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半個世紀的道歉

本文作者年近八旬，有一個心結始終不能解開。他說，他當兵5年后第一次請假探家時得知，和他訂“娃娃親”的女孩收到他寫的斷交信后，難過得幾天不吃不喝……但他當時和轉業回地方工作后，都沒有勇氣向她道歉，轉眼幾十年過去了。他的愧疚之情在心里越發沉重，希望借本刊道出心聲。

與作者幾次溝通，我們感受到真誠道歉是他半生夙愿。對于當年那位姑娘和她當下的家庭，我們獻上祝福。愿真誠溝通讓原本希望“親上加親”的兩個家庭也由此坦然面對過往，再續友誼。

自你離開以后/從此就丟了溫柔/等待在這雪山路漫長……無言著蒼茫的高原/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不會讓我把你找不見……

每當聽到這首如泣如訴的《西海情歌》，心里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凄涼感，也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那個人。

半個多世紀前，我在寫給她的最后一封信中告訴她：“我當兵三年五載、十年八年都有可能，啥時候回家誰也說不清楚，為了不耽誤你的幸福，你就另擇佳偶吧……”我相信，當她看到這段話的時候，心情絕不像我聽歌的感覺這般輕巧。

羞于娃娃親

我七八歲時，父母就給我訂了一門娃娃親，家鄉父老鄉親都知曉。姑娘叫“辣子”，比我大3歲，是我遠房姨媽家的閨女。雙方父母想親上加親，但搞得我很害羞和尷尬。

辣子從小就沒了父親。常言道，沒媽的孩子早當家，其實沒爹的孩子同樣早當家。比起同齡的女孩，辣子格外懂事。父老鄉親都夸她：“嘿，那妹崽硬是不錯。既生得干凈（長相姣好），又很在行（聰明、懂事）。”

辣子家離我家不到一里地，我們常常碰面，每次碰面對我來說都是一種折磨。有很多次，我倆在鄉間小道上對面撞見，我都是低著頭、紅著臉匆匆與她擦肩而過。有時候在特別狹窄的小道上遇見，簡直就像《小羊過橋》里的橋段一樣。只不過，并沒有出現誰也不讓誰的情況。我一見她，就趕緊退回來，將頭快速扭到一邊，讓她先過。她經過我身邊時，我連大氣也不敢出。

我們兩家雖屬不同的寨子，但兩個寨子之間就隔著一條小溝，本來一大步就能跨過去，但是為了安全，溝上還是蓋著一塊條形石板。月色明朗的夜晚，兩個寨子的孩子們偶爾也會玩到一個壩子里，大家在一塊拉趟趟（你追我趕）、打跛跛腳（一只腳著地前進）、旋蛾蛾（原地轉圈）、騎竹馬、斗雞、打包（棕包包或草團團）、藏貓貓……正當我玩得起勁的時候辣子來了，她和小朋友們玩得十分開心，我卻像老鼠遇見貓似的躲躲閃閃，兩只手都不知往哪兒擱，連游戲動作也做得變形走樣。有時候，個別搗蛋的男娃娃，還故意把我往辣子身上推。對此，她只是一個勁兒咯咯笑著，我卻氣得要命，逮住做“歹事”者則教訓一通。那時候，甚至一提起“辣子”二字，我臉上就火辣辣的。

1950年正月初的一天，我們兒童團員和姊妹團員都去10公里外的村公所開會。說是開會，其實主要是一位干部教我們學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下午回家時我們兒童團員走在前，辣子她們的姊妹團員走在后。走到一個叫大土嶺的山坳上，大家一起坐下來休息，我怕辣子趕上來碰面避讓不開，就鉆進了路旁一個守野豬的草棚里。棚子里面架著一排木棒，木棒上還鋪有稻草，就像專門為我準備的一樣，我趴在草上假裝呼嚕嚕地打起了鼾。不一會兒，辣子她們趕了上來，聽到她在外面和兒童團員們無拘無束地嬉鬧，我在里面羞得直打哆嗦。這事如果就那么混過去了倒也還好，不幸的是，元宵節前一天，我在碓房幫著母親舂糯米粑面時，我的堂姐竟把這事當作笑話，一五一十地講給了母親。母親聽罷恨鐵不成鋼地嘆氣道：“唉——崽呀崽，真討不到吃！虧你好歹是個男娃娃啊，人家姑娘都不害羞，你怕哪樣嘛！”我當時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辣子家缺少勞動力，稻田里長滿了雜草也顧不上拔，雜草拼命跟稻苗爭奪養分。母親便要我去給辣子家拔稻田里的雜草，我怕見辣子總是推三阻四。一次，母親帶著五哥、二嫂和我，一起去幫辣子家鋤地里的草，大家一邊干活一邊有說有笑，辣子更是笑得哈哈連天。唯有我羞羞答答熬著時辰，巴不得太陽早點落山。吃過午飯，彎稍（即休息）時，辣子在樹蔭下給她的鄰居嫂子捉腦殼上的虱子，我則遠遠躲在另一棵樹下，用斗篷遮擋著羞答答的臉龐熬時間。辣子一邊捉虱子，偶爾還偷偷沖我擠眉弄眼，并故意與那嫂子嘰咕兩句挖苦人，甚至是羞辱人的話讓我聽：鄉里狗——上不得街！一瞅我聽到后更加害羞的熊樣子，她們得寸進尺，竟然干脆一唱一和哼起了拉歌調：鄉里狗呀嘛——嗬嗨！上不得街呀嘛——嗬嗨！上不得街呀嘛，稀哩哩的嘩啦啦嗦啰啰呔，上不得街呀嘛——嗬嗨！更是令我難堪。

負心斷交信

1959年，我已經17歲了，有門扇那么高了。這年冬天，征兵工作開始了，我一時心血來潮，約起班里的幾個同學，跑到公社征兵報名處報名。隨后，我順利通過了體檢、政審。

出發那天早晨，我去邀辣子的堂弟一同前往區公所報到。進她堂弟家屋子，必先經過辣子家的磨坊。本來，我不打算從那兒過，怕撞著辣子，就這么擔心著，我經過時，辣子正好在那兒推磨。因為地勢限制實在沒法避讓，我一咬牙一橫心：管她呢！假裝沒看見她，埋著頭、彎著腰、弓著背，躡手躡腳繞過她的背后，做賊般偷偷摸摸就溜進了她堂弟家屋里。

“哥子，你還沒吃飯？”

“哎，你來得正好，快坐下吃飯。”

“別客氣，別客氣，你們快吃。我吃過了，我吃過了。吃罷飯咱倆好趁早出發。”

辣子聽見我和她堂弟講話的聲音，忙不迭特意轉身從家里端來一瓢葵花籽，一個勁兒往我的荷包里塞。我紅著臉只會傻乎乎地推辭著：“不要、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嘛！”別的，就再也找不到話講了。

但這種對娃娃親抵觸的心理，很快就被部隊生活的繁雜沖淡了。我自幼沒出過遠門、沒離開過父母，當兵后不僅十分思念家鄉、思念父母，竟然還莫名其妙地想念起辣子來。有時候躺在被窩里，想著想著，我竟后悔得悄悄嘆氣。

在父母給我們訂下娃娃親后的十來年時間里，由于農村環境閉塞及我的害羞，我與辣子不僅從來沒有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甚至連招呼都沒正面打過幾次。但我倆內心對彼此還是持默認態度的，認為對方就是自己將來的“那個”。我們既是近鄰，又是姨表姐弟關系，知根知底。特別是我還曾經念過幾天書，我敢斷定，對我這樣“優秀”的小伙，辣子內心是認同的。

可在家時，我為什么一見辣子就如老鼠見貓似的？十來年之久呀，把本來應該是美好而甜蜜的時光白白浪費了，多可惜啊！我和她家本來就沒多遠，她家缺勞動力，相反，我家弟兄多，有力無處使，我為什么不能常去幫她家干活，和她一邊干活一邊談知心話、講笑逗趣、唱山歌？她沒機會上學，我為什么不去教她讀書寫字，把她培養成一個有文化知識的人？要是她也能寫會認，我現在有心里話，不是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向她傾訴了嗎？正因為她不識字，我即便現在給她寫信，也得由旁人念給她聽。哪有悄悄話公開寫在紙上的道理，這不是讓旁人笑話嗎？

雖然心里這樣想，但我還是給她寫了封信表達情意：過去，我們雖然三天兩頭見面，但身為男孩子，因為害羞，都沒好意思正面看過你的臉，沒與你講過幾句話。現在，我不害羞了，想看看你的臉，有心里話想和你講，可惜卻沒有機會。耐心等待著吧，辣姐，待我3年服役期滿回家，讓我再把你看個夠！再盡情地向你傾訴衷腸，好嗎？

就在信發出還不到兩個月時間，村里一位從小與我玩得最好的伙伴，給我寫信說：“你的‘那個’患有‘干積勞’（即久不來例假）病喲。你還舍不得她嗎？”我當時因為年輕，社會閱歷淺，她得的那種病，我不僅一點兒不了解，而且也不曉得是否能醫治，更不知道它對身體有多大的傷害。于是，我猶豫了。到底怎么辦呢？給她寫信退婚吧，可大家畢竟是親戚，兩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我當兵出發時，她母親送了我好遠的路程，一直舍不得往回走，硬是把一塊錢塞進我的荷包里才回去。那時的一塊錢是多么的來之不易啊！就這么輕率和她斷絕了關系，對得起人家嗎？可不退婚吧，我已經走出大山，萬一將來在部隊有前途，卻娶個不識字且身患疾病的老婆，那多沒面子。

就在猶豫之時，辣子將親手為我做的一雙精細的線耳草鞋，寄到了我所在的連隊。出于對未知的恐懼，加上虛榮心作祟，就是這雙鞋讓我很快做出了與辣子斷交的決定。我沒有簽收郵包，當場要求郵遞員在投遞單上批了個“查無此人，退回原處”。接著，我又給辣子草率地寫了那封斷交信。

不難想象，當她滿心期待我復員回家時，突然收到一封無情的斷交信，對她來說是多么沉重的打擊！

4年后，我請假回家探親時才得知，辣子收到我那封斷交信后，心里非常難過，痛苦得好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從那以后，我母親與她母親的姊妹情漸行漸遠。而她的“病”其實并無大礙，一點兒也沒影響她的勞動生產及生活。

再后來，我在部隊提了干，找了一個比我小7歲且有文化的姑娘，而辣子嫁給了本村的青年，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1973年我轉業回原籍后，一直在家鄉政府部門工作，與辣子不時碰面。每一次碰面，我都感到十分內疚和慚愧，仍然如年少時躲躲閃閃。

當年年少無知，考慮不周，草率行事尚情有可原。最讓我追悔莫及的是，時至今日，幾十年來也沒想過選擇一個合適的機會，采取某種恰當的方式，向辣子母親好好賠個禮、道個歉，也沒和辣子開誠布公地談一談。

辣姐，請別恨我，原諒我當年的年少無知。別的，再說什么都是蒼白無力和毫無必要的了。而今，你我都到了為人爺爺、奶奶的年齡了，只求你接受我這份遲到了幾十年的道歉：對不起！

（作者曾為某部副連長。圖片來源于網絡）

“七嘴八舌”

孫卓清（退役軍人）

《跨越半個世紀的道歉》中的故事是一個悲劇，也反映了那個年代的一些痕跡：娃娃親、年少無知、信息閉塞等。對于單純的人們，受過傷的愛情是很難挽回的，留給雙方的或許是一輩子的自責和傷痛。

胡華軍（退役軍人）

婚姻要有感情基礎，雙方不能不對等，也許石子和辣子結婚了也未必幸福。希望他們都能放下過往，安享晚年生活。

高立臣（退役軍人）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情真意切的辣子收到石子的承諾不久，就收到了斷交信，這對辣子來說真是剛上云端就跌落谷底。這一切都離不開石子的“自私”和草率。這件事一直是石子的一個心結，也算讓他為此付出代價了吧。

王秀（公務員）

我覺得辣子姐姐性格挺好，忠于內心、不忸怩，拿得起、放得下，即使在現在，這也挺難得。

遲來幾十年的“對不起”，像懸進枯井的一根繩索，作者以為會將被委屈包裹著的辣子姐姐從井底拉上來。殊不知，被困在井底的其實是他自己。被往事懲罰了這么多年，我感到作者也是一個善良的人。

張巖（軍嫂）

這樣的故事，不僅在那個年代存在，而且當今社會也仍存在。這種道歉，會不會只是求得自己的心理安慰呢？

郭子奕（軍人）

或許，我們都有過這樣的經歷，做錯了事或錯過了機會而有意或無意傷害了別人，因此內疚不已。

適度的內疚是人之常情，可以促使人采取補償行為。但長期把責難施加于自身，壓得喘不過氣，也不是一件好事。作者用寫文章來抒發情感，畢竟只是間接手段。或許不如早點兒找到那位“辣子”姐當面談一談，雙方可能更容易真正放下吧。

吳萍霞（心理咨詢師、軍嫂）

從心理學角度來說，本文闡述是典型的“契可尼效應”，也被稱為未完成事件情結。很多人心中都深藏這個情結，比如不能忘懷的人，來不及說出的話，想做未做的事……

解決未完成事件情結可以通過兩個途徑，一是宣泄，二是補償。宣泄就是聽從自己的內心，把情緒利用各種渠道表達出來，讓情緒不至于造成更大的心理創傷，隨著時間而淡去；補償則是找到情結的“系鈴人”，給予道歉或其他的補救措施，以此完成“未完成的事”，讓內心完整，不再糾結。

本文算是一種遲來的宣泄，也是一種告別情結和遺憾的儀式——愿石子和辣子都就此釋然。

編輯/牛鵬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