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長治方言的多功能虛詞“嘞”

宋靜儀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長治市位于山西省東南部，秦時因“其地最高，與天為黨”稱上黨，后因潞水(漳河)流經境內改名潞州。明朝嘉靖年間，青羊山(今平順縣)爆發農民起義，幾路官兵幾個月鎮壓之后，升潞州為潞安府，取“潞州安定”之意，附郭置長治縣，取“長治久安”之意。今天的長治市沿用此名，下轄4區8縣(1)分別為：潞州區、上黨區、潞城區、屯留區、壺關縣、平順縣、長子縣、黎城縣、襄垣縣、沁縣、武鄉縣、沁源縣，本文語料取自潞州區。。據《中國語言地圖集》(第2版)，長治方言屬晉語上黨片長治小片，虛詞眾多且功能豐富，“嘞[lei0][1]16-18”在其中使用頻率高，用法多樣，可作結構助詞、時態助詞和時制助詞、語氣詞，大致相當于北京話“的、地、得、著、呢”。本文擬通過大量例句對“嘞”字在長治方言中的用法進行描寫，并從共時和歷時角度對其來源進行考釋。

一、結構助詞

“嘞”作為結構助詞，在偏正結構、補充結構中充當定語、狀語、補語標志。其中在偏正結構中的功能與普通話“的”“地”基本相同，在補充結構中比普通話“得”使用更加寬泛。

(一)體詞性結構中的“嘞”

1．體詞性詞語+嘞+名詞，如：

(1)他嘞書叫他自己來拿。

(2)超市嘞人特別多。

(3)外頭嘞天氣可是不好。

2．謂詞性詞語+嘞+名詞，如：

(4)買嘞雪糕都不好吃。

(5)理發嘞人都是長子家長子人。

(6)會寫對的對子嘞人不多。

(7)白嘞家具亮氣亮堂。

(8)紅紅嘞兀個那個顏色適合你。

(9)膩咧的歪膩歪，性格不干脆嘞人不能共交往。

3．名詞、動詞、形容詞性詞語+嘞組成“嘞”字結構，相當于普通話“的”字結構，如：

(10)要買就買個皮嘞，□[piau213]“不要”的合音買木頭嘞。

(11)他媽是教書嘞。

(12)紅嘞好，白嘞不好。

4．“嘞嘞”連用，組成兩個“嘞”字結構，只能指人，如：

(13)大嘞嘞三歲啦，小嘞嘞五個月啦。

(14)小孩的小男孩是大嘞嘞，小閨女是小嘞嘞。

“大嘞嘞”“小嘞嘞”相當于普通話“大/小的(孩子)的(孩子)”。這類結構只用在長輩向外人介紹家人時，指自己的大兒子/女兒、小兒子/女兒的孩子。兩個“嘞”并不在同一層次上，指稱的對象也不相同。上例“大嘞”構成第一層次，指的是“大兒子/女兒”。“大嘞”+“嘞”構成第二層次，指的是“大兒子/女兒的孩子”，即“大嘞嘞”相當于普通話“大的的”結構。結構助詞連用現象也出現在山西其他地方的方言中，但不限于人，如“(原平)這是大的的(房子)，兀那是小的的(房子)”“(太原)大的的家在這塊個家，小的的家在兀塊個家大孩子的臥室在這個房間，小孩子的臥室在那個房間”。

充當定語標記的“嘞”在定語與中心語的語義關系上有一點與普通話不同：不能連接人稱代詞與親屬稱謂以表示親屬關系，如“我的爸爸是個軍人”在長治方言中只能說“呢我爸是個軍人”。

(二)謂詞性結構中的“嘞”

1．副詞+嘞+謂詞性成分，如：

(15)慢慢嘞走，□[piau213]“不要”的合音著急。

2．數量結構+嘞+謂詞性成分，如：

(16)你一口一口嘞吃，沒人和你搶。

3．狀態形容詞+嘞+謂詞性成分，如：

(17)利手索腳利利索索嘞干生活干活，誰都愿意要。

(18)淺淺嘞吃嘍一碗。

(19)地瓜蛋土豆細細嘞切出來才好嘞。

4．擬聲詞+嘞+謂詞性成分，如：

(20)水龍頭水嘩嘩嘞流嘞。

(21)他咚咚嘞敲門的門嘞。

(22)外頭風嗖嗖嘞刮嘞。

(三)中補結構中的“嘞”

1．謂詞性中心語+嘞+謂詞性詞語，如：

(23)她說嘞不清楚。

(24)夜來個昨天睡嘞不好。

2．體詞/謂詞性中心語+嘞+主謂式結構，如：

(25)這個事急嘞他一個頭兩個大。

(26)笑嘞她上氣不接下氣。

(27)今個今天簡直忙嘞他顧不上吃飯。

與北京話不同的是，“嘞”不能作可能補語的標志，如不能說“我還吃嘞下”“我還拿嘞動”“我還趕嘞上”。長治方言表可能的結構一般用助動詞“能”和動態助詞“嘮”，如：

(28)我能背動嘮。

(29)他沒問題，荷拿動嘮。

從以上描寫可知，“嘞”在長治方言中作為結構助詞，其功能與普通話“的、地、得”基本相同。讀音上，聲母由[t]變為發音部位相同的[l]屬于弱化現象，符合語音的演變規律。虛詞本身負載的信息較少，其語音變化非常自由，而結構助詞聲母讀為[l]的現象非常普遍，歷史文獻《歧路燈》有：

姓譚的也像一個人家，為甚攔住我的箱，扭我的鎖，偷我哩衣服。

即令奶奶不喜歡他，咱大家周旋，大嬸子不容他，我慢慢哩勸。

這王中全吃虧你爹這一班朋友，夸哩他不認的自己。[2]97-99

山西朔州方言：

這個是我哩書包。

高高興興哩吃個飯。

今天晌午飯你做哩正好好。[3]128-133

河南方言：

他家哩樹

才學開車，慢慢哩開。

這頓飯做哩真好。[4]43-46+62

因此，我們可以推測，長治方言的結構助詞“嘞”是普通話“的、地、得”的音變形式。

二、時態助詞和時制助詞

“嘞”在長治方言中不僅能作為時態助詞表示動作正在進行、狀態正在持續，還能作為時制助詞表示事件發生在過去。

(一)時態助詞“嘞”

“嘞”作為時態助詞，可表示持續、進行，相當于普通話的“著”和“呢1”。

1．動詞+嘞，表示動作正在進行，如：

(30)孩的孩子跳舞嘞。

(31)他媽打麻將嘞。

“嘞”經常與“在、正、正在”共現，更能凸顯動作行為正在進行或正處于某種狀態，但有限制：“嘞”可以無條件與“正”共現，與“在、正在”共現時必須要加方位詞，如：

(32)他正寫作業嘞。

(33)*(2)*指該句不合法。他在買菜嘞。

他在兀兒那兒/菜市場買菜嘞。

(34)?(3)？指此說法牽強。他正在吃飯嘞。

他正在食堂吃飯嘞。

2．動詞或形容詞+嘞，表示某種狀態的持續，如：

(35)他穿嘞一雙爛布鞋。

(36)他家燈還亮嘞。

3．名詞(處所)+動詞+嘞+名詞(施事/受事)，構成存現句，可以表示動作進行，更多的表示動作產生的狀態持續，如：

(37)外頭跑嘞個野狗。

(38)墻上掛嘞副畫。

4．動詞1+嘞+動詞2，構成連動式，動1、動2的意義關系可以是兩個動作同時進行(動1很可能是動2的方式)、手段與目的、動1正在進行時動2出現，如：

(39)他低嘞頭不吭氣說話。

(40)好東西藏嘞不想給你吃。

(41)倆人說嘞說嘞打開啦。

5．表持續的“嘞”與表進行的“嘞”共現，相當于普通話的“著呢”，表示動作行為的持續進行，如：

(42)快點，人家等嘞嘞。

(43)這個鈣片，孩的吃嘞嘞。

中間可插入名詞性賓語：

(44)電視里頭演嘞《白娘子》嘞。

(45)他都打嘞牌嘞。

長治方言的持續體助詞有兩種，一種是“嘞[lei]”，一種是“的[t]”，“的”不能單用，必須與“嘞”連用組成“的嘞”，中間可以插入名詞，如：

(46)*院里站的仨人。

(47)*我忙的。

我忙的嘞。

(48)他上的課嘞。

“的嘞”相當于普通話“著呢”，“的”表持續，“嘞”表進行的同時兼具說話人的情感，相當于普通話“呢1+呢3”。如例(47)中，“的”表示忙的持續，“嘞”表示這種持續的狀態還在進行，并傳達出說話人不想被打擾的情感態度。

(二)時制助詞“嘞”

1．動賓式離合詞中間，如：

(49)你在哪理嘞發？

(50)我是在大連結嘞婚。

2．動賓短語中間，如：

(51)你在哪買嘞菜？

(52)我去長治開嘞車來。

3．句末動詞之后，如：

(53)我09年畢業嘞。

(54)手機什么時候丟嘞？

“嘞”作為時制助詞，與普通話“的”對應，其作用有二，首先是指明時制，表明動作已經完成，事情發生在過去，去掉“嘞”時間發生改變，如：

(49)你在哪理嘞發？

你在哪理發？(可以表現在或將來)

其次，嘞還能指明句子的焦點，起到強調作用，如例(50)強調地點，例(53)強調時間。

由此可見，長治方言中作為時態助詞和時制助詞的“嘞”來源于三個不同的詞：著、呢、的。“的”到“嘞”的音變上文已有闡釋，不再贅述，而“呢”變為“嘞”屬于n、l混讀現象，這在各地方言中都很常見。至于“著”(動詞“著”虛化而來)的音變，江藍生從北到南取山西14個方言點的持續態助詞讀音作過分析研究，總結出“著”字輕讀音變的主要特點：一是韻母央化；二是聲母由舌上變舌頭，少數地方由舌上或舌頭音變讀為邊音。[5]157-158長治方言中“著”讀為“嘞”，就是其中少數變讀為邊音的例子。

三、語氣詞

“嘞”作為語氣詞，可以用在陳述句、疑問句、感嘆句以及祈使句中。

1．用在陳述句句末，相當于普通話的“呢3”，傳達說話人的態度或情感，多用來表述不好的預判、責備等負面情緒，如：

(55)遲早要叫被發現嘞。

(56)開嘞燈睡覺嘞。

“嘞”還可以用在句中，表示說話人的猶豫或引起聽話者的注意，如：

(57)這個事嘞，我覺見覺得還是不能這個樣辦。

(58)他要是不說嘞，你就不要問。

2．用在是非問、特指問、選擇問句尾，表示疑問語氣，如：

(59)小王明天來嘞？

是非問根據句子的重音不同，提問的焦點也不同，如上例，可以提問來的人，也可以提問來的時間。

(60)你想吃甚什么嘞？

(61)你想去北京嘞上海嘞？

選擇問中不能用“還是”，只能將選擇項并列使用。

“嘞”在反復問中的使用也有限制，只用于日常場合，詢問常用動作，且通常帶有不耐煩的語氣，如：

(62)你吃嘞不吃？/你去嘞不去？

3．用在感嘆句句尾，加強語氣，如：

(63)我才不吃嘞！

(64)你□[tsei53]“怎么”的合音弄成這個樣啦嘞！

4．跟“不”組成“唄”的分音詞用在祈使句末，如：

(65)快不嘞快唄(快點)！

(66)出來不嘞出來唄(出來)！

與長治相鄰的平順方言中也存在諸多分音詞，王利指出，分音詞是一種前字讀入聲字后字聲母為[l]的雙音節單純詞，絕大多數分音詞前音節字的聲母與本字聲母相同，后音節字韻母與本字韻母相同，且絕大多數前音節字韻母為[]，后音節字聲母為[l][6]139、142-143，由此可知：

5．與其他語氣詞連用

“嘞”還可以與其他語氣詞連用，如“哎”，表示對言語的分外肯定：

(67)他肯定是走上來嘞哎。

與“吧”連用，表示詢問，如：

(68)明個明天你去嘞吧？

(69)飯是你爸做嘞吧？

長治方言的語氣詞“嘞”相當于普通話“呢”。山西晉語語氣詞讀[lei]的不多，相近的不少，如嵐縣(我要大的勒，不要小的)、婁煩(他趕的牲口糶糧勒)、山陰(外頭還下雨的哩)、寧武(電視開著哩)，單元音復音化是語音演變常見的規律之一，因此可以推測長治方言的語氣詞“嘞[lei]”是“哩[li]”的音變。關于“哩”的來源問題，諸多學者有過探討。呂叔湘在《釋〈景德傳燈錄〉中在、著二助詞》中認為,“哩”相當于現在的語氣詞“呢”，源于“在裏”，“裏”字俗書又寫成“里、俚、哩”等。太田辰夫《中國語歷史文法》的觀點是“里”與“裏”處于共時層面，隨后“里”變成句末助詞“哩”，“裏”成為體詞，從而有“在裏”等說法。王力《漢語史稿》,俞光中、植田均《近代漢語語法研究》等也對該問題作過探究。江藍生在《疑問語氣詞“呢”的來源》一文中，結合前人研究及詳實材料，得出語氣詞“哩”的歷時演變過程：五代南唐“聻”“你”“尼”通用，后“你”“那”通用，宋代開始寫作“里、哩”，明代中后期“哩”的應用增多。語氣詞“哩”的演變可概括為：“聻、你、尼→你、那→里、哩→哩”。由此基本可以確定,“嘞”是近代漢語“哩”在長治方言中的延續與發展。當然，也有可能是普通話“呢”的音變形式，這在語音上也很容易解釋。

四、結語

通過長治方言“嘞”的分析，可以證明方言中虛詞的語音形式非常自由，很多不同功能的虛詞由于語音弱化變得相同或相近，這與其承載信息有限密切相關。但是由于功能不同，即使語音相同也不影響其表義上的差別。“嘞”在長治方言中可作結構助詞、時態助詞、時制助詞、語氣詞，功能豐富，表義各不相同，但讀音幾乎無差別，便是最好的例證。正因如此，在探討虛詞語法化路徑時一定要分清楚這些同音現象的字來源是否一致，稍有不慎，就可能把許多不同來源的虛詞混為一個，出現削足適履的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