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明艷
“初唐四杰”是一把打開唐代詩歌大門的鑰匙,他們的詩歌都有著鮮明的個人特色。王勃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寬慰著四海游子;楊炯以“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從軍行》)激勵青年人在國家危難之際,投筆從戎,挺身而出。盧照鄰筆下的“愿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元日述懷》)恰是上千年來人們最質樸而美好的新年愿望。而與王勃一樣被視為“神童”的駱賓王,在七歲時所作的一首《詠鵝》,讓“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這樣的詩句蕩漾在每個孩子的童年時光里。
文采斐然的駱賓王,還曾在初唐文學史上留下了這樣一首佳作:
在獄詠蟬
〔唐〕駱賓王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正如王勃將自己的人生境遇、命運感慨全部傾瀉在《滕王閣序》中那樣,駱賓王的仕途起伏、百感交集也都集中體現在這首《在獄詠蟬》中。駱賓王的名字其實大有來頭,出自《周易·觀卦》中的“觀國之光,以利賓于王”。父親希望他能胸懷天下,輔助君王成就大業。事實上,他的確有志向、有才情,他經歷過唐太宗治國平天下的“貞觀之治”,也見證了唐高宗李治統治下的繁榮盛世——“永徽之治”。但他曾因故被貶,從軍西域,久戍邊疆。有后人認為他是唐代邊塞詩的開山鼻祖。“晚風連朔氣,新月照邊秋”(《夕次蒲類津》),他用一句詩就能在你眼前鋪陳出一幅壯麗遼闊的邊塞風光。
儀鳳三年(公元678年),駱賓王重回長安任侍御史,彼時已是武則天執政,駱賓王不滿武后弄權,禍亂朝政,多次上書諷刺武則天,他也因此淪為了階下囚。他在獄中聲淚俱下,寫下了這首《在獄詠蟬》。
這首詩很顯然是托物言志,那么詩人為何選擇寫蟬?這背后其實蘊含著中國古代獨特的“蟬文化”。在古人看來,蟬蟄伏地下數年方才得以蛻變,代表著重生,因此在古代墓葬中,墓主人口中常含玉蟬,寄予了墓主人重生的希望。古人還認為蟬一旦上樹,每日引吭高歌,卻只飲清露,再加上蟬翼輕盈,宛若薄紗,一如君子之化身。唐代另一位詩人虞世南也這般寫道:“垂緌(ruí)飲清露,流響出疏桐。”(《蟬》)駱賓王正是以蟬自喻,力證自身之清白、高潔。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侵。”“西陸”即秋天,秋色總令人感傷,蟬聲亦不免悲涼。“南冠”是楚囚的代稱,駱賓王自稱“南冠”,只因他并非長安人,身在獄中,分外思鄉。“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玄鬢”既指蟬黑色的身體和翅膀,也指詩人正值盛年,鬢發尚黑,然而一朝入獄,卻只能吟誦《白頭吟》這樣沉郁蒼涼的詩句,真是悲從中來。“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秋深露重,秋風漸涼,蟬一襲薄衣,歌聲雖響亮,卻多了幾分沉重。而這首詩的最后一句則是詩人心底的吶喊:沒有人知道我像秋蟬般輕靈與高潔,又有誰能上書朝廷表達我的一片忠誠?
寫下這首詩的第二年,恰逢天下大赦,駱賓王出獄。兜兜轉轉間,他在揚州遇到了造反的徐敬業,立馬以極大的熱情加入造反的隊伍中去,又以飽滿的筆墨創作了一篇《討武曌(zhào)檄(xí)》,這篇檄文被收錄在《古文觀止》中,與后世曾國藩的《討粵匪檄》并稱古今兩大檄文。然而,最終徐敬業兵敗,曾經的“神童”、一代才子駱賓王竟不知所蹤。
駱賓王一如破土而出的蟬,在古典詩詞這棵參天大樹上引吭高歌,憑借“以天下事為己任”的一腔激情,以妙筆生花的文采,在唐代歷史上書寫了自己波瀾起伏的一生。而他的詩篇則在浩瀚時空中如歌聲般飄蕩,歷久彌新,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