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浯溪拜謁元結

劉起倫

時隔一千二百五十八年，我小心掩藏蔥蘢歲月

攜帶余生，來到浯溪

除了領略你發現的這一方造化鐘靈秀的山水

還要細細解讀，飽受戰爭離亂

遠離故土，你赴千里之外異鄉履職的心情

元結兄，何其有幸

生在粗獷北地的你

溯江而上，在湘南這片奇異秀麗的山水里

找到一首詩的奇崛意象和一生的詩眼，從此

安身立命，樂而忘歸

我在上午十點鐘

裹一身五月豐盛的陽光走進你世襲的家園

身處這般絕妙幽勝之境

我努力抑制內心狂喜

卻抑制不住脫口而出的驚嘆。像壘石

滾落幽深的峽谷

濺起的回聲，激蕩而渺遠

元結兄，舉止率性我并非不恭

請允許在你面前完全放松身心

閑庭信步，顧盼自如

或者在某塊碑文前佇立，凝視或沉思

將自己也變成得日月星辰加持

而生靈性的一塊石頭。狀如

虎躍獅吼，或靜臥的老牛

各具姿態，各有慧心

都是對天地和時光的詩意表達

我無須掩飾對五百零五方蒼崖碑刻的鐘愛

目光里生出無數柔暖的手，反復摩挲

直到終于明白

危崖高聳，那讓石頭開枝散葉的

除了陽光和雨水的金刀

更鋒利的，是先賢們深邃的思想

至善、至美、至真

以春秋筆法

鐫刻在歷史的惠風霽月之中

我在那方被推崇備至的“三絕碑”前駐足良久

就像歷史從來繞不過必然發生的事件

元結兄，恕我直言

安史之亂，一個國家的遼闊創傷

豈是一篇錦繡文章能夠撫平？

即使顏公真卿書之，又將它勒石

也不過對一段歷史立此存照

讓無數后來人觀之思之，唏噓不已

倒是江上寵辱不驚綿綿不絕的波浪

在日夜流淌中，學會

冷眼旁觀。也許在無人的月夜

會用純正的母語，吟誦出它的

激越高昂，浩然正氣

臨近正午的天空藍得讓人深信不疑

頭頂一兩朵白云，自由、生動、優雅地飄著

像你，也像我的清白身世

望著這云，會讓人暫時忘卻歷代圣賢的寂寞

站在藍天之下，壁立千仞與似水柔情之間

我試著理解你的理解，對于家國，對于忠義

以及盤踞胸腹間的萬般詩意

元結兄，誰都是天地間倉促的過客啊

而你，停駐此間山水

就將她完全融入生命

浯溪，峿臺，吾亭

一旦被你命名，從此成為靈魂的故鄉

所謂“旌吾獨有”

是天下莫能與之爭了

所以自你以降，慕名持帖而來的名人雅士

比如劉長卿、楊萬里、黃庭堅、秦觀

李清照、范成大、米芾、楊維楨、何紹基、袁枚

吳大澂、董其昌、顧炎武、王夫之等等

無非充實華夏悠久歷史文化中的某個詞條

讓湘江的上空，星光奪目

今天，又來了追慕者起倫

元結兄，我也是幸運的

來到浯溪，借千年詩心文膽

讓心得一次完整

這是我昔日苦苦尋覓的江山勝景

今朝被我真實擁有

在這里，隨處可見的一花一草都彬彬有禮

無論唐梓宋柏，還是元明的松檀

永遠沉靜溫和，文明又自律

我流連忘返直至黃昏

晚霞撫了撫金縷衣，橫臥在湘江碧波之上

向晚的風，吹拂和平肅穆的香樟與楠竹

吟唱一曲晚禱歌。我知道

夜幕即將合圍，而星月必君臨天宇

如果可以，元結兄

我多想待在吾亭邊光潔的巖石上

與你共度一個良宵

我們手可摘星，也可席地而坐，笑談古今

或者什么都不說

只從浩瀚的月光里舀三百盅香甜米酒

對飲。把無限心事溶入酒盞

一醉方休，從此肝膽相照

如果你不在，我亦獨飲

醉了，便對著湘江一遍遍呼喚你的名字

“元結，元結，元結……”

眼前會幻化出一枚濃得化不開的情結

一枚涵養在靈魂深處的種子

讓我長出慧眼，看見

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看見地老天荒

我承認，有那么一刻

我真的恍惚了，仿佛月下湘江就是我的前生

為赴一個千年約定

不知行了多少路，終于來到這里

元結兄，我將在一個嶄新黎明到來之際

與你揖別。在浯溪

我已讀懂了歷史的莽蒼，可以走了

元結兄，帶不走的浯溪

永遠是你的。你無需多加挽留

只命清風送我一程即可

我將與一江清澈的湘水結伴北去

不過，我要告訴你，此行不虛

浯溪，也成為我的精神故鄉

或者說，你的前世正是我的今生

我還想告訴你，湘江的流速

恰如我靈魂的速度

這種緩慢而堅韌，雖不勇往卻也直前的步履

定會將我帶到時間深處

殊途同歸，我們最終在一個永恒之地

合二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