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敏,嚴火其
(1.南京農業大學人文與社會發展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5; 2.南京農業大學科技與社會發展研究所,江蘇 南京 210095)
青蛙、蜜蜂、蝙蝠和田間雜草等鄉村野生動植物是農業生態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化肥、農藥和單一化種植等現代集約化農業技術的廣泛運用,在短期內大大改變了原有農業生態系統的完整性和穩定性,嚴重威脅著鄉村野生動植物的生存。如何將野生動植物整合入現代集約化農業之中,已經成為當今農業生物多樣性保護領域亟待解決的重要問題。
國外學者對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問題的研究起步較早。早在20世紀50—60年代,歐洲和美國科學家便已經開始探討農田鳥類、蝙蝠和樹籬等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問題。20世紀80年代以后,景觀理論為歐美國家解決現代集約化農業和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之間的沖突提供了新思路。相比之下,國內有關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問題的研究起步較晚,且主要集中在農業科技領域。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宇振榮等[1]和謝堅等[2]就鄉村半自然景觀對蝴蝶、蜘蛛和瓢蟲等野生動物的影響進行了研究。但總體來看,國內現有研究數量偏少,難以全面反映我國鄉村野生動植物生存現狀和保護需求。
英國野生動植物保護措施興起于19世紀下半葉,早期主要針對瀕危、珍稀和受到嚴重威脅的物種及其棲息地。1981年為了應對現代集約化農業引發的野生動植物大量減少和滅絕,英國通過《野生動植物和鄉村法》將保護范圍擴展到部分普通鄉村野生動植物。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整體性景觀尺度保護模式在農業環境政策中的運用,英國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范圍進一步擴展,并在“活景觀”理論出現后與鄉村經濟和社會發展等問題相結合。當前,我國農業正經歷著一場集約化變革,鄉村野生動植物受到嚴重威脅,但現有保護措施卻存在諸多不足。本文通過對相關文獻的梳理,深入挖掘英國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措施出現的背景、發展歷程和演變規律。在此基礎上,結合我國農業農村現代化發展和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的現狀提出政策建議,以期為我國妥善解決現代集約化農業和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之間的沖突提供參考。
19世紀下半葉,快速工業化、現代化進程和科技的變革,導致英國本土自然環境惡化及物種大量滅絕。與此同時,英國的海外殖民擴張和資源掠奪,又在世界范圍內造成了更為嚴重的物種滅絕現象。從本土的海鳥和鹿,到非洲的斑驢、美洲的旅 鴿,以及北冰洋的海豹,物種的瀕危和滅絕無不讓英國社會精英感到擔憂,野生動植物物種保護問題開始進入英國人的視野。1860年英國通過《狩獵許可證法》規定:任何人對野雞、鷓鴣、松雞、野兔和鹿等野生動物進行狩獵,都必須經過許可。1869年英國《海鳥保護法》設置了一個禁獵期,禁止在這個特定期間射擊海鳥和非法收集鳥蛋[3]。1892年英國《野兔保護法》禁止在3月至7月野兔正常繁殖季節出售灰兔和山兔,防止過度狩獵造成的野兔數量急劇下降。
20世紀初,以生物有機體和自然環境之間關系為研究對象的生態學興起,整體主義自然觀開始被英國科學界所接受。英國科學家的關注點也開始從個別物種轉向棲息地。運用生態學知識開展野生動植物狀況調查,并在此基礎上劃定自然保護區,成為當時英國野生動植物保護的常用方法。1910年英國博物學家查爾斯·羅斯柴爾德(Rothschild C)在北安普敦郡自然歷史學會上發表演講指出:隨著沼澤的枯竭許多鳥類已經滅絕,“文明”正威脅著鳥類棲息地,進而威脅著它們的生存。他還認為:自然保護區的科學合理性在于,通過維持可研究的生態位,對新興的生態學作出貢獻。因此,不要只關注鱗翅目昆蟲,而是要認識到它們是當地生態的一部分,與當地物種形成了相互依賴關系[4]。
1912年在查爾斯·羅斯柴爾德帶領下,英國自然保護促進協會開始對英國重要自然保護地進行調查,并于1915年編制了一份包含284個最重要野生動植物保護區的列表,建議政府對這些區域采取必要的保護措施。不過,由于受到兩次世界大戰的影響,查爾斯·羅斯柴爾德的建議最終沒能被英國政府采納。當然,英國早期有關野生動植物保護的努力,主要針對瀕危、珍稀和受到嚴重威脅的野生動植物,并不特別針對鄉村中的普通野生動植物。
20世紀40年代中期,英國進入戰后重建的快速發展時期,日益增多的土地利用規劃對英國野生動植物造成了直接威脅,鄉村地區野生動植物保護問題日益凸顯。1945年英國成立了以朱利安·赫胥黎(Huxley J)為主席的“野生動植物保護特別委員會”(也稱“赫胥黎委員會”),以調查英格蘭和威爾士野生動植物的保護需求。不久,“赫胥黎委員會”向英國政府推薦了一份在野生動植物、地質和地形等方面具有重要意義的“特殊科學價值地點”列表,并建議政府對之進行保護。“赫胥黎委員會”的建議很快被英國政府采納。1947年英國成立自然保護委員會,專門負責選擇和識別自然保護區和“特殊科學價值地點”,并進一步通過《城鄉規劃法》嚴格限制對自然保護區和“特殊科學價值地點”的開發。
這樣英國便在以往物種保護基礎上,建立起自然保護區和“特殊科學價值地點”等野生動植物棲息地保護制度。不過此時,英國野生動植物保護措施的重點在于解決工業化和城鎮化建設過程中的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問題。現代集約化農業技術引發的鄉村野生動植物大量減少和滅絕問題,并不在其考慮范圍之列。在當時大多數英國人的觀念中,農業是以一種與自然相和諧的方式進行,不會對鄉村野生動植物造成嚴重危害。因此,除自然保護區和“特殊科學價值地點”中的野生動植物之外,無需再對鄉村中的普通野生動植物進行保護。
然而,現實情況卻正在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1947年新《農業法》的出臺標志著英國農業進入了以提高“效率”為目標的“生產主義”時期。該法第1條規定:“農業的目的在于促進和維護一個穩定和高效的農業產業,…,以最低的價格生產并為農民和工人提供適當報酬和充足的資本回報率” 。在《農業法》的指導下,英國農業開始朝著更加集約化、機械化和專業化方向邁進。傳統的混合型農業迅速向工業化和標準化的“福特”式農業生產模式轉變,英國鄉村中普通野生動植物的生存遭受更大威脅。
1956年為了節約更多土地用于食物生產,英國政府通過《鄉村法》鼓勵農民清除樹籬以適應大規模和機械化生產的需求。英國鄉村中歷經幾個世紀形成的樹籬景觀開始迅速消失。除此之外,田間邊界、草地、池塘和樹林等鄉村中其他半自然景觀也都因為影響了農業生產效率而遭到破壞。20世紀50年代以后,英國農田中的植物種類大大減少,曾經在農田中盛開的野花開始消失,耕地土壤的種子銀行功能顯著下降[5]。
殺蟲劑農藥等有毒化學品的大面積使用,是英國鄉村野生動植物消失的另一個重要原因。20世紀30年代,DDT等合成殺蟲劑開始出現并被大量使用,幫助農民以更密集和更簡單的方式從事農業生產。二戰后,英國合成農藥的使用數量呈指數級增長,這給英國鄉村野生動植物帶來了更為嚴重的威脅。20世紀40—50年代,英國科學家德里克·拉特克利夫(Ratcliffe D A)發現,由于受到有機氯殺蟲劑的影響,英國境內游隼等鳥類數量出現下降趨勢[6]。水獺是英國鄉村環境健康的重要指標,20世紀70年代末英國全國性調查發現,在英格蘭僅6%的調查地點有水獺存在[7]。
野生動植物是農業生態系統不可分割的重要組成部分,每個野生動植物都占據一定生態位,共同維護著生態系統的完整性。“樹籬”為菌菇、苔蘚、農田鳥類、蛾子、蝙蝠和冬眠的鼠類等野生動植物提供棲息地。田邊草地是蚯蚓、蜘蛛和金龜子等很多無脊椎動物的家園。而野生動植物本身又為鳥類和哺乳動物提供了豐富的食物,或者可以為蜜蜂和蝴蝶等傳粉昆蟲提供蜜源[8]。
然而,以“效率”為目標的集約化農業,在短期內大大改變了原有農業生態系統,導致鄉村野生動植物的不適應和大量死亡。單一化種植模式意味著農田生物多樣性的減少,大規模機械化生產導致野生動植物棲息地的喪失,殺蟲劑等有毒化學品的不當使用污染了野生動植物棲息的土壤和水源。當然,集約化農業不僅改變了傳統農業生態系統,也同時改變了農民和土地、人類和食物之間的倫理關系。原先關懷和照料土地的傳統農民,如今變成為利潤而生產的商人,健康美味的食物開始難以找到。與此同時,建立在這些倫理關系基礎之上的鄉村傳統文化景觀也隨之消失。
1946—1950年間,英國七名農場工人死于二硝基鄰甲酚農藥中毒,農藥對人類和非靶標野生動植物的安全性引起英國政府的重視,并專門為此開展科學調查[9]。普通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問題開始受到英國社會的更多關注,相關保護措施也隨之不斷增多。
早在20世紀初,英國科學家便開始為保護野生動植物開展科學調查和研究。除查爾斯·羅斯柴爾德之外,英國生態學家阿瑟·坦斯利(Tansley A G)也曾多次聯合考古學家和歷史學家,開展林地遺址和植被年代等問題的調查,以促進英國野生動植物保護。20世紀60年代隨著現代集約化農業對鄉村野生動植物的威脅不斷加劇,更多英國科學家投身到野生動植物保護工作之中,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問題成為研究重點。
1961年4月,朱利安·赫胥黎發表了題為《我們必須拯救世界野生動物國際宣言》的著名演講:“當今世界,大量有益而無害的野生動物,在不必要的毀滅性和缺乏考慮的狂歡中,失去了它們的生命或家園。人們以先進的和文明的名義,將它們槍殺或用陷阱捕獲,將其用于剝削(為人類服務),或者使用化學品將其毒害,…,但是現在停下來重新思考還為時不晚”。
20世紀60年代中期德里克·拉特克利夫等科學家揭示了農藥對農田鳥類繁殖的不利影響,為英國限制DDT等農藥的使用提供了科學依據。1969年第二次國際蝙蝠研究會上,英國科學家斯特賓斯(Stebbings R E)等指出:二戰后的15年里,飛蟲平均數量減少了大約15%。蝙蝠在生態系統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但由于巢穴和棲息地喪失、化學污染等原因,包括英國在內的很多國家蝙蝠數量明顯下降。因此,建議通過制定法律、提供巢穴和封閉部分洞口等方式實現對蝙蝠的保護[10]。
樹籬是英國鄉村中最具代表性的半自然景觀,不僅為大量鄉村野生動植物提供了棲息地,也同時見證了英國鄉村幾個世紀的歷史變遷,具有較高的生態價值和歷史價值。20世紀60年代開始英國科學家馬克斯·霍伯(Hooper M)等就樹籬中的物種和樹籬年齡之間關系問題,展開了一系列深入而細致的研究。經過長期觀察和探索,發現樹籬年齡與樹籬中所含物種數量之間存在特定線性關系[11]。馬克斯·霍伯等的研究結果,為后來英國制定樹籬保護法律和政策提供了科學依據。
除此之外,這一時期還有更多英國科學家參與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方面的研究。如諾曼·穆爾(Moore N)領導的研究小組,對英國陸地和淡水野生動植物棲息地開展調查,發現農業化學品使用較多的區域,蜻蜓等野生動物數量出現明顯下降趨勢。Jenkins等[12]對英國東北部紅松雞種群進行調查,發現紅松雞種群下降與荒地的不當管理直接相關。
20世紀50年代以后,英國其他社會群體也開始積極參與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活動。為了給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提供資金支持,英國林肯郡、約克郡、西威爾士郡和萊斯特郡成立了野生動植物信托基金。到了1964年英國境內野生動植物信托基金等有關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的民間機構已經多達36個[13]。20世紀70年代以后又有綠色和平組織、地球之友和野生動植物鏈接等更多和野生動植物保護相關的民間組織成立。
英國農業部門曾經是野生動植物保護措施的強烈反對者。20世紀40年代在討論制定《城鄉規劃法》時,英國農業部長羅伯特·哈德遜(Hudson R S)曾明確表示:糧食生產必須成為農業部門第一要務,如果在規劃部門中設置優先保護事項,那么必然會侵犯農業部門的利益[14]。但20世紀60年代以后隨著農業和野生動植物保護之間沖突不斷加劇,英國農業部門的態度發生了明顯變化,不再強烈反對保護野生動植物,而是主張農民是野生動植物的天然管理者,負有替國家管理野生動植物的責任[15]。1969年為了遏制外界對農業活動危害野生動植物的批評,英國兩個重要農業行業組織——全國農民聯盟和農村土地所有者協會,共同成立了“農業和野生動植物咨詢團”,以便更好地向農民介紹野生動植物友好型農業技術。
1973年英國加入歐共體,在高額補貼的刺激下英國農業開始向更為集約化方向發展,鄉村中的半自然景觀和野生動植物進一步遭受威脅。英國社會保護鄉村野生動植物的呼聲不斷高漲。1980年英國環境保護主義者喬恩·廷克(Tinker J)在《新學科雜志》上發表題目為《英格蘭景觀的終結》一文,對集約化農業造成的英國鄉村半自然景觀的破壞進行了描述。馬里恩·紹德(Shoard M)在《竊取鄉村》一書中譴責英國政府的高額補貼損害了鄉村歷史景觀和野生動植物。
早在1954年,英國政府便制定了《野鳥法》以保護農田鳥類。20世紀60年代面對殺蟲劑等有毒化學品帶來的環境災難,英國政府開始尋求更多解決辦法。1960年為了調查亞致死殺蟲劑的長期影響,英國政府專門成立“有毒化學品和野生動植物小組”。不久,英國政府又成立了“殺蟲劑和其他有毒物咨詢委員會”,以解決農藥的安全使用問題。不過此時,除了限制農藥的使用之外,英國政府并沒有采取更多其他措施。
1976年英國政府通過《土地排水法》,授權農業部補貼農民排干濕地,從而擴大農業生產面積。原先設立的那些孤立保護地點,很快被集約化農業所淹沒。到了1980年,英國“特殊科學價值地點”等野生動植物保護區遭受破壞的情況已經成為新聞頭條[16]。顯然,如果不從國家層面對相關農業法律和政策進行實質性變革,那么將很難從根本上解決英國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問題。
1981年為了進一步應對現代集約化農業給鄉村野生動植物生存帶來的威脅,英國政府通過了《野生動植物和鄉村法》,將更多常見鄉村野生動植物納入保護范圍,包括全部農田鳥類和蝙蝠,部分甲蟲、蟋蟀、青蛙、蛾子、蝸牛、刺猬和蝴蝶等野生動物,以及蕨類植物、野蔥、黃精、苦艾等野生植物。與此同時,該法又通過新的通告制度強化對“特殊科學價值地點”的保護。按照該法規定,英國政府應向相關權利人通告土地被認定為“特殊科學價值地點”的情況,并同時告知土地的“潛在損害操作”[17]。此后的3個月內,相關權利人禁止從事這些損害性操作,并應當同英國政府展開談判以確定限制土地使用的賠償數額。
1981年《野生動植物和鄉村法》通過之后,英國社會對待鄉村野生動植物的態度發生了明顯變化。越來越多的英國普通民眾不再把刺猬和兔子視為有害生物,蝙蝠也不再被視為令人恐怖的動物[18]。英國政府也開始采取更多措施,支持對鄉村野生動植物的保護。1986年英國政府通過修訂后的《農業法》授權設立“環境敏感區”制度,以更好實現保護鄉村野生動植物等目標。同年,英國政府又專門投入資金開展“國家蝙蝠年”活動,宣傳對蝙蝠的保護。
從19世紀下半葉到20世紀40年代,英國野生動植物保護措施歷經半個多世紀的發展,逐漸構建起一套以物種和棲息地為基礎的保護模式。1981年《野生動植物和鄉村法》雖然將保護范圍擴張到更多普通鄉村野生動植物,但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以往物種和棲息地保護的基本模式。這種保護模式的典型措施是:在科學調查的基礎上確定受保護的特定物種和棲息地,并通過法律禁止或限制人類對這些特定物種和棲息地的侵害,明顯帶有消極保護和局部保護特點。當然,也正是這些特點使其很難妥善解決鄉村中的野生動植物保護問題。
農業生態系統是被人類馴化了的生態系統。單純的物種和外界環境之間的物質能量轉換和循環,并不能算作是農業生產[19]。禁止或限制人類活動的消極保護方法,忽視了人類在農業生產中的主導性作用,因此并不適于保護農業生態系統中的普通野生動植物。而局部性保護方法,則將90%以上的鄉村地區排除在保護范圍之外,不僅極大限制了受保護區域,而且容易造成棲息地碎片化。
除此之外,消極保護和局部保護模式的另一個重要不足之處在于,無法解決現代集約化農業造成的鄉村文化景觀消失問題。事實上,鄉村中的樹林、池塘和草地等景觀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數千年人類和自然共同作用的結果,是自然和文化的緊密交織。將人類活動排除在自然生態系統之外的消極保護和局部保護方法,加劇了人和自然之間的二元分離,從而無法應對鄉村文化景觀喪失問題。
物種和棲息地保護模式的不足,直接影響了英國鄉村野生植物保護措施的實施效果。英國自然保護委員會數據顯示,二戰后到20世紀80年代中期,集約化農業損壞了英國低地地區97%的濕地草地[20]。到了20世紀90年代前后,英國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情況變得更為嚴峻。有研究表明,1987—1993年間英格蘭有869個“特殊科學價值地點”被損壞,超過英格蘭“特殊科學價值地點”總數的20%。 如果受保護區域情況都如此糟糕,那么可以想象在更廣闊的鄉村正發生著什么[21]。
20世紀70—80年代,隨著地理信息系統在生態學領域的運用,景觀生態學作為一門新興交叉學科開始興起。這為英國解決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提供了新的思路。景觀生態學將景觀作為橋梁,把動物、植物和人類活動有機地結合起來,進而實現景觀利用在時間和空間上的最優化。在野生動植物保護問題上,景觀生態學的應用帶來一系列創新。首先,不再將人類活動排除在“野生自然”之外,而是主張發揮人類的主動性,通過調節農田中的景觀驅動因子,把人類農業生產活動和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結合起來;其次,主張通過不同空間尺度的廊道設計,開發一個相互連接的更大面積棲息地,從而改變了以往局部保護的不足,呈現出一種系統性和整體性的特點。
20世紀80年代以后,英國開始將景觀生態學運用到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領域。1983年英國農民領袖保爾·克里斯滕森(Christensen P)發表文章,呼吁對農田邊界進行管理以保護鄉村野生動植物。不久,牛津大學動物學系成立“野生動植物保護研究小組”,在牛津大學實驗農場開展大規模田間試驗,以解決如何通過對農田邊界、樹籬和草地等半自然景觀的管理,將野生動植物整合到現代農業生產之中。英國“野生動植物保護研究小組”的這一研究工作一直持續到今天。
20世紀90年代以后,景觀生態學方法被正式納入英國有關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的農業環境政策之中。1991年英國開始試點“鄉村管理計劃”,鼓勵農民通過恢復傳統樹籬、石頭墻和水渠等積極管理方式,為野生動植物創建廊道,將原先分散的棲息地連接起來,從而實現對鄉村中具有較高景觀價值和野生動植物保護價值區域的整體保護。不過由于在執行過程中,英國政府通常會將“鄉村管理計劃”與以往的自然保護、歷史保護和美景保護等問題綜合在一起,從而限制了“鄉村管理計劃”適用的范圍,相當多的鄉村地區因此被忽略[22]。
21世紀以后,為了彌補上述不足,英國政府又對相關農業環境政策進行改革,強化了景觀尺度的整體保護模式在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中的作用。改革后的農業環境計劃,不再將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的范圍限于特定區域,而是擴展到更廣闊的鄉村并面向所有農民開放。今天,凡是參加相關農業環境計劃的英國農民,都應按要求從事特定的鄉村景觀管理活動,從而實現對鄉村野生動植物的保護。這些措施包括不在粗放型草地上使用任何肥料,以防止生物多樣性減少;創建供傳粉昆蟲生活的農田邊界,以便提供花粉和花蜜;在水邊種植10 m寬的緩沖區,以減少肥料和殺蟲劑對水源的污染等。
通過努力,英國最終在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方面取得了一定成效。20世紀90年代以后,英國鄉村野生動植物數量下降的速度開始放慢,棲息地遭受破壞的情況也有所緩解。如1960—1966年間英國鄉村樹籬減少了16 000 km,但1988—1993年間只減少了3 600 km[23];自1950年代到21世紀初英國失去了50%的池塘,但1998—2008年間,英國鄉村池塘增加了12.5%[24]。盡管如此,改革后的英國農業環境計劃依然存在一定不足,主要在于景觀管理的范圍被限制在田間邊界、池塘和樹林等鄉村半自然區域,而在鄉村中占有重要地位且和人類生產生活密切相關的農業生產區域,并不在景觀管理范圍之內。
近年來,為了彌補傳統景觀理論的不足,英國又發展出一種被稱為“活景觀”的理論。與傳統景觀理論不同,“活景觀”理論試圖通過對半自然景觀、牲畜、農田和鄉村社區之間在空間、情感和倫理維度的復雜性關系的探討,構建起人與自然相和諧的食物生產體系和繁榮的鄉村社會。在這種新理論中,景觀不再僅僅限于物種、棲息地和廊道,而是一個由人類、土地和農業生產系統之間復雜關系所建構的整體。“活景觀”理論明確指出保護生物多樣性的目標,不能狹隘地通過物種、棲息地和自然特征的保護來實現,而是需要認識和尊重其他景觀使用者的作用,并通過復興可持續景觀促進鄉村社會和經濟的發展[25]。
為了實現這些目標,“活景觀”理論將土壤類型和土地利用等以往被忽視的內容,納入到鄉村景觀保護的考慮范圍,從而更好解決農業生產、鄉村發展和自然保護之間的沖突。在農業技術方面,“活景觀”主張修復土壤和清除有毒化學物質。通過恢復蚯蚓、蜣螂等野生動物到混作、輪作的土地,減少農業化學品的使用,使得土壤獲得重生;通過天然的方法重建土壤有機質,如種植豆類或苜蓿從而在土壤中儲存氮元素等。由此可見,“活景觀”農業技術與健康、和諧的食物生產體系密切相關。
人們發現,從“活景觀”角度管理鄉村景觀,鄉村整體面貌很快便發生顯著變化。野生動植物重新返回農場,蜜蜂和蝴蝶在田野中成倍地增加,農田鳥類也變得更多。古老的氮循環重新發揮作用,陽光、土壤、植物和動物一起工作,動物的糞便幫助恢復土壤肥力同時又為野生動植物提供了居所。土壤侵蝕和污染減少了,河流干凈了,各種野生動植物在生命之網中繁衍生息。與此同時,我們也獲得了更健康和更有營養的食物[26]。通過“活景觀”理論英國最終將包括農業生產區域在內的整個鄉村納入到景觀保護范圍之中,從而實現了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與人類農業生產生活的緊密結合。到目前為止,盡管“活景觀”理論還只被運用于劍橋郡等地方,并沒有在全國范圍內推廣,但它代表了英國在保護鄉村野生動植物問題上的一種新思路。
我國傳統農業以“天地人”宇宙系統為基礎[27]。在人類的干預下,農業生產過程中形成了一種天、地、人、物和諧與統一的復雜系統。現代集約化農業技術運用之前,我國傳統農業也會使用一些技術管理鄉村野生動植物,但一般不會危害農業生態系統健康。農業生產中的有害生物和天敵群體通常處于自然消長和平衡狀態[28]。然而,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化肥、農藥和單一化種植模式的廣泛運用,現代集約化農業技術開始取代傳統農業技術并逐漸占據主導地位。
現代集約化農業有利于提高效率,但同時也造成了農業生物多樣性降低和農田生境的同質化與碎片化,打亂了農業生態系統原有食物鏈和食物網結構,容易引發農業生態系統中有益生物數量消減和病蟲害的肆虐暴發。目前,我國有關現代集約化農業對鄉村野生動植物影響的研究數量不多,但就現有的研究成果來看,我國蛙類資源正遭受嚴重破 壞[29],蝙蝠棲息地受到嚴重侵擾[30],蝶類生物多樣性也遭到了較大威脅[31]。這些研究成果雖然沒有全面反映我國鄉村野生動植物的生存狀況,但卻展示了其中令人擔憂的一幕。
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離不開科學研究的支撐。科學可以通過調查研究,分析鄉村野生動物滅絕的原因并監測、追蹤和揭示鄉村野生動植物種群動態變化情況。當如何保護鄉村野生動物出現爭議時,科學又可以為某一立場提供辯護理由。此外,科學研究的成果還可以為制定有針對性的鄉村野生動物保護法律和政策提供支撐。因此,加強科學研究對有效保護鄉村野生動植物至關重要。
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我國農業集約化程度的不斷增加,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問題日益突出,我國有關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方面的研究也隨之增多。宇振榮等[1]和謝堅等[2]曾經就農田邊界對蜘蛛、蝴蝶和蜜蜂等鄉村野生動植物的影響進行過研究。近年來,我國政府也開始從國家層面資助一些和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相關的科學研究,如2014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植物與傳粉者生物多樣性的景觀決定因子》,2019年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新疆瑪納斯河流域農業生態系統中集約化對蝶類多樣性的影響》等。
然而,相對于英國,我國有關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問題的研究數量偏少,不能全面展示當前我國鄉村野生動植物生存的整體狀況和保護需求。此外,如何將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的科學研究和農業文化傳承、鄉村社區繁榮等問題結合,依然需要我國學者進一步思考。因此,建議政府加大對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科學研究的支持力度,全面調查我國鄉村野生動植物生存現狀和存在問題,為制定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法律和政策提供客觀、可信的科學依據。與此同時,改進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科學研究的思路,將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相結合,豐富鄉村野生動植物的保護內涵,在保護鄉村野生動植物的同時,促進鄉村中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推動鄉村振興目標的實現。
鄉村地區是野生動植物的重要棲息地,其中生活著大量普通野生動植物。2015年數據顯示,我國現有耕地面積為179萬km2,幾乎是國家級自然保護區面積的兩倍[32]。不能對如此大范圍內數量眾多的普通鄉村野生動植物進行有效保護,這顯然是我國野生動植物保護制度的一大不足。近年來,我國政府相繼出臺了一些與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相關的法律法規,如《畜禽遺傳資源保種場保護區和基因庫管理辦法》《重點流域水生生物多樣性保護方案》《農業野生植物保護辦法》等。此外,還通過《農業部門生物多樣性保護行動計劃(1991—1993)》 《全國野生動植物保護及自然保護區建設工程總體規劃》和“農業資源及生態保護補助”等政策措施,進一步加強了對鄉村野生動植物的保護。但與英國相比,我國鄉村野生動物植物保護方面的法律和政策依然存在保護制度不健全、保護目標不明確和保護方法有限等問題。
因此,建議借鑒英國經驗,進一步完善我國有關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的法律和政策,更好實現對鄉村野生動植物的保護。一方面,在現有野生動植物保護法律制度基礎上,針對鄉村野生動植物保護的特殊性,制定專門性的保護法律和政策。加強 對現代集約化農業技術的規范,限制農藥和化肥等農業化學品的過度使用。另一方面,引入景觀保護模式,針對農田、牧場、林木和池塘等鄉村半自然景觀制定相應的保護性法律和政策,在保護鄉村野生動植物的同時促進對鄉村傳統可持續文化景觀的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