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我們上學了,坐在一年級老師面前。
他們手里拿著課本,我們手里也拿著課本。我們并不知道那其實是一本多么簡單的課本,只覺得它是多么重要,多么神圣,在很多年前我們的小時候,還用牛皮紙、畫報紙認認真真包住它的封面。我們太小,不會包,是爸爸媽媽認真包,我們認認真真看著他們包。我們知道課本要包好,它們是很要緊的東西,不能撕壞。看著他們包的時候,我們勻細的呼吸都是神圣的。而現在坐在拿著課本的老師面前,高高講臺下的矮矮小小的我們,就像有光芒從烏黑濃發的頭頂穿射入渾身上下的各處,它把我們捏攏得聚精會神。我們真正的、一生的學習就這樣在一個九月一日的上午很端莊、很嚴肅地開始了。
別說在一年級的時候,直到成長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我們還真沒有鄭重其事地想過吧,一年級老師,他們于我們的意義。一條知識長路的開始邁步和他們每天的念出、寫上,一個已經懂了很多的大人,卻每天教著最簡單、說著最明了的話,他們很像是那喊著“一二一”的人,懵懵懂懂的小鬼們腿腳發軟地總走不到直線上。
我也是長到很大以后甚至快要到老了才油然看見,油然有了許多的感嘆、想念,油然回到了那一張一年級的課桌前,坐下,抬起頭,比七歲時更認真地看著講臺,看著嚴老師,她是我的一年級老師,也是后來我妹妹的一年級老師。
她是一個真正的嚴老師,沒有洋溢的笑容,甚至缺少得有點吝嗇,普普通通的長相,講的是真正標準的普通話,很端正地在黑板上寫著每一個字。一年級老師都是很端正地寫字寫數字符號,因為他們知道面前坐著的都是很空白的小孩,要讓他們看懂,記得住筆畫,他們也是在有意或者不經意地告訴著我們學習的認真、不可馬虎、如同行走路上時的莊重和踏實的一二一,一二一。
她念課文也是語調平坦,電臺里小廣播那樣的聲音她從不出現。她念《秋天》的時候還是不像小廣播。“天氣涼了,樹葉黃了,一片片葉子從樹上落下來。天空那么藍,那么高。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啊!秋天來了!”
她的真正標準的普通話把落下的葉子、南飛的大雁、到來的秋天都念得清清楚楚。她沒有一點兒夸張地讓一個一年級孩子,模模糊糊地覺察到文字里的情景美,甚至一輩子記住了那高高天空中的美麗散步。何止是學會了“人”和“一”,“文學”不是也被栽種了嗎?以課本栽種文學是最有力量最有面積的栽種,全世界都早已知道了這一點。中國的課本里是有好文學的,《秋天》就是!我從七歲記憶到現在,記憶著嚴老師的朗讀。
一個七歲的小孩,那時的我,就是認為她讀的是最好的,不像小廣播也是最好的。我的那些一年級同學,一定都不會和我想的不一樣。在一年級老師面前的一年級孩子幾乎都一樣。那是一個在知識面前最最天真、最最不會懷疑、和幼兒比起來又多了一些真真開始的認真和有點兒懂事神情的珍貴年齡。珍貴啊,總共就那么三百多天的時間。
兩個學期,白天和夜晚,陽光下、燈光下,我們后來所有的陽光和燈光里都有一年級老師給的這一點兒,這許多,這些簡單的文字、數字、符號,這些水滴和霞光。
我們后來的人世間的行走,也多么像那些大雁們,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雖變化不定,卻不慌不忙,暗自詩意地在生命的樹上從嫩綠長到深紅……
一年級老師,他們的嫩綠和深紅,真不是我們以為的那么普通。他們是在我們六七歲的時候就領著我們在空中飛的人,教會我們“人”字,教會我們“一”字,我們后來果然就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
提問:
結合全文想想,文中一年級老師對一年級孩子的人生啟蒙有哪些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