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倩茹
(山西大學 文學院,山西 太原 030000)
在美國學者威廉·麥克尼爾看來,瘟疫是“人類歷史的基本參數和決定因素之一”[1]175,與人類生命共生共存,也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它以超乎想象的方式影響了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也以難以置信的方式干預了人類文明的進程。因此瘟疫書寫從來不僅僅是文學領域的研究板塊,更是一個涵蓋生命和文學及其之外東西的社會課題。創作與瘟疫之間向來被視為有最親密的關系,因為文學的根基在于深入生活,古今中外的瘟疫書寫亦無一不在表明,瘟疫和文學始終是相輔相成的存在。瘟疫重塑著人類的生活方式、上層建筑與歷史命運,瘟疫書寫則清楚地再現了人類對瘟疫的恐慌、想象和理解。
詩歌這種獨特的題材總是事件或思潮的先聲,反觀古今詩歌的發展起源,無論是先民“在心為志,發言為詩”的心理路程,還是與文學革命相輔相成的五四新詩,都足以印證這一點。當瘟疫出其不意地介入人類實踐時,創作主體處在被瘟疫影響的世界中必然會有所思,有所為,將這些形象、觀念、意識投射到創作中,或建構或解構,由此構成了以瘟疫或疾病為內容或背景的的瘟疫書寫。全民抗疫的熱潮催生了抗疫詩歌的熱潮,作為特定歷史語境中的一種特殊話語資源,抗疫詩歌在當代有著極為重要的價值訴求和價值指向,而這一切皆基于其本身所擁有以及表達的生命力才得以可能。抗疫詩歌這一類型化詩歌如何呈現生命的狀態?又何以展現生命力?在這一過程中,關于生命以及生命力又有何新的理解?結合以上問題,聯系生命美學,本文試圖以此為切入點,探討抗疫詩歌與生命力之間的關系與其內蘊意義所在。
“真實”作為文學領域的美學概念之一,在詩歌這種體裁的美學目的中表現得尤為鮮明。聯系切斯瓦夫·米沃什在《詩歌的見證》中對詩歌進行界定時談到的:“首先,我把詩歌定義為對真實的熱情追求,而毫無疑問它就是這樣的;沒有任何科學和哲學可以改變一個事實,也即詩人站在現實面前,這現實每日新鮮,奇跡般地復雜,源源不絕,而他試圖盡可能用文字圍住它。”[2]95我們不能否認,語言產生的那一刻,會有言不盡意的可能,但詩歌的魅力即在于以生活的真實為基底而進行藝術轉化與升華。突如其來的疫情,讓抗疫詩歌直接抵達的是一種超越個人或是集體的生命的真實。身處瘟疫現場內外的人,無一不被這場近乎災難的事件牽動心弦,在呈現這一宏大而又具體的的歷史真實中,詩歌的本質不言自明,生命的力量也從危難中,從細微中更容易見出。
作為馳援武漢奔赴一線的醫護工作者的一員,弱水吟的詩歌生動而典型,一首《方艙里的〈薩日朗〉》既詩性地呈現了武漢的疫情,也勾勒出白衣天使們辛苦與奉獻的身影與心靈:
武漢方艙
穿白色防護服的你
像一顆子彈
擊中了一位美術家的心臟
他以最快的速度
描摹出你的舞姿
像是飛天帶來菩薩的救贖
他說距離兩千里
也能看見武漢
在霧霾重重的黑夜
從密布冠狀病毒的陰云里
透出了一束光
在人與病痛之間,醫護人員是最好的隔離屏障,也是人在面對死亡可信賴的護身符。在人與病毒之間依然如此。弱水吟作為方艙的在場者,她感受著眼前的壓力也對自己的身份有著清晰的認知,但詩中卻以“美術家”這樣一位非在場者的視角客觀地看待她所看到的一切,并將這一切與美術家的身份契合,似乎所描述的已經發生的是一幅畫卷里的內容,以“一束光”為結尾所奠定的基調表明了詩人同畫者一樣,對于這場人類與病毒的戰爭是持積極的態度。于是,在主觀與客觀、真實與虛構的敘述中,詩歌中蘊含的生命張力便躍然紙上。
再有戴中平的《逆行者》一詩,宇宙的規律是平衡,有人安享于歲月靜好,就一定有人為此而負重前行,詩人并非有意塑造奉獻者的形象,只是放眼望去,那些逆行的身影如此耀眼:
今夜你告別了最不想告別的人
收拾起闌珊夜色
眼淚和柔情正值青春
今夜你腳下的路途充滿兇險
前方有陌生的病毒復制的恐懼
侵入了塵世的呼吸。而你
僅僅是一名醫者,胸懷仁心
唯愿所有冬天的病人都能
在春天醒來
這就夠了。今夜你逆行的身影
如一頁力透紙背的陣痛
終將被時間長久地閱讀
憂慮和恐懼公平地覆蓋到每一個人身上,但因為“胸懷仁心”,所以更希望人間有愛,他們的逆行是對生命求生本性的逆反,旨歸卻是為了拯救更多生命,以這一矛盾為著眼點可謂是全詩的點睛之處。生命之間的幫扶、奉獻與犧牲在危難之際展露無遺,大家期待的是同一個欣欣向榮的春天,沒有后退沒有自私,那些艱難和痛苦都被掩藏在防護服下,那些身影卻被鐫刻在歷史的長河中。如雙雪濤在《獵人》的序言所言,“文學不可能站在愛的反面,即使站過去,也是因為愛的緣故”[3]2,可以說,生命的真實是經歷難以逾越的困境,而生命的本質歸根結底是愛,抗疫詩歌將這一切呈現了出來。
我們無法割斷土地,人類之間也無法切斷聯系,詩歌的意義在于讓人們守望相助,抗疫詩歌中流露出來的情緒首先是一種勇氣,由詩人生成進而傳遞至大眾。詩人在抵達生命的現實這一過程中,在高度凝練的語詞中投擲著深沉的感情,在關注個體生存和集體生命困境的同時發揮著語言與文字的指涉作用,在鼓舞人心的同時挖掘著生命的力量。仔細體察,從這一時期的詩歌數量也能看出來,“抗疫自覺”已經基本實現,因為抗疫詩歌的出現就是一種自覺,是自下而上的人民的自覺。這種表達從微觀層面而講,是疏解個體生命體驗的強心針;從宏觀層面來看,對集體生命經驗和生命力量的表達某種程度上是對生命的尊重,是以生命力共克時艱的愿景。
沈葦在《如果一首詩是一次馳援》中,最令人感動的部分就是詩歌的后兩小節關于生命力的呈現,他自知疫情的嚴重性,也坦言詩中所重現的現實中不可避免的焦慮,但是他將更多的勇氣和希望也投射其中:
這首詩里有憂心與恐懼
哀悼與痛哭、行動與獻身
更有祈禱和祝福——
東湖之水的碧波蕩漾
武漢櫻花的如期開放
如果一首詩是一次馳援
這首詩應該快馬加鞭
但別忘了為它消一消毒
如果此刻母語感染了病毒
一首詩也會呈現新的惡果
等待湖面平靜與櫻花綻放這一情景的再現以及“如果一首詩是一次馳援”的希冀,能感受到的詩人的心和血是熱的,以手執筆,不能如醫護人員等一線戰士們與病毒搏斗,但這不影響他們馳援的責任感和使命感。詩歌是情感宣泄的載體,抗疫詩歌更多是情感傳遞的窗口,沒有人比詩人更清楚語言的力量了,免疫力低的身體會被感染,失去能量的語言也會被摧毀。相反,健康的詩歌像藥,呈現善果足以醫治人心,此刻的詩人和每個崗位上積極抗疫的人沒什么不同,他們以臨危不懼的姿態守護著詩歌的生命,又以詩歌的生命喚醒著人類的生命。
吉狄馬加《死神與我們的速度誰更快——獻給抗擊新冠肺炎的所有人》一詩中,詩人真切的感受到死神的速度,從出其不意的發生傷害,從被統計的數字不斷增加,此時的我們無一不面對著嚴峻的考驗:
然而,這一次!就像有過的上一次!
我們與死神的比賽,無疑
已經進入了你死我活的階段,
誰是最后的強者還在等待答案。
讓我們把全部的愛編織成風,
送到每一個角落,以人類的名義。
讓我們用成千上萬個人的意志,
凝聚成一個強大的生命,在穹頂
散發出比古老的太陽更年輕的光。
讓我們打開所有的窗戶,將夢剪裁成星星
再一次升起在藍色幕布一般的天空。
你說死神的速度比我們更快,不!
我不相信!因為我看見這場
與死亡的賽跑正在縮短著距離。
但是相信有相信的力量,不相信也有不相信的力量,人類的生命綿延不息就是因為生命是有力量的,而且是不順從的力量。病毒在無孔不入,人類也在互相團結,在爭取生存空間的戰役中,任何生命都需要相互依存,當個體能夠堅定且有力地行動,集體的力量無疑更為強大,當成千上萬的意志匯聚,人類離勝利的日子絕對不會太遠。詩人同樣沒有被打倒,抗疫詩歌中傳達的樂觀,是詩人抗疫的吶喊,他以詩歌為旗幟,號召著生命的力量和萬眾一心的奇跡。
如吳思敬先生對詩人這一特定群體的評價:“詩人總是走在時代前沿,以其特有的敏銳感知,密切關注抗疫戰場,以飽滿的激情謳歌抗疫前線的英雄——他們是巍然屹立的大山,是普通的醫生護士,是街區的守護者,是執勤的士兵……這不是廉價的贊揚,而是對高貴靈魂的仰望,是特殊的春天里時代精神的高揚。”[4]同處時代困境,詩人們也在等待見證命運的結局,他們以客觀再現視為戰斗到底的方式,面對盡管悲涼但又無法徹底放棄、走向無為的境況,和對死亡的恐懼一樣,是驅使詩歌創作的永恒動力。抗疫詩歌的生命力也由此而來,并將力量傳遞到每個人和每個角落,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勢,生發更多的精神力量抵御瘟疫。
作為人類文明進程中的重大事件,疫病與疫情也不斷體現在人類文學經典中,其中或是描寫人類在面對疫病時的堅強意志和奮爭經驗,或是呈現人類面對災難時的憂患意識,又或是突出人們在苦難面前的搏擊和求生意志,以及對救贖的渴望。不管是哪方面的內容,都表明這一事件對個體和人類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抗疫詩歌將對生活和生命的重新認識與思考揉進其中,試圖在詩性思考中為人類的存在找尋新的基點,因此抗疫詩歌的審美向度與倫理向度不外乎是基于對人類生存與生命發展的關切。而抗疫詩歌的涌現恰恰說明,詩人們堅信一點,即不論現實多么潰敗,詩歌中總有至死不渝的東西,可以慰藉自己,關切他人。
顏梅玖的《順序》,寥寥數語,將疫情期間個體的生活狀態呈現出來,順序成為了一種新的生活秩序,“酒精”“口罩”和“消毒”成了日常用語中的高頻詞匯:
進門后,先用消毒液噴灑全身
以及鞋底
然后用酒精擦拭門把
摘下口罩
洗手15秒
脫掉外套
再洗手15秒
世界寂靜
你必須完成這細致的順序
突然被打破的生活平常被一種新的日常取代,這種被動的改變不分青紅皂白地規訓著每個人,伴以一種從不適應到習以為常的節奏。詩人是敏感的,他捕捉到這種新的日常化,以時間性概念15秒為單位記錄洗手的時刻,重復的次數強調了“洗手”這一日常動作在這一特定時期的重要性。詩歌也反映了新的陌生化,摘口罩或是脫外套,這些曾經不被關注的行為此時意義深遠,當人對這些本該習以為常的細節發問時,個體與宇宙的距離就被拉開,人愈發顯得渺小、脆弱,更加不堪一擊,求生的本能驅使下,除了完成這細致的順序別無他法。
應詩虔《避疫的日子》表達了對生命自由的向往,避疫意味著物理空間的封閉,當個體生命的感覺、意志、情感、尊嚴得到尊重和張揚時,是不會關注于物理時間或心理時間的長短,反之亦然:
關于疫情,
每天都有好消息
和壞消息。
我們還得小心地生活。
今天早上的鞭炮,
一聲一聲,從天空中褪去的喧囂
那種開業大吉,一切恢復往日喧鬧的假象感
在我們睡夢中醒來的幾秒過后,
我們無法用語言描述,這是怎樣的一種憂傷:
讓繁華失而復得,
是我們蓄積已久的祈盼。
在全民抗疫這一過程中,身處一線的戰士們奮力拼搏,普通群眾也在為抗疫付出努力。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的規避著瘟疫,隔離使個體消解著自己的天性,選擇以一種共性的姿態像大眾靠攏,此時的“小我”也是“大我”。在這種語境中,喧鬧不復存在,寂靜成為常態,鞭炮聲顯得尤為震耳,是因為孤獨在滲透而自由不可強求。繁華在此時意味著不安全,生命求生的本能與向往自由的本性在這一時刻互為悖論,人的選擇與期待也不再一如既往。這樣的哲學思考在詩中見出,著實難能可貴。
飛白《身體固然沒有內心強大》一詩著重強調生命的目的與意義,從中也能看出詩人的反思。身處支援后方,“首先守護好自己”,詩人對一線奉獻者的這一聲叮囑真誠而懇切:
那些平時聞所未聞的人們
泥土一樣,春耕夏耘
而風雷起時,更多身先士卒的斗士
以燕雀的身軀豢養鴻鵠之志
他們這么浪漫地想,也這么堅定地做
盡管每天下來,已累得不想說話
嗯,那就一句也別浪費
首先守護好自己,其次對付好新冠
傾斜的天平終會回歸那個刻度
當春水漲起來時
就可以把狠心剪去的長發好好蓄養
每一寸都是那只不死鳥
應該都在肆意歡歌,仿若生命長久絮語
我們不得不承認,古希臘智者學派的普羅塔戈拉提出“人是萬物的尺度”這一命題在瘟疫爆發時似乎并不成立,人并不能左右自己生命的長度,只能賦予生命以或多或少的意義。詩人聯系為了更方便地穿防護服女性醫護人員不得不剪頭發這一實際發生的事件,將人性關懷與社會關懷統一在富于情感溫度的詩句中,是對自我實現的褒獎,也是對成就社會的贊揚,生命的意義可以比想象的更寬廣。“春水”“蓄起的長發”“不死鳥”這三個意象的內在皆涌動著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現在不過是天平傾斜的時候,這一過程終將過去,生命的長河永遠川流不息。
總體來說,抗疫詩歌盡管數量頗豐但質量不盡如人意,這是因為疫情是一場突發事件,并不是所有的詩人們都能迅速準確地對此作出反應,抗疫詩歌的生成也不免有粗糲之感。試圖嘩眾取寵的句子不能稱得上是詩歌,但拋開語詞的平庸和哲思的膚淺,從另一個角度而言,我們也不能全盤否定一些創作主體的勇氣與情緒,他們的出發點一定是基于真善美,試圖以自己的方式回應這一時代性事件,從而傳遞著微弱但堅定的力量,只是藝術性或者審美性有所欠缺,但其中內蘊的歷史價值和現實價值是不可忽視的。這也是抗疫詩歌熱潮中需要我們關注的一部分。
此外,歌德有言:“人變得真正低劣時,除了高興別人的不幸之外,已沒有其他樂趣可言。”全國上下齊心奮戰時,文藝以其獨特的方式抵抗著瘟疫,抗疫詩歌中的生命力不僅僅給予人心源源不斷的力量,也突顯了人之人格的高尚化。無論是何種職業抑或是某個地方,每一個人都投入了這場看不見硝煙的戰斗,相較個人主義的狹隘、自私或是冷眼看待,更多的是每個人在自己的崗位上盡職盡責,發揮著團結的力量,也凝聚著生命的力量。在中國現代詩歌發展脈絡體系中,抗疫詩歌創造了獨特的詩歌景觀,其以人為本,充斥著鮮活生命力的鮮明品格,可謂是為個體以及集體的生存構筑了一面抵御肆虐疫情的保護之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