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瑤
《文選》收錄曹丕寄與吳質書信兩通《與朝歌令吳質書》《又與吳質書》,當代學者劉躍進考證《又與吳質書 》寫作時間約作于建安二十三年二月。[1]魯迅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中曾借用日本學者鈴木虎雄“文學自覺”的概念概括此時期的文學發展,“文學自覺”的一個重要的表現即是“對生命短暫的慨嘆”,是士人生命強化意識在文學上的表現。曹丕作為鄴下文人集團的核心領袖,在這兩篇書信中表現出了在離亂背景下情與志的融合,以及對生命哲學的慨嘆,具有真實清晰的情感線索和情感內涵。
《又與吳質書》《與朝歌令吳質》兩篇書信具有共同的特點即曹丕都將昔日之景和今日之況相聯系,昔日的歡愉和當下的苦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種對比不僅是喜與悲、昔與往之對比,對比之間暗藏了曹丕跌宕回環的細膩情感。全信第二段主要記敘了回憶和悲情的交替往來,總的來看,其情緒可分為四次悲喜回環,構成完整、起伏、真摯的情感線索。
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游,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2]
“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難,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年瘟疫流行,親戚朋友多遭此不幸,徐干、陳琳、應玚、劉楨都前后離世,內心的悲痛難以言語。《后漢書·五行志》有關東漢末年后的疾疫的記載就有十余次,有關建安二十二年的疾疫,史書上也多有記載,《后漢書·孝獻帝紀》記載“是歲大疫。”[3]《后漢書·五行志》記載“獻帝建安二十二年,大疫。”[4]此次瘟疫對社會的各方面都造成極大的影響,《三國志·魏書·司馬朗傳》載: “建安二十二年,( 司馬朗) 與夏侯惇、臧霸等征吳。到居巢,軍士大疫,朗躬巡視,致醫藥。遇疾卒,時年四十七歲。”[5]《三國志·武帝紀》裴注引《魏書》記載:
去冬天降疫癘,民有凋傷,軍興于外,墾田損少,吾甚憂之。其令吏民男女:女年七十已上無夫子,若年十二已下無父母兄弟,及目無所見,手不能作,足不能行,而無妻子父兄產業者,廩食終身。幼者至十二止,貧窮不能自贍者,隨口給貸。老耄須待養者,年九十已上,復不事,家一人。[6]
建安二十二年大疫,對民眾和軍隊都造成沉重的打擊,人遭弊病,良田荒蕪,這給曹操造成了很大的擔憂,由此令頒布詔令,對于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和幼童給予幫補。由以上歷史記載可見,無論是權貴還是平民,將軍還是文士,很多人沒能逃過此次劫難,由此幸存下的人民,也生活困苦,舉步維艱。曹植《說疫氣》記載“建安二十二年,癘氣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7]生動真實地描繪出當時社會的悲慘狀況。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七子逝去留給幸存者的只有無盡的悲痛和惋惜,曹丕在這里的情緒是悲痛、無奈、心酸的,這也是該信第一個情緒悲落點。緊接著,他回憶“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他們朝夕相處,形影相隨,賦詩郊游,暢飲奏樂。如若只觀此句,字里行間難見悲情,可嘆可感的是同心同志之人的暢意和瀟灑,然在當下的情緒里,曾經的暢意多快,此刻的悲沉就多深,這是難以再現的美好場景。除此之外,還有一種哲學思考,昔時的歡愉當時不覺,一種關于平凡即是美好,珍惜當下的情感內涵呼之欲出。
“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我曾想百年長壽是每個人都應該有的,我們可以長久地相互在一起,然何曾料到,數年之間,友人飄零散落,談起這些心痛不已。從過往游樂的情緒中逐漸脫離出的悲感更加深入,百年長生和須臾幾年的對比太過痛心,長久和須臾,擁有和逝去,理想與現實,都熔鑄在寥寥數語中,這是本段的第二個情緒悲落點。
“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將友人的文章收集一一成冊,卻發現文章猶在,但已是陰陽兩隔,短短四句,也蘊含著從往昔之文章到現實之鬼錄的情感移動軌跡,第三個情緒悲落點出現。本段的最后一句更像對前文情緒的總結,同樣的昔日和今時交迭,“可復道哉?”低落情緒的再次出現,也是對上述情感的總結。
關于過往“昔日游處”“撰其遺文”“追思昔游”,關于今日“痛可言邪”“言之傷心”“已為鬼錄”“化為糞壤,可復道哉?”交錯相往,悲喜起伏。將情感層層推進,步步加深,形成多重復雜情感的回環跌宕,今昔交迭之間,有深沉的眷念,短暫的快慰,永訣的悲痛……這些情感都是真摯而明烈的,由此可見曹丕對友人情感之深。
人物品評最早起源于先秦時期,強調以恰切的語言對人物做出綜合評價。在魏晉南北朝時期,人物品評成為一種社會文化活動而盛行起來。曹丕在其《又與吳質書》中,涉及到了關于建安七子的品評,當代有關的研究也主要集中在其文學理論價值。然從書信本質來看,《又與吳質書》是抒情散文而非具體的、專門的理論著作,其表現出明顯的情感線索,具有較強的文學性。
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著《中論》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詞義典雅,足傳于后,此子為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
間者歷覽諸子之文,對之抆淚,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公干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仲宣獨自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無以遠過。昔伯牙絕弦于鐘期,仲尼覆醢于子路,痛知音之難遇,傷門人之莫逮。諸子但為未及古人,自一時之儁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來者難誣,然恐吾與足下不及見也。[8]
有關“建安七子”,《三國志》記載“始文帝為五官將,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學。粲與北海徐干字偉長、廣陵陳琳字孔璋、陳留阮瑀字符瑜、汝南應玚字德璉、東平劉楨字公干并見友善。”[9]《文心雕龍》中有對其整體的評價:“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并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10]概括建安初年鄴下文人集團的文學郊游活動“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提出其“慷慨”“磊落”“不求纖巧”“唯取昭晰”的文學風貌。
徐干,年少勤奮苦讀,潛心于典籍研究,學識厚重,見解深刻。漢靈帝末,世家大族的子弟們,追逐名利,恭求權貴,但徐干卻不愿融入俗流,哪怕生活窮困也依然堅守自我。建安初年,曹操召徐干并且授予其司空軍師祭酒掾屬一職位,后又轉五官將文學。幾年后,因病辭職,曹操特加旌命表彰。建安二十二年二月,瘟疫流行,徐干染疾而終。徐干一生,以“清玄體道”著稱,在創作方面,則以詩、賦、散文見長。
劉勰《文心雕龍·詮賦篇》記載“偉長博通,時逢壯采。”[11]《文心雕龍·哀吊》篇:“建安哀辭,惟偉長差善,《行女》一篇,時有惻怛。”[12]《文心雕龍·程器》“徐干之沉默。”[13]這是劉勰對其才學的評價,更加看重徐干的賦和哀悼文,牟世金先生將“博通”解釋為博學廣通,認為他博學多才,其賦文富有文采。除此之外,還有他安于貧賤不求富貴的高尚精神。劉孝標《世說新語箋注》:“魏時管幼安、邴根矩、華子魚、徐偉長、任昭先、伏高陽。此皆青士有才德者也。”鐘嶸《詩品》中說“白馬與陳思贈答,偉長與公干往復,雖曰以莛叩鐘,亦能閑雅矣。”[14]鐘嶸對其與劉楨贈答的詩歌并沒有給出很高的評價,認為其詩采難和劉楨相媲美,如以草莖來擊鐘,無力難鳴。
具體來看《答劉楨詩》:
與子別無幾,所經未一旬。
我思一何篤,其愁如三春。
雖路在咫尺,難涉如九關。
陶陶朱夏德,草木昌且繁。
詩歌前兩句寫出兩人分別時日未久,三四句卻寫到“雖然分別時日不久,但我對你的思念就有已經很深厚了,就如同已有多年未見一般”,“一旬”和“三春”形成鮮明的對比,時日之短和思念至深相互襯托,便顯出二人情誼之深厚。此句化用《詩經》中“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一句,用來表達情意之真摯。前四句表現了客觀時間短和主觀時間長二者之間的矛盾,五六句便在空間上將這種情感立體化,相距之近,只有“咫尺”,但相見卻是“九關”,更加體現了對友人的思念。末句說,夏日驕陽,草木繁茂。全詩前六句寫情,結尾兩句寫景,借草木的昌盛繁茂來喻兩人之間的情意深重,融情于景,以景寫情,情景交融。全詩八句四十個字,從其所表達的形象的生動性和情感的豐富性中,可見徐干詩歌功力。
如此來看,劉勰和鐘嶸對徐干的評價相對來說較為局限,劉孝標的評注也較為籠統簡單,僅是表現其某一具體方面的狀況,難以全面也與客觀實際狀況存在偏差。
回頭來看曹丕對徐干的評價,“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者矣。”文和質的概念最早是由孔子提出來的。《論語》中有:“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15]這里的文質是指人的內在固有的和堅定倫理品質與外在的禮節學間之間的關系。孔子對人的修養的這種要求,后來被引伸到文學理論中,用來比喻對文學作品的內容和形式的要求,主張文學創作應做到情感和文采相統一。如將此處的“懷文抱質”理解成為文學理論上內容與形式兼具,文采與質樸共存,也符合其實際狀況,但結合上下文而言,實有待考究。上文“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古今文人眾多,但大抵都不注意生活上的小節,很少有人能夠憑借名節立世,曹丕在此處論及的先行主題是“名節”,恬淡寡欲,有隱士之志,杜思在《刻徐干中論篇序》:“偉長獨能恬淡體道,不耽榮祿,逡巡濁世,而去就顯晦之節皭然不污。”[16]也談到了徐干不慕榮貴。合而觀之,可見曹丕所言并非徐干文學上的造詣成就,而是高度贊揚其文學才能和其匹配的道德修養,是孔子本意,而非文學理論文質之言。后談及其《中論》,給出“此子為不朽矣”的評價,相比起劉勰、鐘嶸等人的品評,這其中不僅包含符合客觀實際的文學評價,還蘊含著曹丕對友人的欣賞敬仰之情,而并非客觀冰冷的品評。
關于應玚,《文心雕龍·時序》“德璉綜其斐然之思”[17]德璉文采斐然,有述作的愿望,其才與學足夠其著書,但美好的愿望并沒能實現,實在是令人痛惜。在曹丕在對其文學造詣品評的基礎上,飽含深厚的情感,有對友人的認可和欣賞,同時還有因這份才能和學識沒有被真正的了解和記錄而感到的惜惋之情。
“間者歷覽諸子之文,對之抆淚,既痛逝者,行自念也。”“抆淚”“痛逝”可見其睹舊物而生情思的情感狀態,下文接而發之對陳琳、劉楨、阮瑀、王粲的品評,相對精簡但其中還是蘊含著曹丕細膩的情感線索。肯定陳琳“章表殊健”,但略顯繁冗,不夠簡潔;肯定劉楨有超逸的才氣,但缺少一絲強勁,又言其五言詩絕妙,同時之人難以相較;阮瑀書信生動情真,讓人“足樂”;王粲長于辭賦,但氣弱不能振作起其文氣,“至于所善”,古人沒有能超過他的。這些品評看似并無關聯,仔細分析便可見曹丕微妙細膩的情思,他對友人的評價表現出一種理性和感性渾然融合的狀態:一方面他從客觀實際出發對其文風才學給出評論,另一方面,在其指出不足之后,又給出友人肯定的評價,“但未遒耳”到“妙絕時人”,“不足起文”到“無人遠過”,從客觀的批評到飽含感性的肯定,這是曹丕對友人無意識的“偏袒”,是一種友人之間獨有的情愫。筆觸隨著這種無意識的情感,借伯牙與鐘子期、子路與孔子之間的難遇真摯之情來象征他們之間情之深切、離之痛心、悲之難解。
曹丕作為三國時期魏國的君主、建安文學集團的主要領袖,其身份具有多重性、復雜性。曹丕這種復雜性和多重性表現在其對自身身份定位中。面對戰亂紛飛的動亂年代,他是心懷偉業的帝王,同時,他還是一個感情非常細膩的文人。這種充滿矛盾的身份認定在與吳質的書信中可以窺見一二。
年行已長大,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時復類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光武言:“年三十余,在兵中十歲,所更非一。”吾德不及之,而年與之齊矣。以犬羊之質,服虎豹之文,無眾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動見瞻觀,何時易乎?恐永不復得為昔日游也。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秉燭夜游,良有以也。
頃何以自娛?頗復有所述造不?東望于邑,裁書敘心。丕白。[18]
“年行已長大,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通夜不冥。志意何時復類昔日?”年歲已久逝,今日的曹丕已不是當年乘騎闖出張秀戰場的意氣少年,這篇書信作于建安二十三年(公元218年),此時曹丕已然三十一歲。《三國志·魏文帝紀》:“文皇帝諱丕,字子桓,武帝太子也。中平四年冬,生于譙。建安十六年,為五官中郞將、副丞相。二十二年,立為魏太子。太祖崩,嗣位為丞相、魏王。”曹丕經過與曹植六年的奪儲之爭,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曹丕終于成為魏國的太子。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曹操去世,曹丕繼承父親遺業,出任丞相、魏王。曹丕在對于自己的身份認定中,有剛從漫長的奪儲之爭中解脫出的曹丕,并沒有想象中的輕松。相反,他面對的是更加復雜、艱難的時局。《后漢紀》記載:
二十二年夏四月,命魏王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冬十月,命魏王冕有十二旒,乘金根車,設五時副車。是歲大疫。
二十三年春正月甲子,太醫令吉平、少府耿熙等謀誅曹操,發覺,伏誅。三月,有星孛于東井。[19]
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后漢紀》簡短記錄曹操得天子之禮制,建帝王旌旗,出入時肅清道路,服飾、出入車仗等都已如天子。北方疫癘流行,根據《三國志》記載,王粲、徐干、陳琳、應玚、劉楨都在這場疫癘中去世。建安二十三年,太醫令吉平和少府耿熙合謀,試圖誅殺曹操,但是被發現處死了。有關星孛,史書中多有記載,《漢書·成帝紀》:
秋七月,有星孛于東井。詔曰:‘乃者,日蝕星隕,謫見于天,大異重仍。在位默然,罕有忠言,今孛星見于東井,朕甚懼焉。’[20]
《漢書·五行志下之下》:
北斗,人君象;孛星,亂臣類,篡殺之表也。[21]
《晉書·天文志中》:
二曰孛星,彗之屬也。偏指曰彗,芒氣四出曰孛…… 晏子 曰:‘君若不改,孛星將出,彗星何懼乎!’由是言之,災甚于彗。[22]
由此可見,孛星,在古人的認識中象征著叛亂、亂臣。通過袁宏的記載不難看出,曹操雖然得天子之禮制,挾天子而令諸侯,但曹魏所面臨的歷史狀況仍然是險峻的,一方面有來自蜀吳的爭鋒,另一方面有來自漢室臣子的反對。由此觀之,曹丕作為魏太子“所懷萬端”皆有跡可循,友人離世,文壇暗淡,是他心中縈繞的千萬條愁緒中的了了,天下未定,憂慮難眠,遂“至同夜難眠”,這是他作為太子的憂思和焦愁。
政治身份外,曹丕作為鄴下文人集團的領袖和核心人物,在文學方面的造詣斐然。《三國志·魏文帝紀》注引《魏書》曰:
帝生時,有云氣靑色而圜如車蓋當其上,終日,望氣者以為至貴之證,非人臣之氣。年八歲,能屬文。有逸才,遂博貫古今經傳諸子百家之書。[23]
曹丕在少年時期就表現出異于常人的文學天賦,博覽群書,貫通古今,可見其有較深厚的古代文學素養。據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收錄,曹丕現存詩歌四十余首,賦三十余篇,具有文學研究價值的散文書信三十余篇,有關文學理論的成就集中表現在《典論·論文》《與吳質書》中,“文以氣為主”“文人相輕”“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等著名論斷都出自其《典論·論文》。可見,他在親自倡導文學創作的基礎上,還促進文學理論的發展。魯迅先生曾說:“用近代的眼光來看,曹丕的一個時代可以說是‘文學的自覺時代’,或如近代所說的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24]而文學自覺的重要表現即文學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出現在人們的視野中,曹丕的《典論·論文》正是文學自覺的首唱。
在繚繞的愁緒中,曹丕筆鋒一轉“志意何時復類昔日?”昔日何如?書信的第二段曹丕回憶曾經與友人觥籌交錯,同題唱和。“昔日游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每至觴酌流行,絲竹并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赤壁之戰之后,天下三分,政局相對安穩,曹丕與友人暢游歡談,壯志偉業,人生百態,文章詩賦,行止不停,暢意難歇。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建安末,時余在鄴宮,朝游夕宴,究歡愉之極,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今昆弟友朋,三二諸彥,共盡之矣。”[25]“白日既匿,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26]的南皮之游,《善哉行》“朝日樂相樂,酣飲不知醉。悲弦激新聲,長笛吐清氣”[27]這些都是曹丕心心念念的“昔日”之景。然今日何如?“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今日之我不過是頭發未白的老翁!筆者認為曹丕此時必是以文人之心態和身份發此感慨。當時,文人們開始將關注點放置于發現自己的情感和個性,注重情思的充分表達,自我意識的充分覺醒。而這種時光的逝去,讓他產生一種失落的虛無感,相比其父曹操“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28]的帝王心態,曹丕“黑發老翁”的悲愁文人形象更加突出。
正是在父親這樣壯懷慷慨的光輝下,曹丕在與友人的書信中傾訴其無奈的心境,“以犬羊之質,服虎豹之文;無眾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動則瞻觀,何時易乎?”揚雄《法言》:“羊質而虎皮,見草而悅,見豺而戰。”[29]以犬羊之質來比喻自己才能有限,以虎豹之文來比喻太子位重。沒有眾星的耀眼,只能假借日月的光輝,一舉一動,都被文武大臣,天下萬人所關注,這種沉重的負擔又怎么能說是容易呢?這雖說是曹丕的自謙之詞,但此時的曹丕是在一個太子形象發感慨。一舉一動都為人所矚目,登上高位的無奈之情油然而生,這絕不是文人墨客會有的惆悵。然這種帝王的愁緒是不可多言的,其身份的威嚴性決定這種惆悵不能是長篇大論的鋪陳,只能是曲意微言。從文人的回望情緒到帝王的惆悵無奈,最終一句“恐永不復得為昔日游也。”為這番回憶與愁思尋得一個結果,盛日難忘,永不可復得。“東望于邑,裁書敘心”信至此處,曹丕內心的情感由高昂激烈的掙扎無奈轉為淡淡平和的憂愁,遠望思友,愁緒漸沉。
從以上分析可知,曹丕在與吳質書信的往來中,對于其身份的認定有一種不自覺的矛盾,這不是刻意而為,而是其內心真實境況的寫照,作為文人的情懷和作為太子的憂慮交織在其內心世界中。這種太子和文人形象的轉變,是相對于其自身而言,并不涉及對吳質的態度。相反,縱觀書信全文,曹丕并沒有絲毫權貴身份的優越感,行文完全是摯友之言,文以情生,情從思來,坦率誠摯,動人心弦。
綜上所述,《又與吳質書》作為文學理論發展的重要材料,表現出曹丕作為魏國政治領袖、文人集團核心的文學思想觀,“文以氣為主”的文氣論,“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的文學崇高地位,以及“文非一體”“各以所長,相輕所短”的文體論和文人相輕論等都從中可見。但同時不可忽視其作為抒情散文的文學價值,從文學作品的角度分析其內涵價值,其中蘊含了曹丕作為文人和帝王的復雜心態的轉變,深藏了其情緒的起伏回環,渾融了客觀評價的細膩情感的交糅,表現出其深情、細膩、矛盾的立體真實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