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卉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泰山封禪是古代傳統社會留下的特殊文化遺產。對封禪文的探討,是泰山封禪祭祀研究和泰山文學研究的結合。隨著規模的擴大、參與人員和參與國家的增加,唐代泰山封禪顯示出特殊的功用,并通過記錄這一重大活動的泰山文反映出來。唐代泰山封禪給文士提供了施展才華的空間和競技的平臺。封禪與文士的關系,遠比其他朝代密切,唐代文士在封禪活動中占重要地位。加之唐朝統治者重視泰山和封禪,使更多文人從事泰山文學創作。唐代泰山封禪活動催生了數量眾多的封禪文,背后的是封禪文化。唐代泰山封禪文與盛世文化高度契合,體現著大唐盛世自信樂觀、昂揚向上的精神風貌。從文學藝術的角度看,唐代泰山封禪文忠實記錄了封禪大典,展現了封禪盛況,并反映出當時的政治文化和文人心態,有助于后人對唐代文化、政治和泰山封禪文化的考察。
泰山崇拜源于泰山信仰文化。涂爾干從社會學角度對信仰分析道:“個體根本無法長久維持他的信仰,信仰是群體性的。”[1]560泰山封禪等一系列帝王官僚為確立權力神授的活動,奠定了東岳信仰的精神寄托和“祈愿”(特別是“祈雨”)基本價值。所謂“萬物之始,陰陽交代,云觸石而出,膚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天下,其惟泰山乎!”[2]447,東岳信仰的價值與功能也同樣適用于平民百姓,宋人黃震在《黃氏日抄》中言:“起膚寸而雨天下者,泰山也,地域有變遷而神之福吾中國者,無往不拳拳其間也。桐川小壘,而所多者山也,民之事神于茲,正以水旱所關也”。西安長樂門內的東岳廟修建原因就是報答上天賜雨,《咸寧長安兩縣續志》卷七《祠祀考》載,“關中久旱不雨,道士于凈中邀集父老,設立道場祈禱,連得甘澍,是秋大熟,遂募化建修大殿”。“導人向善”是東岳大帝“主生、主召人魂”的附屬職能。《定邊縣志》卷三《祠祀志》記載,“雷車、鬼斧、離奇變態以洩岳帝之秘,以繪嚴酷之案使千百世下海宇日出,若男、若女、若老、若幼咸震懾一世之人心,褫奪奸人之狂魄……”以生動形象的方式勸人向善,教化百姓。無論怎樣被融合和改造,泰山神始終是天人溝通的使者,擁有匹敵帝王的權威,封禪祭祀活動是對泰山信仰的實踐之一,是泰山崇拜的表現形式。封禪文以天命鬼神存在為前提,是對封禪的全景反映,并且使用了大量的神話材料,是泰山崇拜的文字記錄。
封禪是最神圣、隆重、崇高的國祀大典,是改朝換代后,統治者登泰山祭天,顯示受命于天的地位合法性的一種祭祀典禮。劉向曰:“泰山者,五岳之長,群神之主,故獨封于泰山。”。[3]91夏曾佑以為:“案封泰山,禪梁甫之說,至漢而多。六藝之文,未詳其事,故后人有疑其不經者。然求之六經,其證尚多。不過未用封禪二字耳,其實則封禪也。”[4]82錢鐘書先生說:“泰岱之效,不減蓬瀛,東封即可,無須浮海。然以泰山為治鬼之府,死者之鬼魄所忸,其說亦昉于漢。”[5]289-290陳寅恪先生也認為:“自戰國鄒衍傳大九州之說,至秦始皇、漢武帝時方士迂怪之論,據《太史公書》所載(《始皇本紀》《封禪書》《孟子荀卿列傳》),皆出于燕齊之域。”[6]1秦始皇泰山封禪的場景,可以在《史記·封禪書》的描述中看到,從“其禮頗采太祝之祀雍上帝所用,而封藏皆秘之,世不得而記也”[7]1366-1367的記錄可知,秦始皇泰山封禪的儀式是秘密的,不公開的。漢武帝泰山封禪的場景,也在《史記·封禪書》中有記載[7]1398,從中可見,到了漢代,泰山封禪的儀式更加完備。《后漢書·祭祀志》[8]3169-3170中顯示出封禪與讖緯思想有關。魏晉南北朝時,皇帝泰山封禪儀式不再存在。
紀昀在評《文心雕龍》封禪一類時說:“自唐以前不知封禪之非,故封禪為大典禮而封禪文為大著作,特分一門蓋鄭重之。”[9]201《文選》選文標準只是“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文選》中的封禪文不是封禪文的全部。《文心雕龍·封禪》中云:“揚雄《劇秦》班固《典引》,事非鐫石而體因紀禪。”紀昀評曰:“以下以符命連類及之。”周振甫先生譯為:“到揚雄作《劇秦美新》班固作《典引》,并不是用來刻石,可是文體模仿封禪文。”[10]200可見封禪文的起源很早,但是后世所謂的真正意義上的封禪文是很晚的事,是隨著封禪儀典的規范化而走向成熟的。司馬相如的《封禪文》正是這種產物。《文心雕龍·封禪》云:“觀相如封禪,蔚為倡首。”,是合乎漢代統治規范的封禪文。
封禪文是以封禪典禮為中心展開敘說的文章。關于唐代泰山封禪文,據《全唐文》所錄,有賦1篇,頌3篇,銘1篇。但實際上并不全面,還有封禪詔、議、書以及帝王“玉牒”等類都未錄入。唐代泰山封禪文體式豐富,涵蓋碑文、詔書、奏議、問對、玉牒、玉冊、賦、詩、論說、祭文、詞、游記、頌等具體形式。詔的數量不多,內容也相對簡單。“表”“詔”“奏議”類在兩《唐書》《貞觀政要》《唐六典》《唐會要》《冊府元龜》《歷代名臣奏議》等史部文獻,《文苑英華》《全唐文》等集部文獻都有大量保存,文人別集也收錄相當篇幅的奏議文。馬第伯有《封禪儀記》[8]3166-3168,房玄齡《封禪議》《封禪昊天上帝壇議》《請禪社首議》等,張說《祭天不得以婦人升壇議》,顏師古《封禪議》等議,討論封禪的具體儀式和器物規格以及參與封禪的人,特別是婦人能否參加封禪。“樂章”類有“燕許大手筆”之一的張說為玄宗封禪所作《唐封泰山樂章》[11]1043。唐代泰山封禪還留有玉牒文與玉冊文,高宗玉牒文“鴻基永固,凝薰萬姓,陶化八纮。”[12]370-371玄宗玉牒文:“封祀岱岳,謝成于天。子孫百祿,蒼生受福。”[11]899唐代泰山封禪賦有高孚的《白云起封中賦》、柳宗元《貞符》等。這些封禪文的大量產生,向更多的人和更遠的地方傳播了泰山封禪的意義。
封禪是封建時代最高規格的祭祀典禮。唐玄宗《登泰山銘》中提出“道在觀政,名非從欲”的觀點,可謂是中國古代封禪史上的里程碑。封禪典禮不僅僅是國家舉行的大典,更是最為直觀的代表盛世之象的儀式,故張說《大唐封祀壇頌》曰:“攸徂之人,室家相慶,萬方縱觀,千里如堵,城邑連歡,邱陵聚舞。”[13]2233-2235與之相關,封禪文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葛兆光在《中國思想史》中說:“關于封禪在古代中國的形成歷史以及它在政治與思想中的重要意義,現在各種思想史著作討論得并不充分,至少思想史的忽略與封禪在古代中國的隆重這種反差,讓我很詫異。”[14]12表明封禪文應該受到應有的重視。
封禪意義影響封禪文,大量封禪文都對泰山封禪場面詳細描繪,并且有宣傳教化的作用。唐代泰山封禪文顯示出唐代特殊的禮樂文化和盛世氣象。
唐代的泰山封禪文辭藻典雅,語句流暢。像表、詔類應用性很強的封禪文,往往采用駢文形式,對仗工整,鋪陳帝王功德與封禪意義。例如,趙王李元景的勸太宗封禪表文《請封禪表》[15]367中的“雖復龍圖告徵,龜書襲吉,尚諮諏於四岳,建明謨於兆人。”傳說伏羲氏時,有龍馬背負“河圖”顯現于黃河。《易·系辭上》曰:“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原夫大始云構,生靈厥萌,黎庶布乎穹壤,皇王司其右契。”,《易·系辭上》曰:“乾知大始,坤作成物。”長孫無忌《請封禪表》中的“猶且范圍天地,干運羲舒,揚翠旌於奉高,撫朱弦于岱岳。”[13]1386李百藥《勸封禪表》:“伏愿御六氣之辨,順四序之和,升彼岱宗,具斯盛禮。”[13]1386這些都選詞典雅,辭藻華麗,表現出大唐雍容華貴的氣象。還有文學性和音樂性都很強的封禪樂章,例如侍中源乾曜《禪社首樂章》“靈具醉,杳熙熙。靈將往,眇禗禗.愿明德,吐正詞。”[11]1118-1119三字一句,充滿節奏感和音樂感,在典雅中增添活潑靈動,展現大唐活躍熱烈的時代氣氛。賀知章《郊廟歌辭·禪社首樂章》中《太和》篇中的“昭昭有唐,天俾萬國。列祖應命,四宗順則。”[25]化用鄭箋“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鑒”,《詩經.七月》“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唐代泰山封禪文在行文風格上顯示出天然無痕的狀態,閱讀時朗朗上口,毫無板滯晦澀之感,即使是官方文件形式的泰山封禪文亦是如此。最經典的就是張說的《大唐封祀壇頌》[13]2233和蘇颋的《封東岳朝覲頌》[13]2525。張說《大唐封祀壇頌》開始寫封禪前群臣請封禪,陳述帝王盛德,“天之贊唐,不惟舊矣,其興之也。”接著寫封禪時浩浩蕩蕩的儀仗隊,“千旗云引,萬戟林行,霍燐爛,飛焰揚精,原野為之震動,草木為之風生”,然后再寫封禪時盛大的祭天儀式“皇帝冕裘登壇,奠獻俯僂,葉金奏,悄羽舞,撞黃鍾,歌大呂,開閶闔,與天語”,完全按照事件發展的順序,展現這次泰山封禪的起因、經過和結果,娓娓道來,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盛世中的喜悅和自豪,表達了對盛世的禮贊。蘇颋《封東岳朝覲頌》以時間順序記錄封禪的每一個儀式,“十月辛酉”“十一月戊戌”“己丑”“癸巳”,似乎是一篇封禪記錄,給讀者更加真實真切的實地感受,且每一個儀式都清晰展示,詳盡解釋各個步驟,給人平易的感受。張說《大唐開元十三年隴右監牧頌德碑》[13]2281在描寫浩蕩德封禪儀仗隊伍時絲毫不亂,井然有序的描述中完全不見修飾痕跡,可見唐代泰山封禪文并沒有故弄玄虛的意思,更加自由,這是受大唐熱烈奔放的氣氛影響的結果。
唐代泰山封禪文運用極富表現力的語言,描摹宏大壯觀的封禪場面,稱頌帝王,展現聲威,表現大唐王朝的自信。《玄宗開元十三年封泰山祀天樂章十四首》中的《凱安》一章,“烈祖順三靈,文宗威四海。黃鉞誅群盜,朱旗掃多罪。戢兵天下安,約法人心改。大哉干羽意,長見風云在。”[11]1139天子之名揚于四海,天子的文治武功讓天下得以安定,張說《唐封泰山樂章》[13]918亦是同樣的表現和氣勢。張說在《大唐封祀壇頌》中以原野為之震蕩、草木為之風生寫兵士行進的威武氣勢,玄宗封禪時儀仗隊的赫赫生威,極富感染力。張說還在這篇頌中,通過天氣變化展現玄宗圣德,在敘述中穿插議論和對話,可以看出當時的恢弘氣象。實際上,唐代帝王活躍的泰山封禪活動是需要強大的國力作為支撐的。初盛唐時期國力的恢復、經濟的發展以及文化的繁榮,都活躍了士人的思維,使他們靈感爆發,所創作的封禪文也自然展現出恢弘的氣勢。
唐建國之初,禮儀制度還未構建,襲用隋禮,但依然注重“弘風闡教,崇賢彰善”,倡導儒學復興。高祖“國子學立周公、孔子廟”,“高祖釋奠焉,以周公為先圣,孔子配”,“九年封孔子之后為褒圣侯”[16]463等一系列尊儒事件,思想上的引導,加之實踐上的提倡,促進重儒風氣的發展和禮樂制度的構建。
孔子在《論語·為政》篇中說:“道之以德,齊之以禮。”[17]12“禮之所尊,尊其義也”,唐代泰山封禪也屬于禮的表現范疇。“禮”是儒學的核心,體現了封建社會正統的倫理觀念。禮制思想的源頭即唐所崇之儒學。帝王活動方方面面都是嚴格遵守禮制的,為展示帝王文化而服務,所以封禪作品自然而然體現出相關的禮制思想。章太炎在《國故論衡·文學總略》中提到:“文章者,禮樂之殊稱矣。”[18]73禮樂豐富了唐代封禪文學的內容,又通過文學作品的形式得以傳播。唐崇儒學,儒學以“三禮”為核心,這成為禮制的思想源頭。禮制思想是封建社會正統觀的集中體現,這種觀念也體現在唐代泰山封禪文中,具體有以下幾方面的體現。
《禮記·曲禮》中對于天子的界定就是“君天下”。《春秋經》解釋曰:“王者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也?大一統也。”[19]1“大一統”思想融匯在唐代封禪文中,帝王帶領百官祭祀,“萬國衣冠拜冕旒”,體現的就是“尚禮尊王”的創制精神,是大一統思想的精髓所在。如何能保證這種思想的貫徹執行,就需要禮制的約束和維護。唐代泰山封禪辭賦中,最具有代表性的是李白的《明堂賦》。作者在開篇即言“昔在天皇,告成岱宗,改元乾封;經始明堂,年紀總章”,可以大體觀得唐代在朝政及祭祀上的禮儀文化。萬朝來賀,萬國諳服的贊譽,“納五服之貢,受萬邦之籍。張龍旗與虹旌,攢金戟與玉戚”[13]3518,蘊含著太宗平等對待各族人民的大一統思想。
封禪文為新興王朝的統治權利尋找到合理的解釋。唐太宗貞觀十五年四月辛卯朔下詔封禪泰山,因天降災異,帝王反省而停封禪,唐太宗下《停封禪詔》,言有“彗星出于西方”,從畏天的角度宣布停封。可見天人感應思想是封禪文學的理論基礎。天人感應神化皇權,確實有其消極的一面,但通過天意、祥瑞、災異來約束帝王勤政憐民,發揮了人的主觀能動性,封禪以及由此而產生的封禪文學對其有強化作用。唐玄宗開元十二年詔:“朕承奉丕業,十有余年,德未加于百姓,化未覃于四海,將何以擬洪烈于先帝,報成功于上。至若堯、舜、禹、湯之茂,躅軒后周文之懿犯,非朕之能逮也。……”(《全唐書》卷二十九)從為政的各個方面審查自己,而拒絕行封禪。君王在天人感應說中以祥瑞、災異來體現自己的意志。唐代高孚《白云起封中賦》,“君為萬國所仰,岳乃眾云所屆,其垂思儲精,登封俯拜,亦庶幾乎明神斯答,景福攸介,故夫是云也。……美矣哉!晝日斯清,瑞云孔明,絪缊蕭索,下應一人之感;髣髴影響,旁聞萬歲之聲。”天地萬物都被認為是應帝王功德而出現的一種表征。舉行封禪這樣的祭祀大典涉及到帝王受命改制的理論問題。
《易·乾卦》曰:“君子進德修業。”,《禮記》中稱“天子布德行事”,“天子以德為車、以樂為御”,說明帝王治理天下最重要的就是具備五個要素,其中居首位的就是“德”,可見“德”在帝王統治中的重要性,所以唐代泰山封禪文中大力歌頌帝王之仁德。儒學是唐代的官方之學,儒學的核心即為仁政,要求帝王為政以“德”,文人也幫助帝王塑造仁德之君的形象。班固《白虎通》釋帝云“德合天地”,文士對帝王是否具備“德”進行頌美或委婉諷諫。頌德大賦自漢興起而后衰,大唐給予了復興的幻境。以臣子的身份來創作封禪文的作者依托于這一背景熱烈頌贊君主功績。
唐歷代帝王深知“仁”與“山”的關系,因此多次封禪山岳。玄宗于開元十四年(726年)泰山封禪,作《紀泰山銘》。玄宗《紀泰山銘》雖然在文學上的價值不突出,但是在歷史政治價值和書法、攜刻藝術價值方面具有重大意義。“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杜甫以壯美的色調,融入憂國憂民的情結,營造出意味濃厚的儒學意境。可見泰山封禪是“仁者樂山”的美學思想在政治層面上的體現。“君子比德”的山水審美觀,在唐代文人心中占有很重的分量。
從唐代封禪文可以中看出當時的外交狀況,玄宗封禪典禮的氣勢與規模比秦漢以來的封禪典禮都大。漢武帝泰山封禪隨行人員只有侍中、儒者、百官,到了光武帝時期才首次有藩王參加。玄宗封禪不僅有少數民族政權的使者,如突厥頡利發、契丹、靺鞨等政權派來的使者,還有外國使節,如日本、新羅、百濟等國派出的使節。唐代封禪特別是唐玄宗封禪使封禪具有了外交功能。
泰山封禪需要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這需要強大的國力做支撐。唐代泰山封禪參與人員的來源廣大。據《唐會要·封禪》記載:“突厥、于闐、波斯、天竺、罽賓、烏萇、昆侖、倭國及新羅、百濟、高麗等諸蕃酋長,各率其屬扈從,穹廬氈帳及牛羊駝馬填候道路。”[20]96番王酋長多達十余國,南起天竺、北到突厥都有參加。唐玄宗的泰山封禪,是中國古代封禪史上的巔峰,“戎狄夷蠻羌胡朝獻之國,突厥頡利發、契丹、奚等王,大食、謝、五天十姓,崙崳、日本、新羅鞨之侍子及使,內臣之番……”[11]900境內少數民族和外國觀禮使臣,最富有代表性。
唐代泰山封禪文中展現出的民本思想顯示出政治的清明。玄宗泰山封禪集中體現其民本的思想。玄宗表示:“朕承奉丕業,十有馀年,德未加於百姓,化未覃於四海,將何以擬洪烈於先帝,報成功於上玄!”[15]376玄宗所關心的主要問題是“德未加於百姓,化未覃於四海”。這至少從意識上有了明君的態度和清明政治的可能。玄宗正是出于這樣的明君考量,而有“雖欲答於神祗,終候安于兆庶,再省誠懇,惻怵良深”[15]377的疑慮和擔憂,顯示出一名出色政治家和治國者所應具有的才德和自省意識,而這種意識在前代的泰山封禪文學中是無法見到的。
唐代參與封禪的人員都有賞賜,上自官員下至百姓按等差分賞,《舊唐書·高宗本紀》記載,“諸行從文武官員及朝覲華戎岳牧……大赦天下,賜脯七日。”[13]89-90唐玄宗泰山封禪后也是惠及天下,《舊唐書》《新唐書》均有相關記載[13]188。張說也是在泰山封禪后由中書令升至尚書右丞兼中書令。有關玄宗在泰山封禪后大赦的具體情形,可以參看張九齡的《東封赦書》[13]2914-2916,赦書中還提到對犯人的赦免給予寬容的條件,封禪所經過的州縣,百姓全部免除租賦。
《群書考索》中的《禮樂·封禪類》云:“古者帝王之興,每易位而起,必封乎泰山,所以告成功也。”[21]164封禪標志著君主向上天報告個人功德。玄宗封禪是在武周革命之后,當時他平定了后宮亂政,誅滅了武氏、韋氏余孽,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之后,終于重建了李唐王朝。玄宗選擇在這樣的背景下舉行泰山封禪,實際上也是對李唐秩序的歸為與重建的最終確認。
作為國家宗教政治大典,唐代泰山封禪以改元為普天同慶,除唐玄宗外,都在泰山封禪后改了年號以紀念此盛典,唐高宗改“麟德”為“乾封”、武則天改“天冊萬歲”為“萬歲登封”,均用“封”字標記封禪,顯示出封禪在改元建制中的特殊政治意義。封禪改元標志王朝得到天佑,其政權的合法性也自然得到證明。
唐朝還在泰山封禪之時采用制舉的方式來選拔人才。天子在舉行巡狩、行幸、封禪泰山等大型典禮時,都有臨時所設的科目,旨在選拔“宏材偉論非常之人”[22]700,而且“其所以待之之禮甚優”。
封禪和制舉在政治功用上是有一致性的,所以二者密不可分。唐朝的泰山封禪大典之前都會開設制舉,彰顯仁德之君禮賢下士和君臣共治的盛世景象。唐太宗于貞觀十五年( 641) 下《求訪賢良限來年二月集泰山詔》云: “可令天下諸州,搜揚所部,士庶之內,或識達公方,學綜今古,廉潔正直,可以經國佐時; ……并宜薦舉,具以名聞,限來年二月總集泰山。……”[23]518選拔精通儒家經術的賢良。在貞觀二十一年( 647) 正月,太宗又下詔:“仍令天下諸州,明揚側陋,其有學藝優洽,文蔚翰林,政術甄明,才膺國器者,并宜總集泰山,庶令作賦擲金,不韞天庭之掞;被褐懷玉,無溺屠釣之間,務得英奇,當加不次也。”[20]94以親賢納賢著稱的唐太宗,封禪之際開設制舉,在封禪之時同時選拔賢良,將制舉選賢納入封禪。唐玄宗曾親試岳牧舉人,“岳牧舉”是著眼于舉主的概指和簡稱,[24]119有袁映的制策文《神岳舉賢良方正策(原闕問)》。袁映的對策中有:“效職者或祿仕而養資,試言者多浮華而背實”,“澄源正本,厥路何由。聞乎古者井田有助,公私取給。諸侯貢士,賞罰存焉。改轍欲從,迷津尚佇”,“擇何典而淳俗?乘何法而安人?何功而天地和平?何德而黎元富壽?”[25]2456-2458玄宗對賢良頗為重視,希望能夠與賢良一起實現天下太平。
將選賢良與封禪祭祀大典相結合,表現出憂國憂民的情懷和仁德之君的莊嚴,封禪泰山的制舉所選拔的賢良是符合儒家的人才,表現出初盛唐時期制舉選賢的特征。
綜上所述,唐代的泰山封禪文顯示出一些新的特點。在唐代政治、經濟、文化逐漸趨于繁盛的背景下,唐代國力強盛,引來四方到賀。唐代帝王相繼封禪泰山,表現出唐代帝王的自信。文學家經常會被唐代封禪文的獻賦形式和贊頌天子功德的內容所蒙蔽,認為它不具備像唐詩靈動自由的特征,是缺乏個人抒情性的作品,故為文學界所擯棄。實際上,對于唐代封禪文的研究,可以為挖掘當時的思想、文化狀況,特別是針對具有時代性和影響力的思想、文化提供新的材料。
泰山封禪文在內容和題材上有特殊性,所以相較其他文體有更豐富的文化內涵。但封禪文學是封建時代臺閣文人的歌功頌德粉飾太平之作,內容單一、風格單調,所以,對待唐代泰山封禪文既不能過分貶低,更不能過分拔高。
1.唐代泰山封禪文的文學價值
首先,從辭藻上看,唐代泰山封禪文辭藻華麗,典雅而不板滯,顯示出雍容瑰麗的大唐氣象和靈動自由的時代氣氛。無論是帶有強烈應制色彩和實用目的的表、詔、樂章,還是贊頌與祈望并存的頌、賦,都能做到典雅而不厚重,形式固定的基礎上能夠流暢自如地抒發情感,這是唐代泰山封禪文的獨特之一,在最具實用目的的封禪文中都可見唐人意氣風發的昂揚精神,是盛唐獨有的時代環境下才能產生的盛世華章。
其次,從結構上看,唐代泰山封禪文結構緊湊,似渾然天成,毫無刻意雕琢痕跡,充分展現了大唐之絢爛的禮樂景象。特別是以張說《大唐封祀壇頌》與蘇颋《封東岳朝覲頌》為代表的封禪文,按照封禪發生的先后順序謀篇布局,敘事似實錄,感情卻浸染其中,讀來能感受到作者行云流水的順暢表達,絲毫沒有頌文固有的尖酸晦澀。這些優秀的泰山封禪文所展示出的行文布局的方式,使得儒家禮樂文化的宣揚如潤物無聲,展示出大唐禮樂的興盛和制度的謹嚴,這是盛世存在的思想和制度保障,也是泰山穩定作用在政治文化上的表現。
再次,從表現力上看,唐代封禪文氣象宏大,充滿張力和氣勢,表現力強,這同樣受盛唐恢弘氣象的浸淫。這種強烈的表現力體現在泰山封禪文中,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對于宏大壯觀的泰山封禪場面的描寫,二是對泰山封禪描寫中所擇用的語言和句式多有排比與夸張的排偶與長句,這都是對氣勢的展現有顯著作用的,讀來有獨特的感染力。
從唐代泰山封禪文的辭藻、結構和表現力上,都可以看出唐代泰山封禪文所具有的氣勢恢宏、氣象壯闊的典型時代特征。
2.唐代泰山封禪文的文化傳承意義
從文化傳承的角度看,唐代泰山封禪文具有的文化傳承價值突出表現在兩個方面,即禮樂文化的宣揚和民俗中的應用。
(1)禮樂文化傳承
禮樂文化傳承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從本質上以及緣起上說,泰山封禪和封禪禮實際上就是儒家禮樂制度中的敬神觀念和君臣觀念的實踐。泰山封禪儀式彰顯的“禮樂”意義,從《論語》中也可找到依據。孔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17]8泰山封禪是禮樂制度在儀式上的具體實踐,特別是樂章的施用,更集中表現了儒家的禮樂精神。
泰山封禪過程中所表現的禮制和規格上的限制與規定,都是以禮樂制度為依據的。從結果上說,泰山封禪除了最直接地鞏固皇權和統治之外,也客觀上進一步宣揚了本身就已經蘊涵的儒家禮樂文化,并且從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這兩種效果也是相關聯的,君主正是通過對儒家禮樂制度的宣揚而奠定統治的文化和思想基礎,得到民眾對于君臣制度和等級制度在觀念上的普遍認同。
(2)泰山崇拜的傳承
唐代隨著庶族階層的崛起以及泰山封禪儀式的退場,泰山的神壇地位也隨之下跌。隨著反封禪思潮的涌現,泰山封禪所代表的禮樂意義逐漸弱化,但是封禪儀式所離不開的泰山這一形象的神圣與神秘性保留下來,逐漸成為民間信仰中的神。關于泰山成為民間信仰之神的過程,著名的泰山文化學者周郢有這樣的評述,“唐宋金元時期,泰山面貌發生了變革,即由‘神圣祭壇’逐漸轉換為‘文化空間’。具體體現在封禪大典神圣性減弱,文學藝術創作空前繁榮,學術研究發軔啟始及儒學新思想在泰山崛起。故這一時期,堪稱為泰山‘文化山’的形成期。”[26]308泰山從“神圣祭壇”轉換為“文化空間”,直至在文人的傳唱吟詠之中逐漸成為“文化山”的標志,以及直到宋元明清時期,關于泰山的崇拜也多次成為重要的故事情節在新興的文學形式傳奇、小說和話本中出現,都與唐代泰山封禪的文本源相承。
唐代封禪文具有一定的文學價值,這一點是客觀的,但是并不能主觀地夸大其在文學史中的價值和地位。
相較于前代,唐代泰山封禪文在數量上最豐富,在文體表現上也是最全面的。相較于后代,唐代泰山封禪文也比華澹有余、氣象狹小的宋代封禪文更加靈動恢宏,與之后的沒有泰山封禪實踐的明清時期關于泰山封禪的想象與期望的泰山封禪文相比就更顯示出真實性和文學性上的優勢了。唐代封禪文作為唐代最鼎盛時期的時代與精神風貌的文學反映,必能使后世通過其中的具體描寫和辭意抒發管窺當時的盛世風華,特別是當時人的思想觀念和精神風貌。從這一角度看,泰山封禪文具有的文學價值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我們必須清醒地看到,唐代泰山封禪文在內容上還是流于空泛的,藝術風格的典雅華麗也掩蓋不了思想上的單一。《文心雕龍·封禪》一文是劉勰對南朝之前泰山封禪文的理論總結,文中概括出南朝之前泰山封禪之作的主要內容是“表權輿,序皇王,炳元符,鏡鴻業”。這無疑都是與皇權鞏固相一致的,實際上這一中心內容也是貫穿整個歷史上泰山封禪文始終的。唐代及至宋代的泰山封禪文也基本上延續這一基本內容,只是在具體內容上有所取舍和增減。這一缺點主要歸因于兩方面,一方面是創作群體的階級局限,泰山封禪這類正式性的文字和這種“大手筆”的創作注定是臺閣之臣,或至少也是蒙受皇恩的士族的專屬;從創作目的上看站在統治者的立場上“言符瑞、述恩典、頌皇恩”,或是附庸風雅的文字;從創作性質上看也是帶有強烈的應制和應用性。在這種創作目的和性質的指引下,再加上這些遠離生活的創作者,生產出的泰山封禪文注定就是先天不足的,只能流于粉飾太平的庸俗文章。另一方面是受文體的限制,無論是奏、議、疏還是頌、賦,這種實用性的文體形式在鋪排描寫泰山封禪這種宏大場面上確實是必須選擇的文體,但是都有敘述手法單一、形式流于統一的弊端,這是在散文初步發展的唐代是不了避免的文體問題,直到中唐文學家韓愈創作出一篇勸諫唐憲宗的封禪之文《潮州刺史謝上表》[27]617-620,才有所改觀。這也是在他古文運動思想指導下的成果,在泰山封禪文盛產的盛唐時期還是不可能實現的。
唐代泰山封禪文的形式大于內容,文學風格也是“千人一面”,用典繁重,有時候都不成片段,而且承擔著宣傳教化和粉飾太平的政治任務,所以對于唐代泰山封禪文,我們必須辯證看待。
唐代泰山信仰和崇拜下的封禪文不僅記錄了封禪的儀式,還反映出唐代的盛世氣象和時代精神。唐代泰山封禪文具有獨特的個性,顯示出封禪文學的新變。作為封禪典禮的重要組成部分,唐代泰山封禪文不僅保存了泰山封禪史料,而且宣揚了儒家禮樂文化,并促使泰山崇拜的深化,具有一定的文化傳承價值。但是我們要客觀看待唐代泰山封禪文,不能過分拔高和貶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