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不必賢于弟子

瞿春紅

小銘又來看望我了。她自從小學畢業后，每年至少來兩次。她回到母校，每次都不空手，有時候帶的是由青梅、草莓等制成的果醬，有時候是一盒糕點，有時候是一罐柚子茶……不管是什么美食，都是她親手制作的，叫我無法拒絕。當我收下小銘這些禮物的時候，我都會情不自禁地夸贊她：“我們家小銘，真是越來越能干嘍！”小銘高職畢業后，進了酒店當服務生，工作勤勉的她一路做到了領班。誰能想到，小學時的小銘，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后進生”。

小銘學習成績真的很差，和她相處的三年中，我們幾名學科教師施展渾身解數，頂多也只能讓她偶爾及格。別看她個子不高，脾氣可不小，每次給她補課，都得看她臉色。放學后老師想要留下她再輔導一下功課，她倒好，想逃就逃，想賴就賴，想頂撞就頂撞，想罷課就罷課。不使出洪荒之力，根本沒辦法讓她“日日清”。都說“愛是最好的教育”，可面對這個執拗、不求上進的孩子，誰想愛都愛不起來。

新學期開學沒幾天，我的膝蓋半月板受傷，我請假休養。傷筋動骨一百天，可我實在放心不下這屆學生，休息兩周后拄著拐杖上班了。當我出現在教室時，學生們都愣住了。我不熟練地操縱著雙拐，慢悠悠地來到講臺前。最先反應過來的竟是小銘，她“噔噔噔”跑到我跟前，麻利地移動凳子：“老師，您坐。”我驚訝地望了她一眼，她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面紅耳赤地跑回了座位。

下課鈴聲響起，她離開了座位，走出教室，回來時，手里多了一張凳子。她把凳子放到我的傷腿邊，輕輕說道：“老師，給您擱腳。”我真受寵若驚了，我的右腿上還打著石膏，無法彎曲，放在地上的確很不舒服，擱在凳子上，不僅腿部血液循環通暢了，而且韌帶疼痛也減輕了。我由衷地說：“謝謝你，小銘。你怎么會想得這么周到呀？”小銘抿著嘴，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我爸爸的腿也受過傷。”

午餐時間，接到同事電話，問我是否要幫忙帶飯，我正要開口，就瞥見小銘端著餐盤從教室后門走了進來，一直走到講臺前，細聲道：“老師，您的飯！”我笑著向她點點頭，同時回應同事道：“不用了，我的好學生已經幫我把飯打來了。”聽到這話的小銘臉上漾起兩團紅暈，一貫黯然的眸子也透出亮晶晶的光芒來。吃完飯，我把餐盤放在講臺上，小銘又第一時間過來了，端起我的盤子走了出去。我的心又是一動：這孩子，敢情一直在盯著我吃飯呢！

下午，我去了趟衛生間，剛放下拐杖，小銘在身后問我：“老師，您要衛生紙嗎？”這孩子，成我貼身保姆了。我說我帶了。之后，她又扶著我來到水龍頭前，攙住我的胳膊，讓我放心洗手。我一洗完，她就擰緊了水龍頭，看著我拄上了拐杖，這才小步跑著回教室了。

因為每天都要等丈夫下班來接我，所以同事們下班后，我至少還得待上個把小時，于是我就趁著這段時間給學生補習。沒想到一向抵觸的小銘居然沒有開溜，每天都乖乖地坐在教室里。剛開始我還以為她回心轉意了，很快我就發現她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照顧我上了。或許是受人相助，很多批評的話語自然難以出口，我倆的日常談話，也從“怎么這道題都不會做”“你有沒有認真聽”“你能不能上點心”“老師是為你好”這樣的話語變成了“謝謝你”“幸好有你在”“小銘，沒有你我可怎么辦”“小銘，你簡直就是我的貼心小棉襖”……

我變得越來越依賴小銘。剛開始，是麻煩小銘做我的“搬運工”：“小銘，幫我去辦公室拿一下語文課本，謝謝！”“小銘，麻煩你發一下作業本，謝謝！”“小銘，這份資料需要交給大隊輔導員，你能幫我跑一趟嗎？”……

工作的日子里，小銘每天都會陪伴我到最晚，于是，我麻煩她的“業務”不斷拓展：“小銘，老師還有一疊作業本沒批完呢，你可以幫我一起批改嗎？”“小銘，明天一早我需要展示作業本上的答案，來不及找其他同學了，我可以用你的作業本做示范嗎？”“小銘，老師站久了膝蓋很痛，胳肢窩也被拐杖戳得烏青了，你能來講臺幫我嗎？我講到哪里，還要麻煩你幫我在黑板上指出來，謝謝哦！”“小銘，以后板書就拜托你啦！”……

韓愈的《師說》中有這樣一句：“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是小銘讓我把這句話融入了我的教育教學。拄著拐杖的日子里，我不再是學生眼中無所不能的“強者”，我成了“弱者”，很多工作都需要拜托孩子們幫忙：運動會的比賽，是體育委員代替我督促孩子們，捧回了獎杯;值日生工作，是衛生委員每天檢查，確保班級不扣分;學校各類集會，是幾個小隊長負責管理紀律，多次獲得學校領導的表揚;六一兒童節文藝會演，是文娛委員挑選“種子選手”參加演出，勇奪桂冠……畢業典禮那天，我終于扔掉了拐杖，作為班主任代表發言時，我分享了這個學期的經歷，由衷地感謝小銘和所有的孩子們。

我本想活躍氣氛，便幽默地說：“都怪你們，你們讓瞿老師發現自己太弱了！如果沒有你們，這個學期簡直就是一部災難片。今天你們畢業了，曾經無所畏懼的我竟然暗暗擔心：沒有了你們，瞿老師該怎么辦呀？”結果向來理智的我竟然沒能忍住，當場落淚。每一屆學生畢業，我鮮少有留戀，更多的是釋然和祝福;唯有那一屆學生，我真的舍不得他們走！

（作者單位：浙江省杭州市蕭山區第一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