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校長”張鵬程爆紅后，我在主動降熱度

吳雪

國慶節剛過，手機彈出一條抖音推送，來自“鵬程校長”，15秒，畫面很短，卻真實而溫馨。

畫面中，張鵬程坐在輪椅上批改作業，右腿上固定著板子，學生們圍在他身旁，一口一口喂著橘子。他邊耐心講解，邊抬頭微笑，這一幕被他的妻子田麗歌用“鵬程校長”抖音號記錄了下來，并配文：“我們八零后也不再是摔一跤，站起來拍拍土，繼續工作的鐵人了?！?/p>

意外發生在10月11日，張鵬程在學校工作時，不小心摔了一跤，導致右腳骨折，醫生診斷為：右腳韌帶損傷并撕脫骨折。網友留言勸說“白發校長”安心休養，但習慣了在學生中間忙碌的他，就像上了發條的陀螺，怎么停得下來。

張鵬程所在的學校，是河南省太康縣清集鄉二郎廟小學，距離太康縣城19.2公里。村莊通往學校的鄉間小路，修了柏油路，兩旁種滿了楊樹。如果不仔細看紅色鐵門上方的五個大字，并不知道這是一所小學，且收著180多名鄉村孩子。

今年2月9日，張鵬程的故事“用39歲白發換留守兒童幸?！钡巧狭硕兑魺岚瘛?月11日，學校里的“女童舍不得吃蝦留給生病的媽媽”被央視報道，張鵬程和這座鄉村小學再次成為了公眾關注的焦點。網友們如潮涌般的評論里，有贊美、有爭議、有鼓勵，也有諷刺。

爆紅后很長一段時間，張鵬程婉拒了多家媒體的采訪和節目邀約。他說，自己只是一名普通教師，要主動降熱度，做好本職工作。張鵬程向《新民周刊》記者展示了抖音號上從未點開過的99+長串私信?！拔抑琅牧粑r女孩的視頻，一定會火，但我拍只是記錄，從不上傳。”

放在聚光燈下九個月后，看客來來去去，“白發校長”始終如一，以學校為家，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孩子。在接受《新民周刊》采訪時，記者發現，這位頭發半白的“80后”，有著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清醒與通透。他懂得教育的真諦，學生的需求，還有，人生的真正價值。

張鵬程對吃飯紀律要求嚴格，有一條是不浪費糧食。記者去的那天，陽光很好，有四名值日生邊吃飯，邊監督著所有同學，不準將剩飯倒進垃圾桶。

學校差點沒有了

張鵬程是個“紅人”，鏡頭前看到部分，學校里才看到全貌。還未踏進校園，隔著鐵門，就聽見孩子們“校長爺爺”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學生鬧矛盾找他“出氣”，想爸爸媽媽找他“訴苦”，就連吃什么飯、換什么燈泡，誰家的情況，張鵬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好不容易抽出身來，已近中午。訪談在二郎廟小學右手邊那幢樓角落的房間進行。

這個房間不大，不到十平方米，只夠放得下兩張辦公桌和電腦，是全校12名老師唯一的辦公室。唯一，意味著條件有限，需要老師們輪流在這里辦公。擁擠或有客人時，老師們抱著一摞作業在水泥樓梯上、木凳子上批改，也是常有的事。辦公室靠墻放著一排黑色椅子，算是個待客的地方?！斑@幢樓是綜合樓，幾間教室主要給幼兒園學生用的。”張鵬程比畫著說。

綜合樓，言下之意不是標準的教學用房，日常教學過程中難免遇到窘境?！耙慌錾舷掠晏欤蠋秃茈y，孩子太小，公共廁所在操場旁邊，就需要老師一個個陪著過去?！钡?，相比三年前，二郎廟小學面臨的難題，可能還不止“上廁所”這一個。

2018年9月，張鵬程臨危受命，回到二郎廟小學任校長。當時，他已在鄉村小學任教六年，二郎廟小學是他的母校，卻瀕臨關停。一位老師回憶說：“當時學生人數一下子從130多人減少到22人，要是他晚來一個學期，這個學校就沒有了。”

接手學校后，張鵬程打算實施“拯救行動”，硬件修繕尤為緊迫。那時，學校教學樓墻體破爛，到處是學生按的手印;房頂漏水也嚴重，下雨天，水能從二樓漏到一樓，根本沒法上課;僅有的幾臺教學設備也壞了，電線扯得亂七八糟，看著很不安全。

左圖：張鵬程夫婦給女學生梳頭。中圖：張鵬程和孩子們坐在校園里的小水池里，那里是孩子們學習之外的樂園。右圖：課間孩子們喜歡和“白發校長”玩耍。

像二郎廟小學這樣的鄉村小學很多，政府批錢周期較長，張鵬程等不及便自己先出錢墊付。

校園里沒有操場，像個荒院子，野草長了半人高，一片破敗。

像二郎廟小學這樣的鄉村小學很多，政府批錢周期較長，張鵬程等不及便自己先出錢墊付。他給妻子田麗歌打電話說，想拿些家里建房子的錢，沒說具體數目。妻子以為用不多，就答應下來?！白鰳琼敾?萬多塊，里外墻粉刷1萬多塊，電線改造也改了不止一次?！?/p>

硬件修繕好了，張鵬程去家訪，發現家長對學校失去了信心。于是，他決定改變——開辦幼兒園，小學再引入寄宿制。因為在二郎廟，留守兒童很多，父母外出打工，孩子只能跟著爺爺奶奶。村里沒有幼兒園，老人就騎著三輪車把孩子往偏遠學校送，有人還掉進過溝里。

張鵬程正是在那時候長了白發，添了皺紋，他花光了本該用來蓋新房的積蓄，又借了債，到現在，還有11萬元沒還清。當時，田麗歌在浙江一家早教中心打工，年底回到家，發現新房子沒完工，有些生氣地埋怨道：“你看你自己，連個家都沒有?！?/p>

原本新房子計劃在2019年年底入住的。張鵬程和妻子冷戰了好幾天，最后妻子表示理解。2020年，田麗歌釋懷了房子的事情，干脆辭掉工作回到河南，在二郎廟當起了生活老師，真正加入到丈夫的陣營?！八麎毫μ罅?，我心疼他，怕他身體吃不消?！?/p>

校園里有一片空地，夫妻倆琢磨著給孩子建一個玩水的池子，又買了二十幾棵梨樹?！按禾旆N的梨樹，孩子們和爸爸媽媽說，等你們回來吃梨，留給孩子一個念想?！睆哪侵?，每隔三四個月，從來不玩抖音的張鵬程，就這樣開始簡單地記錄著學生們的校園生活。

后來，“雞腿姑娘”的視頻火了，捐助與愛心，一夜之間涌入學校。在政府資金扶持下，校園整體翻修，環境越來越好。綜合樓對面的空地，他打算建一層500平方米的一體化教學樓，用于幼兒園教學。“估計明年9月，學校整體面貌就出來了，房子就夠用了，所有缺口也補上了。”張鵬程說。

最好的教育是陪伴

二郎廟小學教學樓后面，是整修好的水泥操場。90后的支教老師李浩煜正在帶隊上體育課，幾個口令下來，學生們的隊形整齊了很多。9月27日，“公益體彩 快樂操場”河南省首站來到了二郎廟小學，為這所鄉村小學選派了兩名河南師范大學的支教老師，支教期一個學期。

張鵬程說，二郎廟小學以前上體育課，誰有空就帶孩子上，老師用教數學和語文的方法，教體育，自然效果不好;現在，老師缺口補上了，他有更多心思放在精細化校園管理上。自張鵬程任職以來，他幾乎承擔過學校里所有的角色。

張鵬程教語文、英語，同時兼職體育老師。他堅信農村的孩子不會比城市差。他的班級，每隔一段時間就調整一次座位。差生和優秀生，都會得到他的關注與叮囑。

“有的人理解力強，有的人記憶力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點，首先把孩子看成一個獨立的人，再談教育，現在我們總是盯著分數、名次，這對孩子們不公平?！睆堸i程在抖音里寫道，“即便改變不了他們的出身，但課里課外，我盡力給他們自信、陽光、勇敢和快樂?！?/p>

教育是沒有任何技巧的，最好的教育是陪伴，孩子的成長恰恰在每一節課中，每一次玩耍中，每一次溝通當中。張鵬程希望，在細碎的言傳身教中，能讓這些孩子“身處溝渠，心向明月”。而他自己，就像一輪明月，照耀并守護著孩子們。

這些年，二郎廟小學的學生從之前的27個增長到180多個。由于學校里除了校長就是老師，沒有其他行政人員，最苦最累的活兒只能他干。

初冬，凌晨3點，張鵬程就起床了。他開著拖拉機到鎮上趕集，一邊嘴里砍著價，一邊蹲下來挑菜，幾番回合下來，一斤青菜砍掉三五毛錢，一次就能省下一兩百塊。“孩子們一天三頓在學校吃，每頓必須得有肉，梨、蘋果、香蕉等水果也不能少?！?p>

二郎廟小學門口是村里的柏油路，兩旁種滿了楊樹。

一個孩子和同學打鬧，哭著跑來向“白發校長”訴苦。

張鵬程盤了盤預算，水果比蔬菜貴多了，但是孩子們愛吃，他就買。不買菜的時候，他5點50分起床打掃衛生，6點半叫孩子們起床，帶他們跑兩圈步，陪他們早讀。

晌午，學生們放學后排隊打飯，一個蘋果，一盒牛奶，四菜一飯，足夠一天的營養。張鵬程卻不敢去吃，他要每個教室走一走。因為吃飯時，是最容易出現意外情況的。

2019年，校園里發生過窒息事件，一個孩子吃蘋果時，和前后桌嬉鬧，蘋果片一下子卡在了喉嚨里?！爱敃r我正在樓梯口，兩個同學扶他下來的時候，孩子整個臉通紅，不能說話，也不能喘氣，我立刻用海姆立克法，七下，異物就出來了?！?/p>

那次事件后，張鵬程對吃飯紀律要求更嚴格了?！笆巢谎浴笔潜仨毜?，其次是，不浪費糧食。記者去的那天，陽光很好，小學教學樓一樓教室門口的磚瓦空地，坐著四個孩子，他們是當日的監督值日生，任務是監管所有孩子，不準將剩飯倒進垃圾桶。

“你們倆，不準倒飯，別浪費糧食?！币粋€值日生邊扒飯，邊大喊著，女孩倒飯的手又縮了回去，轉身端著飯盤跑回了教室。

張鵬程說，孩子們吃完飯，他才端著碗吃了起來，孩子們便跑過來爭搶著說：校長爺爺，我也想吃一口，我也要。實際上，孩子們吃飽了，也不缺這一口，他們就想嘗一下校長手里的饅頭和雞蛋是什么味道，心底里想要的不過是與家人互動的愛。

課上是嚴師，課下是家人、是朋友。用這樣的描述，形容孩子與張鵬程的關系，恰如其分。

平常，張鵬程和田麗歌吃住都在學校，家里只距離學校800米，也不回家。妻子住女生宿舍，他住男生宿舍。180多個學生中，有60多個住宿舍。每個宿舍有二三十個孩子。怕孩子們摔跤，他取消上下鋪，擺了一排大通鋪。

晚上，張鵬程的被窩里總有一兩個小孩。他們年紀還太小，一個人睡覺會害怕。孩子起夜上廁所，他陪他們一起去。每天，他都清點人數，記錄磨牙、打呼、說夢話尿床的孩子。只有周末孩子們都回家了，他才能睡上整覺。

這天，夜很深了，等孩子們睡著，張鵬程才得空去辦公室整理教案。別人問他，苦嗎？他說，比在工地打工搬磚的人輕松多了。

就像星星圍著月亮

和學生們接觸越多，陪伴他們越多，越明白教育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我陪了他們三年，才說出‘農村孩子，也要有人陪這樣的話，以前我根本理解不了?！睆堸i程說，多數時間，他會近距離地觀察學生，蕩秋千的時候，孩子們會講看到的笑話、誰打了誰的“小報告”。作為老師，他通過玩樂的方式，一點點打開孩子們的心扉。

在二郎廟，農村留守兒童和單親家庭兒童的心理問題十分突出。沒有父母陪伴的孤獨求學路讓很多學生對學習產生了抵觸情緒，張鵬程曾遇到一個男孩，父母不在，老人看不懂什么是二次方程、奇數偶數，只能干著急。作業不會做，他夜晚只能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他極力安慰男孩，有空就多多家訪他的爺爺奶奶。但他明白，自己陪伴再多，也代替不了父母的愛。還有個三年級的男孩昊昊（化名），父母離異，跟著奶奶生活，后來爸爸又再婚。男孩內心特別敏感，只要聽到別人說起自己爸爸媽媽怎么樣，他就會發脾氣，每個禮拜都要爆發一次。

左圖：二郎廟小學唯一一間教師辦公室，不到十平米，張鵬程說，最早這件辦公室的門很破舊，吱吱呀呀地關不上。右圖：張鵬程向記者展示，自己抖音號里未讀的99+ 條私信。

張鵬程通過言語表情，就能分辨得出學生心情好壞。比如，做游戲時，正常狀態下，大家會肆無忌憚地大笑，但他的笑不是甜美的笑，而是心事重重的笑;開班會時，一提到家庭成員，孩子的頭就不由自主地低下來，顯然不愿談及這個話題。

張鵬程把昊昊帶在身邊，也不跟他提這些事情，但會多關心他一些，給他買零食、和他做游戲、講講老人的難處，“就像帶自己的孩子一樣”。昊昊現在上六年級，張鵬程去家訪，他問校長，“你在學校忙不忙？有沒有我能做的事，我可以去幫你”。男孩的轉變很大。

張鵬程說，每次他從外地監考歸來，打開學校大門，孩子們會一窩蜂跑過去要零食，像星星圍著月亮。等過了年，張鵬程答應完成學生們一個愿望：去海洋館、動物園看看。

張鵬程談及自己的兩個兒子，有些歉疚。大兒子今年16歲，剛考上縣城的重點高中，平時住在學校;小兒子上小學三年級，待在爸爸身邊。有次，張鵬程帶小兒子吃烤雞，小兒子說：“烤雞竟然比泡面好吃多了，你咋不早告訴我？”張鵬程才發現，自己對兒子的陪伴太少了。

但是，他從來沒有后悔過，在網絡走紅后，這種付出獲得了支持。今年6月份，周口市一家愛心企業捐贈了一批多媒體教室，全部投入使用了。張鵬程為表示感謝，送去了錦旗?！皭坌娜耸拷o的很多，我們能回饋的卻很簡單?！?/p>

張鵬程告訴《新民周刊》，對于孩子來說，接到企業、機構和網友的各種鼓勵，條件確實改善很多，但過多的物資就不是幫助了，會對三觀產生影響。他們會認為，校長太厲害了，吃的喝的什么都有，他們就不會珍惜。

“網紅改變不了‘留蝦女孩以后的命運，知識文化才可以?！睆堸i程找了一個房間，把匿名捐贈的物資存儲起來，等孩子們需要就拿出來，把多出來的牛奶和米面油捐贈給臨村的兩個學校。“這是社會的陽光，不是我個人的陽光。”

有人問張鵬程對直播帶貨的想法，他說，現在不帶貨，以后也不會帶貨，“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的教師，一個普通的校長，把自己能做的做到最好。蘇格拉底曾說過，世界上最快樂的事情，莫過于為自己的理想而奮斗，而成為一名人民教師就是我的職業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