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人有心事,從外表是很容易能看出些跡象的。這女子站在橋上,一動不動地把一只手搭在欄桿上,靜止得讓人為她擔心。
“讓我拉一下你的手!”這是李小川走下車以后在距離女子2米遠的地方對女子傳遞的試探性語言,他不敢貿然撲上去救她,因為沒人知道會帶來怎樣的后果。李小川把手向她伸著,用期待的目光注視女子的臉。
“兄弟!你想多了!”女子露出微笑,“我不是那回事,我是在這履行一個約會。你去吧!駕好自己的車,祝你一路平安!”
“呵!原來是七夕情人相會呀!我還當她要怎么哩!”李小川覺得有一點尷尬。他不好意思地把手縮回來,往車里一鉆,“嗡——”離去。就在李小川緩緩行駛到距離那橋200米左右的地方,聽到車后面有人一陣嘶吼,憑一種直覺,他斷定“那事”發(fā)生了,從反光鏡里他看到許多人往橋上奔。“吱——”他把腳掌踩下。當他停下車剛走出車門,“呼——”一輛紅色消防車從他身旁駛過,“呼——”還有一輛白色120。
晚了,橋下洶涌澎湃的水浪已經把女子隱藏得無影無蹤。
“咳——”李小川把拳頭對頭頂砸一下,立即返回橋上。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來女子站立的那個位置:“你——撒謊。”他低著頭對水下這么說了一聲。
生活中常有常無的事沒必要去細想它,特別是那些與自己沒有關聯的事,否則,它就會給你帶來許多麻煩。李小川多管閑事的行為,果然使自己的生活改變了軌跡,從此他的狀態(tài)就有點不正常了。
回到家,李小川一頭栽進被窩里。剛開始,他只是在大白天把自己悶在被窩里不分子午寅時地睡大覺,時隔兩天,他情緒波動起來,總覺得被窩里跟火爐似的烤得他煩躁不安,所以他不得不走到外面去,并且反反復復地給人們講述裝在他腦殼里的這件事。他跟人說:“那時我已經有預感,而且我距離她只有咫尺!”聽他講述的人也會回應一兩句:“可不是嘛!在她臨‘落水前那短暫而且珍貴的一刻,沒人看到那女子臉上泛什么樣表情,卻被你看到了。聽說,你還有幸與她說了幾句,對嗎?”聽他講事的人全都不同程度地表現出既對女子惋惜,又羨慕李小川曾經與那女子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交流的場面。但后來由于聽眾對他產生了厭煩,他們之間對話常常就會發(fā)生摩擦。
“咳!其實我腦子只要來個急轉彎,我就能——”李小川往往還沒把這話說完,旁人就諷刺他:“你就能一下子拉住她手救了她么!可你沒做到,對嗎?”
李小川:“你不懂,哎!我該怎么對你們說清楚呢?”
旁人:“我們早就不想聽你說清楚了。”
李小川決定從此離開人群,把自己關在屋里。實在感到憋悶的時候,他就會跟搞模擬演習似的,“噗!”在客廳里從這邊蹦到那邊,那邊蹦到這邊,指著板凳或桌子說:“如果你不忽悠我,我把你手這么一拉,一切就會有所改變!”
“川兒,我們求你了,別整天東一把西一腳地鬧得大家心慌,這些天來你班不上,事情也不去理,你都變成什么樣子了,讓我們全家人怎么過啊!”家人對他現在的狀態(tài)顯得很無奈。后來,李小川為了不影響家人的正常生活,決定把自己的內心世界默默地用電腦來體現,把自己的內心想法統統發(fā)到微博上。
第一天微博是這樣寫的:干事情前思后慮有什么不好,在我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就問我:“什么叫三思而后行?”我說:“不能魯莽行事。”老師:“哈哈!”就給了我滿分。現在我死也想不通,這回我這么做,讓她跳河了。我,我不好,我不該三思。
第二天微博:人說,時間可以倒流的,所以我有足夠的耐心,等著她再次回到那座橋上,但是我堅決不再和她說這句話:“讓我拉一下你的手。”我會立即采取行動,撲上去抓住她。
第三天微博:人也美麗,所以我一直放不下她當時給我說的那些好聽的話,當我現在把思維方式換一個方向來理解她時,倒是覺得我錯怪了她的奇思妙想。如果當時我也能和她一樣足智多謀,那么,彼此之間結合力就會從兩極分化,尋找到一種平衡,她還能墜水么?我,很蠢。
第四天微博、第五天微博……李小川每天都孜孜不倦地這么發(fā)。
“看來,他已經發(fā)展到不能自拔的地步了,所以我們不得不找你來!”這話是李小川爸媽跟心理醫(yī)生說的,他們剛剛從醫(yī)院請來一名心理醫(yī)生。現在,醫(yī)生正在為李小川做心理疏導,遞給他一張白紙,耐心地對他說:
“你在這白紙上任意畫一樣東西吧!”
“我心理沒一點毛病,只是亂糟糟的!”李小川擺手。
“那你就笑兩聲給我聽聽或做鬼臉給我看看!”
“我做不出來,我只想發(fā)微博。”
“你想去大海邊,還是想去諾爾蓋大草原?”
“我想守在這屋里,從臥室到客廳,從客廳到臥室!”
“噢!”心理醫(yī)生不慌不忙地把儀器從李小川身上卸下來,放進手提包,扭頭就走。當他走到門外時,李小川爸忙拽住他手問:“什么時候能醫(yī)好?”醫(yī)生兩眼一瞪:“事不宜遲,送醫(yī)院!”
“你們把簡單問題復雜化了吧!依我看沒必要送醫(yī)院,你去藥店給他買幾盒安腦液補補,不到十天,他頭腦殼就不亂了。”有一部分人這么認為。另一部分人卻另有說法:“那怎么可以呢?跟你說,吃藥沒用,解鈴還須系鈴人,必須在被淹死的那女子身上打主意,這才是治根治本。”
“嗯!這法子可行。”家人立刻采納后者意見。
李小川爸對他說:“你把眼睛閉起來,只當那天在橋上沒看見她,看見的是一頭馴鹿或斑馬!”
李小川媽說:“你假想她已擺脫了痛苦上了天堂!”
李小川爸說:“你假想她已化作彩虹讓人羨慕!”
李小川媽說:“你假想她已變作神仙比人美好!”
李小川爸說:“你最好什么都別想,她與你沒有一點點關系。你真傻,憑什么想她?”
就這樣,他們在說這些話的同時,還一會兒給他捶捶背,一會兒給他搖搖座椅。
沒隔兩天心理醫(yī)生再次來到李小川家,他用手掌撫李小川的額頭,上下探索,對李小川爸媽說:“再不去醫(yī)院,他病脈就要從頭皮穿過腦殼了。”
心理醫(yī)生第三次來李小川家,對李小川爸媽說:“已經從腦殼深入腦芯了!”
心理醫(yī)生第四次來時說:“你們見死不救已經觸犯了法律!”
其實心理醫(yī)生不過就是來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他們,李小川家人終于做好明天把李小川送到醫(yī)院的打算。他們再也不忍心看著他嘴巴僵硬“支支吾吾”地說話,兩個眼球干巴巴像死魚眼那樣沒有光澤。有幾回他直挺挺倒在臥室木地板上都差點被摔死。
李小川被安排在3號單人病房,幾天下來絲毫看不出有好轉的跡象,醫(yī)生幾次要求給他做開顱手術,都被李小川爸媽拒絕了。
李小川媽搖頭說:“我死也不同意給他開顱,就跟切西瓜那樣把頭切開。”
李小川爸擺擺手:“不死也得被切死。”
“可是,不把他腦子中那根亂筋抽出,他永遠不得安寧呀!”醫(yī)生總是用這種話來企圖說服他爸媽。
這天,李小川爸媽跟往常一樣,喂完李小川午飯,將他手、臉洗干凈,就跟哄一個剛滿月的嬰兒那樣“咿呀咿呀”地拍著他的肩把他哄睡著。醫(yī)生說過,精神病人每天中午最好睡午覺,這樣對大腦康復有幫助。所以,每天中午李小川爸都會用一只胳膊摟著李小川的肩,另一只手拍著他的手背哄他睡午覺,李小川媽只能坐在邊上看著,因為李小川已經變得六親不認,常常會齜著牙冷不防咬他們一口。就在李小川剛躺在床上睡著不久,忽然有一個女孩把病房門推開。
“姑娘,你找誰?”李小川媽抬起頭問女孩。
“找李小川!”女孩紅著臉回答。聽到這話李小川媽忙站起身向她迎上去:“呵!這就是,這就是!”
女孩輕手輕腳地走進病房,她手上提著一袋蘋果還有幾個橘子。
“姑娘,你看你,還買東西!”李小川媽忙接下她手上的東西,拉過凳子跟她坐到一塊。
“姑娘,我覺得你眼熟,你是……”李小川媽問她。
“我,嘿,他是……”女孩羞羞答答,一會低頭一會抬頭。
“哎——”李小川爸忙將李小川媽拉到邊上:“那會我聽你說過川兒有一個叫曉惠的女友,莫非……”
“唔——”李小川媽想了想,明白了。“嘿!姑娘,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你叫曉惠是吧!”李小川媽笑逐顏開地走到她身旁拉過她的手,李小川爸急忙給她倒了一杯開水應承她。
“嗯——唔——阿姨,現在他好些了嗎?”女孩轉過臉把目光放在李小川臉上,左看看,右看看。
“醫(yī)生說要開顱哩!”李小川媽說。李小川爸將水杯端到女孩面前:“姑娘!喝水吧!”女孩沒看他。女孩顫顫巍巍地抽出雙手將李小川的被子往上面拉了一拉。
“嗝咳!”李小川睜開眼睛悶吭一聲,再抬起腳跟“咚咚”在被窩里胡亂地蹬了兩下。
“曉惠,川兒醒了,你最好離他遠點,讓我來!”李小川爸擔心李小川會咬她一口,或向她唾一團口水,就忙將手上的杯子放到凳子上,繞到床左邊,一手伸到李小川脖子下面,一手摟住他的肩,一發(fā)狠力將李小川撫坐起來。女孩忙從凳子上端過那杯水,自己先嘗嘗,覺得不冷不熱就慢悠悠遞到李小川嘴邊。“喝水吧!”她對他說。
李小川爸接下杯子,喂他兩口水,再將杯子放回邊上,李小川媽遞過毛巾,李小川爸將毛巾對他嘴角上擦擦口水。“嗝兒——嗝兒——”李小川連續(xù)打了幾個嗝。
“川兒,曉惠看你來了,你還認識她嗎?”李小川媽彎著腰,在說這話時,女孩將兩只手撫在自己的長頭發(fā)上,輕輕地從上往下扯著,反反復復。“你,仔細看看我吧!”女孩說。女孩對他說這話時還不停地對他泛著微笑。為了讓他看得更真切些,她又用手將額頭上那縷長發(fā)捋到耳朵后面,微微地將臉龐在他眼前左晃一下右晃一下。
開始,李小川還像原來一樣,一會擠眼,一會張嘴巴、伸舌頭,甚至齜著牙想咬女孩一口,漸漸地,他面部表情有所轉變,變成跟常人在思考問題那樣,一會兒將眉頭皺緊,一會兒抿抿嘴唇,還將脖子左擰擰,右擰擰。“嗯嗯!”他悶吭兩聲以后,突然對著女孩大吼一聲:“是你!”然后立即仰倒在床上。
“川兒,川兒——”爸喊他。
“川兒,川兒——”媽喊他。
醫(yī)生聞訊趕來。負責3號病房的是一位高個子醫(yī)生,高個子醫(yī)生用手指頭按一按李小川人中,再捏一下他眼皮,轉過臉對李小川爸說:“他昏迷了,如果今天你們再不同意開顱,他必死無疑。”
“中,中!”李小川爸連連點頭。
“行,行!”李小川媽連連點頭。
“好吧!我們這就準備去。”高個子醫(yī)生說著就匆匆走出病房。
“川兒——呀!”李小川爸媽一邊喊他一邊抹眼淚:“想不到好端端的腦殼,今天竟要被開洞了哇!”
“撲通!”站在他們身邊的女孩兩膝一彎,跪在李小川媽面前:“你們,治我的罪吧!我,罪不可赦。”
一聽這話,李小川媽忙把臉上的淚水擦擦,低下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孩,撫摸她頭頂安慰她說:“曉惠,你別胡思亂想,這事與你毫無關系,他是因為一個投河女子,那天那個投河女子死了,他沒救下她。回家他就不行了。”
“阿姨,我就是那個投河女子!不是你說的什么曉惠,我有罪,是我害了他!”
“啊!”李小川爸媽立刻從悲哀轉變成震驚,氣氛頓時顯得極其緊張。
通常情況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如果你想置身大自然中與大自然現象進行比試,那你就會顯得極其渺小,只能任其擺布。所以,那天洶涌澎湃的河水沒有讓投河女子達到目的,浪花把她連推帶擁地送到下游的一個沙灘上了,在昏迷中,她遇上了港監(jiān)船。
女子被救回家以后,本來她并未惦記那天自己在橋上與李小川相遇的情景,而相逢與分離,是人與人之間常有常無的事,轉眼間云消霧散。可是當她在電腦上看到李小川在微博上為自己留下那一行行感人肺腑的文字時,她簡直欲哭無淚。在她無法與李小川聯絡上的情況下,她發(fā)誓說:“我這輩子如果不能與他見面,我不跳河,去跳海。”為了尋找李小川,她歷盡艱辛。
李小川爸媽聽女孩說明真相以后,態(tài)度完全出乎女孩意料。李小川媽一把攥緊女孩的手,努了努嘴巴,半天從牙縫里擠出這么幾個字:“孩子——你活著比什么都強,我——憑什么怨你。”
“讓開讓開,在他醒來之前,一定捆牢,捆牢!”這時,高個子醫(yī)生領著一個矮個子醫(yī)生闖了進來。高個子醫(yī)生手上捏著一張單子往李小川爸面前一擺,拿手指頭對單子指指:“簽字吧!喏,在左下方。”
李小川爸接過筆,開始他臉色由紅變白,現在他手開始顫抖了,腿也抖了,身子全抖了,抖得跟篩糠似的。
“老高,你來看。”這時矮個子醫(yī)生突然停住手,扭過頭喊高個子醫(yī)生。
“怎么了?”高個子醫(yī)生急匆匆走到李小川床頭,伸伸脖子:“咦——”高個子醫(yī)生神色慌張地弓下腰,再把臉貼近李小川:“有這回事!”
“這是人間,還是地獄?”李小川對他這么說了一句,雖然他眼睛瞇瞪著,可說話的語氣一點也不顯得含糊。
“地獄,地獄!不不!是人間,人間!”高個子醫(yī)生慌忙回答。高個子醫(yī)生直起腰,抹一抹自己頭發(fā):“我弄不懂,你神智怎么突然恢復得跟正常人一樣了?”顯然高個子醫(yī)生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似乎遇上了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
實際上,李小川發(fā)生這樣的奇跡并不是什么怪事,據書上記載,這種現象叫:條件反射復憶狀。也就是人受某種特定事物的影響造成失憶,然后又因原來特定事物的影響使記憶恢復。
“怪,這事有點怪!”高個子醫(yī)生將嘴巴對李小川咂了一口,然后他用手指頭對矮個子醫(yī)生示意一下:“取下那東西吧!”矮個子醫(yī)生兩三下就把鐵鏈從李小川腳上卸了。
“你們這是——?”李小川爸擠上前問高個子醫(yī)生。
“恭喜你們,他,可以出院了!”高個子醫(yī)生興奮地將巴掌對著他的肩膀角甩了一下。
“出院?”李小川媽忙拉住李小川爸的胳膊問。“可能我聽錯了吧!”李小川爸說著把眼睛瞇瞇。就在李小川爸轉身欲找高個子醫(yī)生把情況搞清楚時,他們已經走出了病房。
“嗚呀——”
“嗚哇——”李小川爸媽見李小川一下子奇跡般康復過來,就跟見到石頭唱歌那樣,激動得沒辦法控制自己,彼此摟在一塊你拿額頭擦我肩,我拿額頭擦你肩,衣裳全讓淚水浸濕了。
就在女孩挨在李小川床邊,兩只眼睛與李小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相互對視時,李小川一個激靈,抽動了一下。
“你,是鬼?”李小川問她。
女孩抿著嘴搖頭。
“你,沒死成?”
女孩抿著嘴點頭。
“讓我拉一下你的手!”李小川抬起手。
“那時在橋上沒給你拉,現在還是不能。”女孩將臉背過去,她雖然看上去像沒領李小川情似的,然而卻跟對暗號那樣,將那只手悄悄地向他接近。
作者簡介
宋娃,女,1995年出生,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創(chuàng)作以小說為主。2019年出版短篇小說集《對面的人》。曾獲“文華杯”全國短篇小說大賽優(yōu)秀獎、第十屆全國青少年冰心文學大賽金獎、“中國青年作家杯”一等獎等。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