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俊彪 羅玉潔
【摘 要】揚美古鎮是廣西左江沿岸一個因水而興的千年古鎮,清末民初曾經繁盛一時,有“小南寧”之稱,被譽為當地人的“飯堂”。揚美古鎮周邊農村地區,居住著以水稻種植為生的壯族農民。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前,當地出產的糧食大多經由揚美古鎮通過水路運銷其他地區。生計上的依存性及產業發展上的互補性,構建了揚美古鎮與其周邊農村地區唇齒相依的經濟聯系,并使之融合為一衣帶水的基層市場共同體。隨著陸路交通條件的改善以及商品經濟的發展,這個基層市場共同體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后發生深刻變革。由于歷史記憶和生活方式的差異所形成的社會區隔,在一定程度上加速了其演變的進程。
【關鍵詞】生計;道路交通;社會區隔;基層市場共同體
【作 者】呂俊彪,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羅玉潔,廣西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中國少數民族經濟專業碩士研究生。廣西南寧,530006。
【中圖分類號】C95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1)05-0096-0008
自布羅尼斯拉夫·馬林諾夫斯基(Bronislaw Malinowski)以降,異文化的、與世隔絕的自然村落,曾一度被視為人類學研究的理想對象。這種關于研究對象的理論預設,實際上暗示了自然村落作為一種功能完備的社會單位的合理性存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施堅雅(G.William Skinner)等人對人類學研究的“小社團傾向”提出了質疑。[1]透過成都平原的農村市場和社會結構的研究,施氏認為,構成中國農村社會的最基本單位不是傳統意義上的自然村落,而是基層市場共同體(standard market community)。在他看來,傳統的中國村莊無論在經濟上還是在社會上都高度融合于更大范圍的貿易體系。而散布于廣大農村地區的基層市場,則不僅是中國農民進行商品交易的場所,同時也是地方社會文化交流與互動的重要平臺,具有自然村落所無法比擬的社會功能。[2][3]44~55不過,施氏關于基層市場共同體形成和演進的理論解釋模式被一些學者認為過于簡單,因為把市場作為社會群體整合的“唯一法則”,與中國社會的實際似乎并不完全相符。[4]事實上,正如蕭鳳霞、孔飛力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中國農村(基層)市場共同體的形成,不僅與商品交換密切相關,同時也受到生態環境和社會環境(譬如宗族、秘密會社等)等諸多非經濟因素的深刻影響。[5][6]88~90而在多民族聚居或雜居地區,影響基層市場共同體運作的社會因素更為復雜,其演進方式也更為多樣。本文擬基于對廣西左江沿岸地區一個農村市場的田野考察,探析影響基層市場共同體發展的經濟與社會原因。
一、唇齒相依的“村”與“鎮”
揚美古鎮是廣西左江沿岸一座據稱已有千年歷史的古鎮,位于南寧市西南部,陸路距南寧市區40公里左右,水路亦不過50公里之遙。揚美古鎮三面環江,具有得天獨厚的水上交通條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前是左江上游地區進入南寧的必經之地。據《南寧市志》記載,現今揚美古鎮所在之地,在唐代曾是中原王朝的一個軍事據點,宋朝以后才開始有平民定居。[7]230至明嘉靖年間,揚美逐漸成為墟市。由于水路交通較為便利,至明末清初,揚美古鎮已成為左、右江下游地區土特產品的主要集散地。民國初年,揚美古鎮的商業發展進入鼎盛時期,并因此而享有“揚美小南寧”的美譽。1922年,在受到活動在周邊地區的“自治軍”的洗劫之后,揚美古鎮迅速衰落成為一個普通的鄉村,但其作為基層農村市場的社會功能并沒有完全喪失。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后,揚美古鎮的經濟發展逐漸得到恢復。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后,隨著改革開放政策的實施,揚美古鎮的農副產品加工再度繁盛。
揚美古鎮的居民,以漢族人為主,姓氏眾多、來源復雜。作為行政村的揚美古鎮,轄有八街一坡,有34個村民小組1413戶居民,戶籍人口5500人。當地居民的姓氏,有杜、梁、楊、黃等45個之多。[8]17揚美古鎮的居民,以講平話的“山東白馬人”和講白話的“廣東南海人”為主,另有部分居民是來自其他地區的漢族人或者壯族人的后代,因為“入鄉隨俗”的緣故,已融入到這兩個族群當中。講平話的“山東白馬人”,據認為其先祖來自“山東青州府白馬縣”,是揚美古鎮最早的居民。一些當地老人說,他們的先祖原來居住在“山東青州府白馬縣”,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年)跟隨狄青入桂以平定儂智高之亂,后來就一直留守在這個當時被稱之為“白花村”的地方,并在此地娶妻生子、繁衍生息。因見白花村“清溪環繞、揚波逐流”,遂改其名曰“揚溪”,后又稱之為“楊美”“揚美”。[9]7~9講白話的“廣東南海人”,據其族譜記載,他們的先祖來自廣東南海縣。明清時期,揚美古鎮經濟繁榮,一些商人從廣東南海縣溯江而上來到揚美古鎮,見到揚美商業繁榮、民風純樸,便決定在此地安家立業,成為古鎮的經營者和守望者。現今居住在揚美古鎮西北面的人家,其先祖多來自“山東白馬”,而居住在臨江街一帶的揚美居民,則稱他們的先祖來自廣東南海。雖然“來源”不同,但無論是“山東白馬人”,還是“廣東南海人”,都自認為他們的先祖來自“經濟發達地區”,他們的生計方式、生活習慣與生活在周邊農村地區的壯族人有所不同。
在人多地少的揚美古鎮,當地人傳統的謀生方式是多樣而“靈活”的。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水稻、瓜果、蔬菜種植在地方經濟發展中占據著極其重要的地位,但多數揚美人坦言他們更愿意經商或者從事農副產品加工。一些揚美人——尤其是“廣東南海人”——認為他們是商人之后,“聰明伶俐、心靈手巧”,有做生意的天賦,而耕田犁地并不是他們的特長。事實上,在這座因為便利的水運條件而興起的古鎮,可供耕作的農田、旱地相對稀少,農業生產難以形成對地方經濟發展的有效支撐。由此,小規模的農副產品加工、手工業以及靈活多樣的商業活動,遂成為揚美人增加家庭經濟收入的重要途徑。舊時的揚美人,據說“人人都想當老板”,這種說法雖然未免有自夸之嫌,但也多少帶有一些無從選擇之感。
在揚美古鎮的周邊,是下楞、智信、那廊等主要由壯族人居住的村落,梁、莫、王等姓氏是當地人口相對較多的“大姓”。據當地一些村民說,他們的先祖也同揚美人一樣,來自“山東青州府白馬縣”,只是因為和當地壯族人長期生活在一起,語言、風俗習慣等“慢慢變得跟壯族人一樣”,成為壯族人。生活在這些村落的壯族人以“那”(水田)為本,以稻作農業為生,“世代都是種田的農民”。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當地人的經濟收入主要來源于種植農業。不過,除水稻之外,也種一些玉米、花生、瓜果、蔬菜等經濟作物。由于田地相對較多,糧食一般都可以自給,在一些收成較好的年份,村民們還有一些余糧可以出售。大多數的村民家庭還零星養殖一些家禽家畜,但主要用于逢年過節之時自家食用,極少用于售賣。當地人農民家庭的貨幣收入,主要來自出售余糧和少量農副產品。舊時下楞村偶有少數人從事手工業和商業活動,但規模通常都比較小,對地方經濟發展的影響比較有限。
盡管居住在“鎮”上的揚美人與生活在“村”里的壯族人,在語言上“各講各話(語言)”,在生計方式、生活習慣等方面也有所差異,但彼此之間在經濟上的往來由來已久。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前,作為左江流域廣大農村地區農副產品和工業制品的重要集散地之一,揚美古鎮的商業輻射范圍較為廣泛,據說“生意做得很大、很遠”,上可達左江上游的崇左、龍州等地,下可至南寧、百色(經右江)、梧州等區域性中心城市。當時揚美古鎮周邊農村出產的糧食、農副產品等,大多在揚美加工,再轉運到南寧市區,而當地農民日常生產、生活所需的工業制品,也主要在揚美古鎮的市場上購買。作為一個唇齒相依的市場共同體,揚美古鎮與周邊農村地區在經濟上的依存關系,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地理空間的阻隔以及族群文化的“邊界”,成為整合地方社會關系的重要平臺。或許可以這樣說,便利的水路交通條件,固然是揚美古鎮商業繁榮的重要原因,但其與周邊地區農村在經濟上的互補性和依存性,則是這種繁盛的基礎。
二、隔江相望的“糧倉”與“飯堂”
在揚美古鎮周邊地區眾多壯族人聚居的村落當中,下楞村被認為是與其關系最為特殊的一個。下楞村的村址,在揚美古鎮上游約3公里的地方,與古鎮隔江相望。村址依江而建,長約1.5公里、寬約200米。村中有近600戶人家、3210人,多為梁姓壯族人,講壯話。下楞村田地多、水利灌溉便利,農業生產條件較好。長久以來,糧食生產是當地村民最為重要的生計來源,而以水稻種植為主的農業生產,則是他們安身立命之所在。據一些當地人說,舊時下楞村出產的糧食,產量高、品質好,為當地城鄉居民所青睞。每到收糧時節,各路客商紛至沓來。與揚美古鎮近在咫尺的優越地理位置以及一衣帶水的經濟聯系,使下楞村成為當地重要的糧食儲運之地,并因此被一些揚美人稱之為“糧倉”。
當然,這種所謂的“糧倉”,只是一種籠統的說法。事實上,除了糧食生產之外,舊時的下楞村,也有人家從事商業、運輸等行業的經營活動。因水而興、傍江成埠的下楞村,不僅農業生產基礎較好,得天獨厚的水運條件也在一定上促進了當地商業的發展。據《邕寧縣志》記載,清代中葉的下楞村就已經成墟市,其墟市設于“辰戌丑末日”,趕墟者“千余人”。其時有“碼頭共三處”,碼頭“長十丈有奇、闊五尺”,而通往碼頭的道路“每處皆三十余丈,下臨水面”。[10]450依托水運、農副產品貿易發展起來的下楞村(墟市),民國年間建有“兩街、八巷、九碼頭”。明清古街與民國騎樓新街沿江相接,足有1.5公里長。據村里的一些老人介紹,下楞村以前(1949年以前)的墟市“規模很大”,每逢墟日,四面八方的人都到下楞來趕集。在墟市上,下楞村與周邊村落的村民互通有無,也有一些外地商人來此收購大米、黃豆等。
揚美古鎮與下楞村在產業發展上相互銜接,曾是當地最為重要的消費品購銷市場,并因此享有“飯堂”之美譽。一些當地人說,舊時陸路交通不方便,下楞等地出產的稻米及農副產品大多經過揚美古鎮,走水路銷往外地。與此同時,一些土特產品的加工、銷售等,也主要集中在揚美古鎮。由此,揚美古鎮得以成為當地糧食外銷的主要集散地以及農副產品加工基地,商業繁盛一時。而往來揚美古鎮的商販、農民等,少不了在鎮上吃飯、歇腳,并視之若自家“飯堂”。舊時的揚美街,除了糧米行、雞鴨行、魚肉行、牛行、家具行、布匹行之外,還有當鋪、賭場、客棧、風流館(妓院)等一般農村市場所不常見的處所。[9]50揚美古鎮的食品加工業,早在明清時期就已聲名遠播。當地生產加工的產品,以梅菜、酸菜、豆豉為主,街上遍布大大小小的食品加工作坊。揚美古鎮的婦女多織紡布以補貼家用的傳統,據說舊時每家每戶都有手工織布機。[8]20~21除此之外,婦女們還善于編織草編制品、竹制品、刺繡擺件等手工藝品,以擺攤或“走街”的形式銷售。
及至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揚美古鎮已形成一個集商業、農業、食品加工業、紡織業、貿易業、娛樂業于一體的產業鏈,其在當地的商業地位遠非其他村鎮所能比擬。據揚美一些老人說,舊時鄰村人如果需要洋紗、布匹等城市生產的工業產品,往往“只能來揚美買”,因為鄰近地區的農村市場都很少有這些東西出售。每至街日,到揚美街趕墟的當地人有五六千人之多,是當時揚美古鎮常住人口的兩倍以上。作為左江流域廣大農村地區最為重要的農副產品收購、加工和轉運基地之一,揚美古鎮周邊農村以及左江上游地區的崇左、龍州等地的農產品均在此地中轉、集散,再銷往南寧城鄉地區,而古鎮亦由此成為成為聯結南寧與左江沿岸地區的商業紐帶。與此同時,來自廣州、梧州等地的一些工業產品,也通過揚美古鎮行銷至南寧周邊城鄉地區。故此,揚美古鎮在民國初年曾有“小南寧”之美譽。舊時的揚美古鎮,開設有銀號、當鋪、酒館等,商業設施和娛樂場所相對完備,市場功能較為完善,在與周邊地區農村市場的競爭中往往處于有利地位。
憑借于便利的水路交通條件和良好的商業環境,利用當地出產的初級農副產品加工生產價廉物美的物品銷往各地城鄉,同時運銷各種“新潮”的輕工業制品滿足當地人日常生產生活所需,不斷完善“飯堂”的消費功能,是揚美古鎮商品經濟持續發展的重要手段。從某種意義上講,在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時代,揚美古鎮周邊農村地區的生產經營活動,往往是零散的、小規模的“小農經濟”,而低產出、低消費,則是這種經濟發展方式的重要特點。揚美古鎮日益繁榮的商品經濟,在帶動地方經濟發展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激發了當地消費市場的活力。事實上,作為“糧倉”的下楞村,其糧食生產和小規模的商業活動,通常是以揚美古鎮的產業發展作為依托的。或許可以這樣說,為揚美古鎮提供初級農副產品,乃是舊時下楞村及其周邊地區農村經濟發展的基本定位。而下楞村等周邊農村地區的生產和消費,則是支撐揚美古鎮商業發展的基礎。這種相互銜接的經濟聯系,不僅為揚美古鎮的商業繁榮創造了良好的經濟環境,同時也維系了當地相對穩定的社會關系。
三、“商人后代”與“老實農民”的社會區隔
地理空間上的毗鄰關系以及產業發展上的相互依存,建構了揚美古鎮與其周邊農村地區唇齒相依的經濟聯系,使之成為一個功能相對完備的基層市場共同體。不過,與一般意義上的農村市場有所不同,這個市場共同體的內部,實際上摻雜了更為多樣的非經濟因素。雖然從表面上看,作為一個自在的基層市場共同體,揚美古鎮及其周邊農村地區在長期的社會生活中形成的經濟聯系是比較穩固的,而當地人也在這那種“各揾各食”的經濟生態中各得其所、相安無事。但是,因由歷史記憶和生計生活方式的差異建構起來的社會區隔,卻使得揚美人與周邊地區的村民陷入到某種“近而不親”的社會生活狀態之中。
揚美人自古就有經商的傳統。這種傳統不僅造就了古鎮在商業上的繁榮,更成為揚美人謀求生存的重要精神力量。盡管古鎮的繁盛與舊時已不可同日而語,但揚美人對于先祖們在商業上創造的輝煌念念不忘,并常以商人后代自詡。作為商人的后代,揚美人認為他們有做生意的“天賦”。這種天賦既來自于祖上的遺傳,也是揚美古鎮人多地少的生存境況使然。揚美人家的田地少,如果不做生意,單靠種田是難以維持家庭生計的。這種生存狀態,使揚美人“重商輕農”的觀念得到不斷鞏固。在一些當地人看來,揚美古鎮是“生意人的天下”,只有做生意,才可以讓他們在古鎮過上富足的生活。而周邊地區農村那種耕田種地的營生,并不是他們所崇尚的謀生手段——盡管舊時絕大多數的揚美人家都需要通過耕田種地來維持家庭生計。從某種意義上講,“商人后代”的歷史記憶以及現實生活中相對豐裕的物質生活,建構了揚美古鎮人的某種“優越感”,并由此形成了他們與周邊地區壯族農民之間的社會區隔。
城鄉居民之間因為經濟生活的差異所形成的區隔,對于農村市場發展的影響固然是重要的,但對于揚美古鎮及其周邊地區農村的居民來說,一些非經濟因素的影響似乎更為直接而深遠。語言無疑是其中最為直接的影響因素之一。舊時,“山東白馬人”的平話、“廣東南海人”的白話,是揚美古鎮的“通用語言”。以這兩種語言作為母語的揚美人,亦因之擁有了近乎天然的語言優勢。雖然周邊農村地區的農民,也會講一些白話或者平話,但口音上的差異往往還是比較明顯的,揚美人可以很容易分辨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村里的人”。在一些當地人看來,平話、白話是“貴氣”(高貴)的語言,只有會講平話、白話的人,才是可以進行平等交易的對象。這種“以語取人”的集體意識,雖然對揚美人與當地農民日常經濟交往的影響并不是剛性的,但卻為彼此之間更加深入的交流設置了障礙。當然,出于買賣上的考慮,也有少數揚美人學講一些壯話,但在公開場合他們是不會輕易用這種語言進行交流的。
生活習慣的某些差異,往往也容易成為“分別”(區分)揚美古鎮的居民與周邊地區農民的重要因素。在一些揚美人的眼中,他們的生活習慣——尤其是飲食習慣——與周邊地區的農民明顯不同。揚美人認為他們的先祖來自“經濟發達地區”,在飲食方面通常比較講究。精致的菜肴、“均勻”(不大吃大喝)的飲食習慣,被認為是揚美人在飲食上的特點。相對而言,大鍋白粥、大碗咸菜,是舊時生活在下楞村等地農民一日三餐的“食作”(飲食)。而每至重大節日,邀請親戚朋友(甚至朋友的朋友)一起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則是他們的“習慣”。講究飲食的揚美人與好客、豪爽的壯族村民之間,有時也會以飲食習慣上的某些特點,作為區隔彼此的社會界線。除此之外,揚美人家的住屋條件、衣著等,相對于周邊地區的農民而言,也相對好一些。
與施堅雅所研究的成都平原有所不同,揚美古鎮的基層市場與當地人的婚姻圈并不完全重合。由于在經濟發展水平、語言使用以及生活習慣上的差異,揚美古鎮與周邊地區農村的通婚現象較為稀少。揚美人的家庭經濟條件相對較好,更由于他們認為自己是“有錢人家的后代”,因而擇偶時往往傾向于選擇本地(鎮)或者其他地方的漢族人,而很少與周邊地區的壯族人通婚。與此同時,下楞等村的村民,則更愿意與相鄰地區的農民家庭通婚。在一些當地老人看來,耕田種地是他們的本分,雖然村里人的生活并不見得好過,但大家都是“老實的農民”,能夠平等相待、和睦相處,“誰也不會看低誰”。因為各村人家的通婚現象較為普遍,揚美古鎮周邊農村地區的壯族人,常以兄弟姐妹相稱,彼此之間關系較為密切。而由此所建構起來的“兄弟情誼”,成為維系地方社會秩序的重要力量。一些當地人說,揚美人對于人情往來,通常更愿意以生意人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凡事必須講清楚、算明白,不然日后難以繼續交往,就算父子兄弟之間也要明算賬。雖然這是他們“高明”的地方,但是農民們對此往往會感到不習慣。
或許是因此之故,盡管揚美古鎮與下楞等村或毗鄰而居、或隔水相鄰,但終究“近而不親”。由于歷史記憶和生活方式的差異建構起來的社會區隔,雖然不致于使得揚美人與當地農村的壯族人老死不相往來,但卻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基層市場共同體內部的整合以及地方經濟的協調發展。事實上,除了基于生活需要以及生意上必要的往來,揚美人與周邊地區的村民似乎都沒有更多交往的愿望——即使是在重要的節慶活動中,兩者之間都極少來往。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一個純粹的經濟意義上的基層市場共同體。揚美古鎮處于市場活動的中心,在商業上擁有更多的主動權,而下楞等村的農民則處于市場的邊緣地位。經濟上的依存關系使得揚美人和周邊村民“誰也離不開誰”,但因生活方式的差異所形成的社會區隔,卻導致兩者在基層市場發展的過程中很難有更深層的交流與合作。
四、基層市場共同體的當代演進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后,地方政府加快了揚美古鎮及其周邊地區基礎設施的建設步伐,道路交通和農村市場建設是其中的重要內容。1955年,當地政府在與揚美古鎮只有一江之隔的下楞村附近建立了一個國營農場并建有農貿市場,這個新建的農貿市場距離下楞村只有不到二十分鐘的車程,比乘船過江到揚美古鎮稍為便利。據一些當地人所說,自從農場的市場建成之后,下楞等村的農副產品大多運往該處銷售,相比之下,即使還有人到揚美趕墟,銷往揚美古鎮的貨物也變得少了。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揚美古鎮經由那廊、智信等村至南寧市區的鄉村公路相繼開通,而下楞村經壇洛、金陵到南寧的公路也于1981年開通,當地的陸路交通狀況得到極大改善。此后,揚美古鎮周邊農村地區的農副產品主要通過公路運輸到附近農場的農貿市場或直接銷售到南寧市區,而不再像以往那樣需要借助揚美古鎮這個傳統的貨物集散地。與此同時,揚美古鎮生產加工所需農副產品的采購范圍,也逐漸擴大到左江上游地區的崇左、龍州等地,而不再局限于周邊農村地區。
地方交通格局的改變,以及人民公社時期商品經濟的滯緩發展,對于以揚美古鎮為中心的基層農村市場的沖擊是巨大的。盡管因水而興的揚美古鎮在地方社會生活中的地位仍然無可替代,但陸路交通網絡的建設以及由此所引起的當地人出路方式的深刻改變,使得這個基層市場共同體面臨新的調整。由于左江上游地區出產的農副產品更多地通過陸路交通運輸到南寧及周邊城市,揚美古鎮傳統的水路運輸業迅速衰落。至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當地的水路運輸業幾近消失,而與之相關的商業活動也大幅度減少。自此,揚美古鎮在地方經濟與社會發展上的重要性,逐漸讓位于周邊地區的江西、壇洛、金陵等陸路交通更為便利的新興城鎮。雖然揚美古鎮的墟市仍然得到保留,墟期也未曾改變,但前來趕墟的人最多之時亦不過一千余人,已不復舊時輝煌。楊美也由此開啟了從商業城鎮到農業村莊的嬗變過程。
在傳統商業日漸式微的時代背景之下,揚美人以種植瓜果蔬菜及其他經濟作物作為發展地方經濟、增加居民家庭收入的重要手段。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后,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揚美古鎮的農業生產快速發展,商品經濟活力被極大激發,地方經濟發展呈現出久違的勃勃生機,古鎮商業再度繁榮。然而,這種繁榮只持續了短暫的數年時間。市場經濟的發展以及城市化進程的急劇推進,使得揚美古鎮作為商品集散地的傳統地位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被進一步削弱。由于越來越多的青壯年勞動力流向沿海經濟發達地區以及附近的城市(鎮),致使當地農業生產的人力、物力投入不足,地方經濟發展速度開始逐漸放緩,商品經濟的活力也因之受到較大程度的抑制,揚美古鎮的市場集聚能力進一步弱化。與此同時,由于常住人口大量減少,揚美古鎮及周邊農村地區的消費能力和消費水平受到較大程度的影響,日常生產生活用品需求總量不斷減少。尤其重要的是,市場經濟以及城市化的發展,不僅使得當地生產生活用品的來源和渠道日益增多,也改變了當地人的消費觀念和消費習慣,其之于揚美古鎮的市場依賴程度呈現出逐漸下降的趨勢。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后,伴隨著揚美古鎮商品經濟的衰落,其周邊地區的江西、壇洛、金陵等城鎮逐漸興起。作為地方行政機構(鎮政府)所在地,這些新興城鎮的道路交通、通訊、供水、供電等基礎設施的建設更加完善,對地方經濟發展的促進作用也更為明顯。舊時與揚美古鎮唇齒相依的下楞、那廊、智信等村,其經濟活動往往根據所在村落的陸路交通狀況,重新選擇各自的市場中心。譬如,下楞村的農業生產和商業活動,與其附近“不需要過江”的壇洛、金陵兩鎮(城區)的聯系較為密切,而那廊、智信等村,則與江西鎮(城區)的經濟來往更多。實際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當地的農村市場已逐漸由傳統的以水路運輸為中心的市場體系,轉向以陸路交通為基礎、以行政區劃為中心的市場體系。在此過程中,揚美古鎮與周邊農村地區的經濟聯系逐漸弱化,其作為基層市場中心的經濟地位不復存在。
盡管如此,厚重的歷史文化底蘊,還是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揚美古鎮經濟發展中所面臨的一些問題。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隨著國內旅游業的興起,揚美古鎮因具有豐富的歷史人文景觀等旅游資源而得到開發。在地方政府的支持之下,1997年10月1日,揚美古鎮作為旅游景區正式對外開放。此后數年間,古鎮的知名度不斷提升,先后被評為南寧市十大旅游景區、全國農業旅游示范點。2010年,揚美古鎮被國家建設部和國家文物局評定為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其在當地旅游業界的影響力不斷提升。如果說道路交通格局的變化,改變了揚美古鎮作為商業城鎮的歷史命運的話,那么旅游業的發展,則在某種程度上促成了這座商業城鎮的復興。在新的歷史發展時期,有著經商傳統的揚美人,在延續傳統特色農副產品生產加工的同時,不斷豐富商品生產的品種,旅游紀念品、小工藝品、旅游伴手禮等新產品應運而生。而修繕古建筑、打造特色民宿等,近年來也被當地人視為吸引游客的重要方式。
地方市場體系的重新調整,在弱化了揚美古鎮與周邊農村地區的經濟依存關系的同時,也加劇了揚美古鎮傳統產業體系內部的解體。由于水路運輸的萎縮,揚美古鎮在地方市場體系中的中心地位被其他新興城鎮所取代,以貨物轉運為主導的運輸業幾近消失,而與之密切相關的商業也陷入全面衰退的境地。商業地位的下降以及“近而不親”的族群關系,使得周邊農村地區的居民,不再以揚美古鎮作為他們購銷日常生產生活用品(用具)的首選之地。這種境況的出現,更進一步加快了揚美古鎮的“鄉村化”進程。進入二十一世紀以后,隨著大批青壯年勞動力進城務工、經商,種植農業這個以老年人為主導的傳統產業的衰退之勢逐漸開始顯現。而農副產品加工業的發展,則主要是作為旅游業的一種延伸和補充而存在的,其生產的規模、品種以及銷售范圍等,均無法與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以前相提并論。旅游業是揚美古鎮經濟發展的“新增長點”,近年來得到了較快增長。餐飲、民宿、民間工藝品銷售為主導以及與之相關的行業,作為一種新興的行業在揚美古鎮得到迅速發展,并逐漸成為當地經濟發展的支柱性產業。不過,在一些當地人看來,揚美古鎮旅游業的發展,往往較多地表現為“揚美人自己的發展”,甚至只是改變了少部分人家的生計來源,而對其周邊農村地區經濟發展的促進作用似乎并不十分明顯。
五、結果與討論
從某種意義上講,市場是一種創造交換環境的制度復合體。[11]40在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的眼中,所謂的市場其實只不過是人類生計活動的一種附庸之物。無論支配社會體系的行為準則是什么,市場的運作方式都不會與之格格不入。[12]59[13]15事實上,市場形成和發展的要素,并不僅僅局限于經濟層面。因為人、財、物、運輸等交換要素的市場準入,往往會受到交換對象的雙向性意愿和安全保證等非經濟因素的直接影響。[11]37然而,這些非經濟因素如何限制交換要素的市場準入,并進而影響市場的運作方式以及市場格局的重新調整,則是一個需要細致分析的問題。揚美古鎮與其周邊村落作為一個基層農村市場共同體的存在,其在現當代的發展和解體過程,為拓展我們關于市場運作的傳統認識,提供了重要啟示。
1. 生計方式以及產業經濟的相互銜接與嵌合,是基層市場共同體得以形成和發展的社會基礎。施堅雅認為,傳統的中國農民,通常生活在一個自給自足的社會里。但與同時代的其他人類學者有所不同,施氏認為這個自給自足社會的范圍,絕不僅是當地人所在村莊的狹窄范圍,而是泛指其所在的基層市場區域。在這個基層市場中,農民能滿足他們最基本的生活需要,并且與區域內的人們形成一個共同體。[3]40然而,共同體的整合,是需要社會基礎的。對于揚美古鎮及其周邊農村地區來說,其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基層市場共同體,產業經濟上的嵌合以及生計方式上的相互銜接,是其中最為基礎的原因之一。在揚美民間,有所謂“脫鞋人養穿鞋人,戴笠人養撐遮(傘)人”的俗語,從表面上看似乎反映了不同社會階層之間的不平等關系,但對于當地人而言,實質上指的是不同行業、不同職業的人之間的相互“幫襯”。正是當地農民與商人相互“幫襯”形成的生計銜接,以及“糧倉”與“飯堂”之間的產業嵌合,建構了揚美古鎮及其周邊農村地區這個基層市場共同體的社會基礎。
2. 道路交通既是促進地方經濟與社會發展的重要力量,也是農村市場格局調整最為直接的誘因。人、財、物是市場運行的基本要素。這些要素的流動,需要相對便利的運輸條件作為支撐。明清以降,良好的水路運輸條件使揚美古鎮成為貨物集散中心;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后,周邊地區鄉村公路建設的發展,又使其貨物集散中心地位逐漸被解構,在地方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被不斷削弱。道路交通條件的改善,對于促進地方經濟發展、提高當地民眾生活水平所起到的作用,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但與此同時,這種改善又會成為農村市場格局調整的直接誘因。現代化的道路交通,不僅改變了傳統的貨物運輸方式,同時也在某種程度上改變了當地產業經濟的發展方向和當地人傳統的社會分工形式,從而導致支撐基層市場共同體的社會基礎不斷瓦解。或許可以這樣說,在揚美古鎮及其周邊農村地區作為一個基層市場共同體的解體過程中,道路交通網絡的建設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是極其重要的。
3. 由于歷史記憶、生活習慣和自我認同的差異所形成的社會區隔,是影響基層市場共同體發展的深層原因。基層市場共同體的發展,并不總是風平浪靜的。這不單是指市場有興衰之變,同時也意味著在基層市場共同體的內部,實質上潛藏著復雜的社會關系,從而使得市場運作存在諸多不穩定因素。在形成市場共同體的社會基礎較為牢固時,社會區隔的影響不甚明顯。然而,隨著商品經濟的不斷發展以及族群交往的逐漸加深,由于生活習慣的不同和自我認同的差異所形成的社會區隔等不確定因素對揚美古鎮及周邊農村地區經濟與社會發展的影響便突顯了出來,并最終使得傳統的基層市場共同體在公路交通網絡建成之后解體為“各揾各食”的經濟單元。人類經濟總是不同程度地嵌合在社會生活之中,并且受到眾多非經濟因素的影響。如果說,現當代以來陸路交通網絡的建設,乃是解構傳統鄉村社會并誘致基層農村市場解體的“剛性”力量的話,那么,基于歷史記憶、生活習慣和價值觀念的差異建構起來的社會區隔,則是深刻改變揚美古鎮市場格局的“柔性”因素。
4. 城市化以及農村人口的大量外流,既是導致基層市場共同體解體的社會原因,也是它的結果。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后,隨著城市化的急劇推進,大量農村富余勞動力流向城市以及沿海經濟發達地區,勞務輸入成為紓解農民就業困難、增加農民家庭經濟收入的重要渠道。這種現象的出現,對于促進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優化地方產業布局,提高民眾物質生活水平,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而當地城鄉之間的經濟聯系和社會關系,也因此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加強。一方面由于以種植糧食和瓜果蔬菜為主的傳統農業產出效益偏低,當地的農業生產發展緩慢,傳統意義上的“糧倉”變得無糧可賣,曾經作為當地人“飯堂”的揚美古鎮,也因為人流、物流的減少而陷入衰退。或許可以這樣說,城市化作為鄉村社會發展的一種“拉力”,其所引起的地方經濟發展方式與社會組織形式的改變,弱化了揚美古鎮在地方經濟與社會發展中的主導作用,從而導致傳統市場共同體的社會基礎不斷被解構。而另一方面,由于揚美古鎮商業功能的消退以及傳統基層市場共同體的解體,使得地方經濟發展的中心逐漸偏離到古鎮之外,并進而融入到更大規模的市場共同體之中,從而為城市化的推進以及農村人口外流提供了強勁的“推力”。
揚美古鎮及其周邊農村地區作為一個基層市場共同體的形成和演進,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地方經濟發展的“自然結果”,但這種演變實質上受到當地人的生計方式以及由此所結成的社會關系的深刻影響。基層市場共同體作為一種創造商品交換環境的“制度復合體”,其形成和解體的原因,并不僅僅局限于商品交換本身。浮現在社會表層之上的道路交通、行政區劃等“剛性”因素的改變,固然會對農村市場體系的變化帶來某些直接影響,但潛藏于商品交換者身上的歷史記憶、生活習慣和自我認同的差異,對于地方社會關系形成以及基層市場共同體發展的影響,則是無論如何都不可以被忽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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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RANSACTION BETWEEN "GRANARY" AND "CANTEEN" :
The Changese of A Grassroots Market Community Along The
Zuojiang River in Guangxi
Lv Junbiao,Luo Yujie
Abstract: Yangmei Ancient Town is a thousand-year-old town prospered by water along the Zuojiang River in Guangxi. It flourished for a while at the end of the Qing Dynasty and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known as "Little Nanning" and it is known as the "dining hall" of the local people. The rural areas around Yangmei Ancient Town are inhabited by Zhuang farmers who live on rice cultivation. Before the 1950s,most of the grain produced locally was transported and sold to other areas by water through Yangmei Ancient Town. The dependence on livelihood and the complementarity of industrial development have built up a mutually dependent economic relationship between Yangmei Ancient Town and its surrounding rural areas and integrated them into a grass-roots market community with only a strip of water. With the improvement of land transportation condition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mmodity economy,this grassroots market community has undergone profound changes after the 1950s. The social division formed by the differences in historical memory and lifestyle has accelerated its evolution to a certain extent.
Keywords: livelihood;road traffic;social division;grassroots market communi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