炮火中，是怎樣強攻登陸的。

原計劃在登陸艇離岸2公里時，重武器開始開火。但營長孫涌發現，由于我軍火炮的壓制，敵人的火力點還沒暴露，就果斷下令“重機槍不要開火”。5連的4艘登陸艇到了離岸300米處才開火，一下子就壓制住了敵人的火力，戰士們乘勝沖下登陸艇，成功搶灘。相形之下，6連因為開火早了，重機槍彈藥消耗太多，到了登陸點后沒能有效壓制敵人火力，加上登陸點偏差，指導員犧牲了。孫涌的女兒孫一江說，后來父親每提起那段歷史，就顯得心情沉重。

在一江山島戰役中，5連進展迅速。毛一江說，他的父親毛張苗剛到第一戰壕安下指揮所，就看到營長孫涌率5連進攻到了瞭望村小高地，203高地已遙遙在望。毛張苗立即下了“暫停進攻”的命令，原想等6連和7連匯合后，組織好火力，再對203高地發動總攻。不料孫涌急了，他怕停下來會貽誤戰機，加上5連求勝心切，立即派人下山說明情況。

毛張苗當即叫教導員平濤把一面紅旗送上去給5連。這面紅旗是頭一晚團政委在出征誓師大會上，代表前線總指揮張愛萍授予2營的。上級規定，哪個部隊先攻上203高地，紅旗就給哪個部隊。

“父親剛把紅旗送上去，孫涌就一把搶了過去，隨后把組織火力掩護的任務交給我父親。”平濤的兒子平一江說。

我們登上一江山島，沿著崎嶇的山路，終于到了主峰203高地。

一江山島紅色旅游開發正在進行。一江山島戰役遺址資料館一期工程已經揭幕，通往主峰203高地的山路已經建成。站在山頂，迎著寒風，60年前“紅旗插上一江山島”的場景仿佛又浮現在眼前。

在203高地，“一江”們環顧全島，感慨萬千，眼前浮現先輩高舉紅旗、冒著炮火前進的身影。有人取出一面紅旗，輕輕展開，老戰士和他們的后輩一起久久地望著這面飄揚的紅旗……

父輩愛情

毛一江是一江山島解放后第二個月出生的。他說，由于戰前保密，快臨產的母親已經好久沒有父親的消息。當父親帶著勝利的喜悅歸來后，孩子誕生了。“頭胎，又是男孩。父親太高興了，把這個剛剛解放的島嶼名字賦予了我。”毛一江說。

方一江的父親方明，當時是20軍60師政治部青年科長，戰前一直率師工作組與主攻南一江山島的突擊營2營5連官兵同吃、同住、同訓練達150多天。那時，方明懷孕的妻子剛剛轉業到當地工作，兒子是一江山島戰斗打響前幾天出生的。直到戰斗勝利結束，他才見到妻子和兒子。在戰友們的“起哄”中，他為兒子起名“一江”，紀念剛剛取得的勝利。

平一江的父親平濤，是60師主攻203高地突擊營2營教導員。他是在一江山島戰斗打響前3天結婚的，平一江在那年年底出生，父母親不忘這場戰斗，就把勝利的名字賦予了他。

20軍60師是1952年底從朝鮮前線凱旋的，入朝前一直駐守上海郊區。回國后，本該解決戰士們長期“積壓”的個人婚姻問題。然而，硝煙未洗，一道命令，這支英雄的部隊又拉到浙東沿海前線。此后整整兩年，戰士們都在進行攻島訓練。張愛萍親自點將，將海島攻堅任務交給了60師——這支誕生于浙東的部隊。

備戰訓練在進行，但實際問題還要解決。

那時，戰斗英雄“吃得開”。戰斗英雄毛張苗經常到機關、工廠、大學作報告，演繹了一出“英雄追美女、美女愛英雄”的喜劇。毛一江的母親是杭州的美女大學生，在團省委工作。“父親跟志愿軍英模報告團到浙江作巡回報告時，就是母親接待的。回到朝鮮前線后，父親利用戰斗間隙給母親寫信。就這樣，等20軍從朝鮮凱旋后，他們就結婚了。當時，母親是20軍家屬中唯一的大學生。”毛一江說。

孫涌還是副營長時，教導員給他介紹了當地一個叫王彬的女孩，還在念書。孫涌的母親專程到駐地看了那女孩，很滿意。兩人剛確定了關系，孫涌就到軍教導團學習，歸來當了營長。1954年底，他的結婚報告剛批下來就要打仗了，不能對外通信。王彬還以為孫涌當了大官，“反悔了”，跑到上海的老人家中“訴苦”時，才得知老人也沒有收到過信。直到一江山島解放，他的家人才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中聽到“孫涌”的名字。一時，老人還不敢相信那個“孫涌”就是自己的兒子，但王彬堅信就是他。打完仗，他們就結婚了。這年，孫涌29歲。一年后他們的女兒出生，也取名為一江。

在平一江保留著的回憶錄里，也有浪漫的愛情故事——他的父親平濤這樣寫道：“我當時29歲了。在我內心，對象早已醞釀好了，她就是師文工隊的柴毓璋。她是蕭山人，生長在上海，小我11歲，在師文工隊是出頭人物。”

當他把心中想法透露出來后，戰友們直搖頭：“你這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平一江說：“可我父親就是不甘心。他認識我媽是在朝鮮前線，那時師文工隊經常下連隊演出。父親是營副教導員，文工隊的演出、生活安排都是他辦理的；母親是演出組長，和父親聯系最多。都是年輕人，時間長了，自然產生好感。但那時戰斗還緊張，父親一直把感情埋在心底。”

從朝鮮回國后，平濤實在忍不住，給心上人寫了一封信。信寄出后，他本來也沒抱多大希望，想不到第3天就收到了回信。平濤激動地拿出信來讓大家參謀，毛張苗當時就說：“有希望、有可能。”平濤的回信一下子寫了幾大張，到第3封信，兩人的關系就正式確定下來了。那年，平濤已經32歲。

沒想到1月17日，婚后第3天，突然接到通知，要打仗了。盡管早有思想準備，平濤還是怕已來駐地的妻子接受不了。但她坦然地說：“放心去吧，你走了我也回演出隊去，你在前方打勝仗，我在后方支援你們。我等著你勝利回來。”

說起父輩的愛情故事，如今已是花甲之年的“一江”們仍然唏噓不已。而且“一江”們幾乎全都當過兵，接過父輩的槍，像父輩一樣為祖國奉獻了青春。

新的“一江”

在這場震驚中外的海戰中，解放軍共犧牲了454名官兵，如今他們全都安葬在浙江臺州一江山島烈士陵園。

國民黨守軍陣亡519人，包括一江山島守軍司令王生明。他們的后代同樣不能忘懷往事。

在海峽的那一邊，有一位名叫王應文的老人。他保留著一張照片：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拍下這張照片12天后，也就是1955年1月7日，13歲的王應文冒著大雨將父親送到碼頭，而父親再也沒回來。這張照片成了他永久的紀念，他的父親就是王生明。

王應文說，在解放軍攻占一江山島后，眼看包圍圈越來越小，父親自己拉響了手榴彈。據毛張苗的回憶錄：“后來據俘虜說，我2營向主峰沖擊時，王生明還出來拉預備隊實施反擊，但一出碉堡就被炸傷了一條腿，敵預備隊也在我軍炮火的壓制下無法動彈，他嚇得又縮回碉堡里。這次戰斗中，不少碉堡都經過火焰噴射和炸藥爆破，所以弄不清王生明死在哪個碉堡里。”

海峽兩岸開放后，心中一直不能放下的王應文終于登上了一江山島，了卻了現場祭奠父親亡靈的遺憾。他說：“雖然尚未做到一笑泯恩仇，但我感受到了大陸的善意。”提及對他父親的表述，也從原來的“擊斃”改成了“陣亡”，王應文說：“這是實事求是的表現。”

后來，王應文致力于呼吁將每年的1月20日（一江山島解放兩天后，國民黨軍全線撤離大陳島的日子）定為“兩岸和平日”。2009年10月，張愛萍將軍之子張翔在北京與王應文共話祖國和平統一。

如今，臺灣許多地方還有叫“一江”的村子、公園、小區和路名，但知道那場海戰的人卻不多了，知道王生明的更不多了。

60師180團炮營副營長吳沛和是一江山島登陸戰中，我軍犧牲的最高指揮員，年僅36歲。他的女兒是在開戰前一天出生的。

1952年5月，吳沛和遠在朝鮮前線，為紀念父親60壽辰，在防空洞中寫下祝壽詩：“投身革命八年零，對面未見父母親。千山萬水路途遠，只好書信表衷心。胞弟吾妻代拜壽，祝賀父親六十辰。”

1952年11月，吳沛和從朝鮮勝利歸來，駐守浙江。他叫妻子去見面，家人擔心他當了軍官，又是“最可愛的人”，會不要沒有文化的妻子了。但他對妻子很好，還買了人參讓她帶給父母。妻子第二次去探親時，他還說打完仗后就教她識字，沒想到這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聚。

后來，吳沛和的弟弟和十多位戰友整理出版了“解放一江山島叢書”，受到張愛萍將軍贊揚。孩子們也從書中看到了父輩的英勇。

其實，解放一江山島戰役從1954年就開始了：海軍攻占東磯列島，掃清一江山島外圍守軍；空軍爭奪浙東沿海制空權，保障海戰奪島順利進行。在這期間，我軍還犧牲了一位指揮員。他叫高一心，是海軍舟山基地戰艦大隊政委。

在上海寶山的一個小區公寓里，記者見到了海軍退休軍官高紀心。她也保留著一張全家福，照片中有她的父母和哥哥、姐姐，卻沒有她。高紀心是在父親高一心犧牲后4個月才出生的，母親給她起名“高紀心”，紀念她的父親。

為了繼承父親的遺志，高紀心和哥哥高曉星都入伍到了海軍。她在東海前線三都港一待就是六七年，直到孩子到了上學年齡才調回上海。在軍隊，她多次立功受獎。高曉星后來成為海軍指揮學院副教授，撰寫了《世界海戰傳奇》《怒海狂飚》《海軍兵器》等專著，編撰了《陳紹寬文集》，與人合作撰寫了《近代中國海軍》《中國古代海軍史》《民國海軍的興衰》《民國空軍的航跡》等著作。

高紀心覺得，最能告慰父親的是她的兒子馬威。他從小在軍港長大，畢業于市重點高中，但高考志愿只填寫了“海軍大連艦艇學院”。當時，學校老師還找到家長說，以馬威的成績，不填復旦大學、上海交通大學等名校太可惜。在被稱為“海軍艦長搖籃”的大連艦艇學院，馬威本碩連讀，7年后以優異成績畢業，如今已成長為海軍導彈護衛艦副艦長、大隊副參謀長，駕駛戰艦巡航深藍。

記者見到了馬威——這位以現代知識武裝起來的新一代海軍軍官，他剛剛從澳大利亞國防學院畢業歸來。相信有一天，他的身影會出現在新型的航空母艦上。

（本文原載于2015年1月20日《文匯報》，有刪節）

精神火炬

本文作者郭一江是解放一江山島半個月后出生的。1955年，“紅旗插上一江山島”的捷報傳遍各地，他的父親郭建華正隨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南下剿匪，也為他取名“一江”。

郭一江曾是一名海軍戰士，兩次去過一江山島，1993年10月進入上海《文匯報》社。知悉他的經歷后，我和“一江”們盛情邀請他一起登島，一起舉起那面象征理想和勝利的旗幟。

轉眼，這篇文章發表6年了。時間飛逝，山河無恙。祖國沒有忘記，那些為了今天的美好江山而付出青春甚至生命的人，他們永遠值得我們懷念！

——原20軍老戰士，上海新四軍“沙家浜”部隊歷史研究會會長劉石安

編輯/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