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維
作者單位:江蘇第二師范學院
優秀的篆刻作品要符合兩個標準:第一,要有傳統精神;第二,要有個性化語言。二者缺一不可。所謂傳統精神,是要求作品在精神內核上符合藝術史的發展規律,這就要求作者有較深厚的文化修養和較高的藝術品位,否則不能抵達藝術的核心層次,無論是傳承還是出新都要筑基于此。所謂個性化語言,指的是作品要區別于其他人的作品,這里所說的“其他人”,既指今人,也指古人。當下篆刻展覽入選作品面目雷同,其實就是當代作品同質化的重要表現。
當代篆刻展覽上的作品,占大頭的主要是兩種印風,一種是以圓朱文為基調的工穩印風,還有一種是以古璽為取法對象的大寫意印風。在數量上,這兩種印風在當代篆刻展覽上占有絕對的優勢。由于展覽的導向作用,很多作者一窩蜂地模仿篆刻展獲獎作者,導致了當代篆刻作品在整體上面目雷同,缺乏個性。而其他“中間路線”的小寫意印過度依傍古代印式,對傳統缺乏深入挖掘,停留在機械模仿、簡單復制的階段。
當下的篆刻展覽上,工穩印的數量占比最大,這其中又以圓朱文為大宗,因其章法勻停、線條干凈,宋元以來成為文人普遍喜愛的印風,近代王福庵、陳巨來等篆刻家更為當代篆刻家樹立了標桿,并持久影響著后人。但是近年展覽上涌現出來的圓朱文作品,卻在很大程度上都指向工整華麗,與古風相去甚遠。我們通過對這類入展作品進行考察,發現其審美指向相對單一,所指向的僅僅是技法層次的空間均勻,線條干凈。
空間均勻限制了章法的可探索性,對比型章法在這仲風格下幾乎不再適用,有的只是線條的均勻排布,有的作者甚至已經開始用電腦來自動安排作品的章法,將印面上平行等距地排上若干橫豎線,然后再將篆書筆畫按照畫好的格子一一填上,這已經與藝術的本質相去甚遠。
圓朱文印的線質在審美上指向整齊光潔,其實是削弱了刀法的表現性,甚至說是將刀法歸零,而篆刻的藝術性是由章法、字法、刀法構成,三者環環相扣,缺一不可。當代篆刻家魏杰先生有過一句非常精彩的論述:字法是保證,章法是基礎,刀法是靈魂。這句話論述了篆刻中字法、章法、刀法三者的關系,尤其“刀法是靈魂”這一觀點恰恰道出了篆刻最重要的審美范疇。明代沈野在《印談》中云:“難莫難于刀法,章法次之,字法又次之。章法、字法俱可學而致,惟刀法之妙,如輪扁斫輪、痀僂承蜩,心自知之,口不能言。”[1]這明確指出了章法在篆刻創作中的重要地位,無怪乎自古以來印人對刀法探求的熱度從未減弱,翻開歷代的印論,我們不難看出,刀法一直是印人和印學理論家津津樂道的話題。朱簡在《印章要論》中云:“吾所謂刀法者,如筆之有起有伏,有轉折,有緩急,各完筆意,不得孟浪。非雕鏤刻畫、以鈍為古、以碎為奇之刀也。”[2]也就是說,刀法不是線條的附屬,其最終目的不是簡單的刻出一根光滑平直的線條,而是要以線條為表現對象,充分表現刀法特有的美感。
刀法的創新是決定篆刻藝術高度的重要標志。而展覽上審美指向單一化的工穩印作品對線條勻整的要求恰恰弱化了篆刻家對刀法多樣性的開發。過于光潔簡單的線條其實是剔除了刀法的技法屬性和審美屬性,缺少了這個元素,篆刻作品是難以臻于一流的。吳昌碩、齊白石、黃士陵無不是刀法大家,可以說,支撐他們印壇地位的,很大一部分因素就來自他們各不相同的刀法,這對有志于篆刻藝術的作者,不能不有所啟發。
楊士修在《印母》中云:“大家所擅者一則曰變。變者,使人不測也。”其所謂的“使人不測”指的就是藝術標準的多元化,而展覽上涌現出的工穩印,其線條在整體上指向均勻,指向整齊,甚至已成為可以量化評判的因素,而藝術創作一旦可以量化就意味著其藝術性的消解。沒有了多元化的創作,同樣也就意味著個性化語言無法被接受,這樣的工穩印將會走向工藝化制作而去藝術性越來越遠。展覽上大量出現的與圓朱文相對應的滿白文印式,一味填充印面空間,缺少書寫感、缺少藝術語言、缺少自然精神,也是藝術大忌。當代的展覽理應有著提高群眾審美的功能,而當充斥著制作化、格式化的作品大量出現的時候,將會導致對人們認為這種制作式的印章是藝術的最高階段,這對當代的美育工作是較為不利的。
工穩印可挖掘的空間較小,又有著相對明確的審美要求,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了同類風格面目雷同化。從這個角度來說,寫意印章法、字法、刀法均有較大的挖掘空間,可以朝著多元化的方向發展,但恰恰相反,展覽又將這個本可以百花齊放的印風,導向了同質化。我們對當代篆刻展覽上的寫意印風進行考察就不難發現,那些入展率高的作品,面目大致是這樣的:首先,印面要大,不大不足以引起評委的關注。前幾年大印一般五六厘米左右,近兩年大至十厘米甚至二十厘米。其次,章法要有強烈的開合,對比強烈的章法正好與碩大的印面相匹配,無開合不足以產生強烈的視覺沖擊力,怎么制造開合?最重要的就是在文字選擇上用大篆,小篆字字均勻難以制造開合,這就導致了大篆古璽成為流行印風的原因。再次,篆法要純熟,否則無法讓評委在印章里看到你的書法功底,故而我們看到近年展覽上的大古璽風格作品,無不是圓熟的篆法配以“恰到好處”的刀法。怎么才是恰到好處?全用雙刀不行,全用雙刀,線條兩側光滑,沒有崩裂的效果,缺乏沖擊力,不能證明作者刀法的游刃有余;全用單刀也不行,純學齊白石,沒有新意,何況,純單刀難于匹配純熟圓轉的篆書。
碩大無比的印面、開合強烈的章法、圓轉純熟的篆書、恰到好處的刀法,這四點加起來就是當下篆刻展覽上獲獎作品的最典型風貌。這樣的作品不能說不好,只是這些本應該個性化的藝術語言,被量化成了評判的指標。篆刻作者們為了能在展覽上入展、獲獎,按照這些量化了的指標進行所謂的“創作”。這就造就了當代篆刻千人一面的現象。近期《書法報》舉辦了一個“青年篆刻百家批評”活動,邀請了當代數位有影響力的名家對遴選出來的一百位篆刻新秀進行評點,在專家評語中,多處出現“面目雷同”的評價,這確實說出了當代篆刻存在的問題,但我們深究一下,這種“面目雷同”又何嘗不是近年來篆刻展評委在單一的審美思想指導下評選的產物,年輕一代為了在展覽上嶄露頭角,不得不迎合評委,不得不按照評選的標準來創作作品,甚至可以說,這些作品就是為了迎合展覽,迎合評委而進行創作的。所以說,當下的篆刻展,評選不出個性強烈、面目突出的作品,因為評委已經熟悉了既定的審美風格,難以接受與主流風格差異較大的作品,能接受的就是這些四平八穩,中規中矩之作。
當下篆刻展選出的作品,儼然就是八股文式的所謂“創作”,每次展覽上選出來的作品就是下一次展覽投稿的范本。這樣的評選機制下,篆刻創作有統一而精確的評判標準,既然如此,我們又如何苛求年輕的作者去創作與眾不同的作品。
在工穩印和大寫意古璽印之外,小寫意印在展覽上也占有重要的比重。這類印章主要包括平和一路的先秦古璽、秦漢印、隋唐官印、明清流派印。因這類印章在技法上介于工穩與恣肆之間,故而可統稱為小寫意印。
自先秦至明清,實用屬性的古代璽印,除了材質珍貴、制作經典的玉印以及鈐于珍貴書畫古籍的收藏印,絕大多數屬于平和一路,因這類印章兼具實用和藝術的雙重屬性,故而風格上不會過度豪放以至于不可識別。又因其制作有便捷、快速的要求,加之制作工藝等原因的影響,其主流風格在客觀上往往呈現出兼工帶寫的藝術特色。
實用屬性的古代璽印由于年代久遠,常有銹蝕風化的情況,這加重了印面的金石味,有著一定的寫意性。明清以來,小寫意印是篆刻創作的主流,這種小寫意印風格符合傳統文人對于“中庸”的審美訴求。極工整易近板滯,極豪放則過于張揚,故而這種工寫適宜、謙謙君子式的印風一直是印人和傳統文人的最愛。
這類小寫意印章風格涵蓋面廣,藝術語言平和,也是當代大多數學印者入門的重要母本,這類風格也是當下篆刻創作的的主要面目。但是在前幾年的展覽上,這類印章的入展率并不高,這其實說明一個問題,即:在當下的展覽評選中,工穩印以極致的功夫勝,大寫意印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勝,介于二者之間的小寫意印則顯得不溫不火,沒有足夠的特色以打動評委。這種情況在近年得以改善,從全國第八屆的入展作品來看,這類印風的數量不斷增多。這并非說小寫意印在當下的展覽中得以勝出,而是在圓朱文印和大寫意古璽印風占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出于平衡印風、照顧藝術語言多樣性的客觀要求,評委有意提升了小寫意印風的比重。但是通過對近年展覽上出現的小寫意印風進行考察,我們不難發現,當代印人在取法這類印章時,存在過度依賴傳統印式、機械模仿古人的問題。
參賽者意識到工穩印、大寫意古璽在展覽上數量上占絕對優勢,這類印風的投稿作者體量極大,同類作品內部競爭激烈,從差異化的角度,開始尋求其他印風,從而以差異化的作品制勝。很大程度上這僅僅是參賽者的投稿策略,這是短期的計劃,而不是長久深入傳統的做法。在這種投稿策略的指導下,參賽者們在短時間內通過集訓,通過有計劃的仿作,“創作”一批肖似古印的“作品”。當這樣的“作品”不再占有優勢,參賽者又會在主流的獲獎風格之外尋找另一種冷門印風。
多樣化的印風相對于二元化的印風,畢竟體現出了百花齊放的藝術標準。但是當下展覽上出現大批的毫無思想、毫無情趣的機械仿作其實離藝術本質還很遠,至少,離明清印學家為我們指出的境界還很遙遠。當代的藝術創作欲求個人面目,重要的觀念出新,膽敢獨造。取法明清流派印,其弊端往往在于囿于古人的成式,亦步亦趨,難臻妙境。趙之謙在評價吳讓之的印作時就曾說:“讓之于印,宗鄧氏而歸于漢人,年力久手指皆實,謹守師法,不敢逾越,于印為能品。”[3]可見,墨守成規不應是印人的最高理想。取法秦漢印、隋唐官印的篆刻作者,同樣存在對古印的機械模仿,青年印人應該要自問:當我們刨去古印印式,還有多少東西是我們自己所創造的?
參加展覽是當代印人,尤其是年輕印人獲得認可的重要方式,歷數近年較有成績的青年篆刻家,哪位不是在展覽上披荊斬棘、屢獲大獎的作者,有多少人能夠游離于展覽之外而為印壇所接納?但是當展覽成為批量制造雷同作品的機器,我們也要試問篆刻展的評委們是否有足夠的眼力和包容心容納在格式化標準之外的作品?是否具有藝術史的眼光?青年篆刻家也要理性看待展覽,這只是在一定條件、一定審美指向的基礎上的海選形式,這種評選機制并不一定符合藝術史的發展規律,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當代展覽的評選背離了藝術規律。十余年前,甚至數年前,曾經在展覽上叱咤風云、獲獎無數而如今已杳無聲跡、寂寂無聞的作者大有人在,藝術史正在大規模的淘汰八股文式的作品,篆刻工作者要警惕!青年篆刻家要有大志,有遠見,不能以展覽獲獎作為最高目標。當代的篆刻展對于促進印人初期的進步有一定意義,對于思想已經比較獨立又有志向的作者,這種評選機制對于創作的利弊關系尚有待時間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