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正兵
堅持政治家辦媒體是我國新聞媒體的基本政治要求,它要求記者編輯秉持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堅持辯證唯物主義,以“為人民服務”為媒體的宣傳報道宗旨。當前,我國正在建構包括學科、學術、話語等在內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聞學體系,經過數十年的探索,新聞學已經“形成了以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為核心內涵的馬克思主義新聞理論體系”。[1]但是,長期以來,學者們主要從宏觀和歷史的角度來理解馬克思主義新聞觀,比如在馬克思及其他經典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的整體思想背景下理解馬克思主義新聞觀,而以微觀的視角理解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則較少。本文選取一個微觀的視角——以毛澤東撰寫的篇幅不長的《實踐論》為分析框架,闡述馬克思主義新聞觀所具有的實踐哲學內涵,試圖通過《實踐論》這篇“微言”來闡釋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大義”。
首先,《實踐論》的思想主旨契合了新聞學這門學科的實踐特性。著名記者黃遠生曾要求記者具備四種能力——能想、能走、能聽、能寫。這四種能力本質上都指的是實踐能力,所謂“新聞是跑出來的”就是這四種能力的體現。記者在從事新聞工作時常要求做到“七分采、三分寫”,指的也是“實踐出新聞”這一道理。新聞的實踐自然不會是一種盲目的實踐,它的背后必有一定的理念作為指引,正確的思想指引才能創作出符合人民群眾喜歡的新聞。因此,與其說《實踐論》能夠指導新聞的實踐活動,不如說它能為新聞實踐背后的理念提供基礎性的哲學理論支撐。
其次,馬克思主義新聞觀是馬克思主義思想與中國新聞實踐的有機結合,它追求的目標是創建具有中國學派的新聞理論與實踐體系,而毛澤東的《實踐論》能為實現此目標提供有益的啟發。因為《實踐論》在認識論上解決了理論和實踐的關系,即“矢”和“箭”的問題。換而言之,它體現了馬克思主義根植于中國大地的視界融合問題。[2]而強調實踐出真知(新聞)和追求理論本土化這兩點也正是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聞學的內在要求。
再次,雖然《實踐論》的創作初衷是1937年毛澤東針對黨內教條主義和形式主義而寫的,它批評了當時黨內一些人的錯誤思想,為進行革命斗爭工作掃清了思想障礙。今天人們處于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但《實踐論》中所論及的哲學思維方法和認識方式沒有變,特別是它對辯證唯物論的認識論解釋對當下的新聞實踐仍具有很強的哲學指導意義。因為它“把實踐提到第一的地位,認為人的認識一點也不能離開實踐”,[3]離開實踐的認識是無根的、盲目的,其結果會滑向無知甚至可能走向錯誤的認識。同理,新聞活動也是要求新聞工作者將實踐提高至首要的位置。如果沒有扎實深入的新聞采訪實踐,就不能認識新聞的真相,創作不出優秀的新聞作品。故而,新聞工作者通過理解《實踐論》的哲學思想,可以深化對馬克思主義新聞觀的認識,以及對馬克思主義新聞觀這一思想武器的運用。
自從互聯網誕生以來,傳統媒體日趨式微,向新媒介技術靠攏是媒體發展的必然趨勢。這種大趨勢導致媒體的實踐迎來了一個新的開始,傳統時代媒體的報道方式變了,編輯方針變了,傳播渠道變了。融媒體時代對新聞信息傳播帶來的是全面而深刻的變革,媒體原有的實踐活動變得難以適應當下社會。2019年以來,媒介融合已經從國家、省級層面下沉至縣級媒體建設之中,系統性的、全面的推進融合媒體發展已走在路上。區縣融媒體建設不僅僅要求新聞報道在技術、報道方式等方面創新,更重要的是要求地方媒體要有“大傳播”的格局意識,提升自身的媒介資源整合能力,將新聞、宣傳、輿情信息等融合傳播,“實際就是要建立一個縣級的資訊傳播交流中心。”[4]這種變化不得不使我們思考,媒體的大變局導致的媒體實踐的變革。
隨著自主性技術在媒體融合中作用的進一步凸顯,智能化媒介取代了人的部分實踐,媒體的實踐方式也呈現人機融合的趨勢。新聞工作者需要鍛造新的實踐技能和方法以適應新媒體的發展,層出不窮的平臺型媒體“導致輿論生態、媒體格局、傳播方式發生深刻變化,新聞輿論工作面臨新的挑戰。”[5]這種挑戰表現在新聞實踐中就是:原來的新聞工作者依靠實踐物質(筆和紙)轉變為以0和1為代表的二進制代碼,版面變成了網頁,固定的報刊亭變成了移動的信息終端,新聞的生產實踐由固定化的實體空間轉變為流動的個體信息終端。
雖然中國不是數字化媒體變革的肇始者,但卻是數字媒體應用的發展者和推進者。根據中國互聯網信息中心的新近統計數據,我國手機網民規模已超過9億,手機用戶增長特別明顯,利用移動手機上網在網民總體數量中的比例接近100%。[6]過去的十多年,中國媒體的數字化應用,特別是移動數字媒體的使用,是全球最廣、普及率最快的國家。根據權威媒體的報道,十年前,我國西部地區在移動支付覆蓋面上與東部地區的差距大約是五十倍,而近年來,二者的移動支付覆蓋率相差無幾。[7]如此之廣、之快的媒體發展建構了中國特色的本土化傳播實踐模式。
媒體之所至即新聞之所至。伴隨著這一輪數字媒體革命的浪潮,我國新聞媒體的生產實踐不但變了,而且是以不同于歐美發達國家的媒體實踐方式發生變化。例如,在馬克思主義新聞觀、中國的倫理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下,建設性新聞展現出了不同于歐美的本土化新聞報道模式。“因此,扎根中國本土經驗的新媒體研究,有望拓展歐美現有的‘媒介化’理論,在這個層面展開中國傳播研究與歐美理論的對話、交鋒。”[8]中國的媒體在技術和產業政策的激活下,已經發展出一套自身的本土化模式,面對新媒體日益復雜的新聞生產實踐,《實踐論》的哲學思想或許能為我們在這些紛繁諸象中梳理出頭緒,為新聞實踐工作提供有益的啟發。
綜觀《實踐論》全文,毛澤東以辯證法的思維方式探討了“辯證唯物論的全部認識論”或者說是“辯證唯物論的知行統一觀”。[9]他從人的社會實踐出發,將豐富的社會實踐活動作為認識真理的基礎與源泉,同時又將認識到的本質性真理作為提升社會實踐能力、解決現實社會矛盾的思想武器。《實踐論》以辯證法透視認識、經驗與真理三個重要概念,認識是主觀的,經驗是客觀的,真理是主觀認識對客觀實踐的完成。《實踐論》將這三個概念融于一體,“特別是理論與實踐的辯證關系,揭示了認識的辯證運動規律。”[10]換言之,《實踐論》就是以辯證的思維探討認識的感性與理性、經驗的直接與間接、真理的相對與絕對這三對哲學范疇之間的關系。
新聞的實踐活動是新聞工作者的感性認識活動,新聞理論的總結凝煉則是新聞工作者的理性認識活動。二者是相通的。有些新聞工作者重實踐,輕理論,而一些新聞教育者則正好相反。雙方都各執一面,有失偏頗。《實踐論》通過唯物的認識論指出,“認識的真正任務在于經過感覺而到達于思維,到達于逐步了解客觀事物的內部矛盾,了解它的規律性,了解這一過程和那一過程間的內部聯系,即達到論理的認識。”[11]新聞生產雖是一種精神活動的生產,在一定意義上是超越一般性物質活動的生產,但它也離不開現實世界的客觀事實。因此,新聞實踐活動要將精神活動融入物質活動中,活動過程中重點是要體現新聞工作者的實踐智慧,即要求新聞工作者始終以實踐的思維方式審視“人-社會-世界”之間的關系,它“是實現‘合目的性’與‘合規律性’相統一的智慧,也就是尊重客觀規律與發揮主觀能動性相統一的智慧。”[12]由于實踐智慧的運用,新聞的感性實踐就已經蘊含了理性認識。具體來說,僅僅做到“有聞必錄”是不能生產出好新聞的,因為有聞必錄雖是一種精神性的生產活動,但它還停留于簡單粗糙的層次上,缺乏對新聞事件更深刻的理性認識,最后新聞工作者必然淪為庸俗的事務主義者。毛澤東對此現象曾批評道,“他們尊重經驗而看輕理論,因而不能通觀客觀過程的全體”[13]時常有些新聞工作者僅僅憑著對新聞事件的感性認識,就急于寫報道,搶發頭條,抓所謂的獨家新聞。這樣的新聞雖然抓住了新聞的時效性,但卻失去了新聞的靈魂——對新聞真實的追求,而只有在高級的理性認識層面才能抓住新聞事件的真實本質。因此,新聞報道中的事務主義者在只言片語中誤導了受眾,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扎實的采訪、豐富正確的新聞素材才能揭示出事件的真相,“只有感覺的材料十分豐富(不是零碎不全)和合于實際(不是錯覺),才能根據這樣的材料造出正確的概念和論理來。”[14]當然,對于新聞創作而言,只有理論的宣傳也是不夠的,理要融于事中,要在事中見理,避免佶屈聱牙式的空洞說教。誠如毛澤東在撰寫時事評論時所堅持的一條原則——傍著事實說理。
堅持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就要在辯證法的基礎上,融合感性認識和理性認識,以感性認識為新聞實踐的起點,抓住新聞的活水源頭。同時,以理性認識深化感性認識,贏取新聞背后的客觀本質。
新媒體時代,新聞的采寫編等業務必須重視兩個世界的關系。一個是我們的現實世界,一個是我們的虛擬世界。前者是我們傳統媒體時代常關注的,后者是當下媒介環境下應該重視的。對于新聞工作者來說,有一條基本的新聞采寫常識,即新聞來自活生生的現實生活,走基層、“三貼近”等新聞工作要求都是這種體現。新聞工作者從現實生活中獲取的新聞事實,這是直接經驗的運用。然而,隨著現實環境的變化,新聞事件的發生已然有了新的發源地——網絡虛擬世界。這個世界里發生的事情也應該給予重視。因為新聞所關注的最終對象是人,而現代人也日趨生活在網絡虛擬世界之中。在很大程度上,從互聯網上獲取信息源,是一種間接經驗的事實獲取。間接經驗獲取的新聞源要不要,這要辯證看。有些新聞工作者持傳統看法,認為互聯網的虛擬性決定了其所有信息的虛假性。這要在哲學認識上給予澄清,互聯網的虛擬性指的是相對現實世界而言,指的是行動主體的不在場。無論是在現實世界中,還是在虛擬世界中,在場的行動主體和不在場的行動主體都會制造假事件、假新聞。一個易控,一個難控。前者有成熟的新聞生產把關機制,后者尚在建構適應虛擬世界的新聞生產把關機制。所以,雖然互聯網傳播的信息良莠不齊,但作為專業的新聞工作者,不應因噎廢食。只有新聞工作者掌握了新技術的傳播特性,熟悉了網絡傳播的規律,就能像傳統媒體時代那樣建立可控的新聞生產機制。誠如現在有的媒體運用區塊鏈技術克服網絡假新聞的泛濫。否則,就會出現如馬克思所批評的——把洗澡水連同小孩一起潑掉。新聞工作者猶如毛澤東所談及的秀才,“然而真正親知的是天下實踐著的人,哪些人在他們的實踐中間取得了‘知’,經過文字和技術的傳達而到達于‘秀才’之手,秀才乃能間接地‘知天下事’。”[15]這段話啟示新聞工作者,新技術的利用和實踐親知不可偏廢,二者有機結合才能成為知天下事的新聞“秀才”。
《實踐論》中的辯證認識法告訴我們,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都可以為人們認識事物的真相與本質提供幫助。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都可以為新聞工作者提供第一手的鮮活的新聞素材,但在獲取間接經驗信源時,需要更為慎重地加以辨別,要學會將間接經驗獲取的信息溯源至直接經驗,這樣生產出來的新聞才具有真實性。對于這種只知利用淺顯的直接經驗去認識事物的現象,毛澤東給予了尖銳的批評:“世上最可笑的是那些‘知識里手’,有了道聽途說的一知半解,便自封為‘天下第一’,適足見其不自量而已。”[16]作為專業的新聞工作者,絕不能像“鍵盤俠”那樣,把粗淺的直接經驗知識當作事實真相給予報道,看似是“知識里手”,實則會因其粗淺甚至是錯誤的報道造成難以估量的負面社會影響。
新聞的本質追求是真實。本質的事實就是真理。新聞工作者的報道是否是對真理的追求?人們常說,新聞是易碎品,易碎品豈是真理?這或許不僅是普通新聞受眾的理解,也是新聞專業工作者的困惑。這里需要用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觀點給予解釋。新聞是易碎品說的是它的時效性,新聞的定義中明確了新聞時效性的要求,這一點從新聞定義中“時間”這一要素的表述變遷可以看出,它經歷了從“最近”到“最新”,再到“實時”的語詞變化。然而,它變得只是對新聞報道時間的要求,而對新聞的本質追求——“事實”,并未發生變化,即新聞對事實真相的追求沒有變化。所以說,今天的新聞就是明天的歷史。新聞和歷史一樣,都是對社會事實的本質進行記錄的實踐活動。從哲學上說,這種本質性的抒寫就是對相對真理的追求。實時的現場報道以瞬間即逝的時間方式記錄事實真相,還原了事物的本質狀態,這種新聞實踐活動是對真理的探究與展示。“通過實踐而發現真理,又通過實踐而證實真理和發展真理。”[17]在日常的新聞報道中,媒體的報道就是對真理的追求,但需要注意的是,大多數的新聞報道還僅僅是對現實社會中相對真理的追求。
而新聞又不能止于對相對真理的追求,它還要追求絕對真理。依據《實踐論》的理解,新聞報道從相對真理的追求到絕對真理的追求會經歷一個認識論的運動過程。消息和快訊寫得簡潔,它們以滿足受眾的“知”為主,是認識論中的感性認識階段,評論和通訊則進一步深化了對新聞事件的認識,是認識論的優化,逐步上升為理性認識,而深度報道、解釋性報道等則是新聞實踐對相對真理的追求。當個別的解釋性報道、深度報道不能滿足對新聞事件本質是真相的揭露時,新聞工作者和媒體就會追求更有深度的、連續性的、普遍性的新聞生產活動。這樣一來,新聞的生產活動則成了對絕對真理的追求。真正的新聞生產活動永遠保持著對真理的追求,它所走的道路恰如毛澤東所指出的,“是在實踐中不斷地開辟認識真理的道路。”[18]通過對無數個相對真理的分析、綜合、理解、判斷,就有可能達到對絕對真理的認識。在新聞生產活動中,對于具有重要新聞價值的重要事件,連續性的報道是常態,從單篇到整版,到持續不斷地跟蹤報道,從網絡頭條到超鏈接至無數相關的報道,都可視之為一種從相對真理到絕對真理的追求。堅持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就要認識到新聞是對真相的報道,是對現實社會本質狀態的揭露,它的生產實踐其實也是一種對絕對真理的認識過程。這個過程是循序累積的,是階段式發展的,“因而在絕對真理的長河中,人們對于在各個一定發展階段上的具體過程的認識只有相對的真理性。”[19]毛澤東的這一論述清晰地揭示出相對真理的階段性認識和絕對真理的終極性認識之間的關系,新聞的生產實踐既體現了對事實真相的階段性認識,也體現了對事實真相的終極性認識,是一種辯證式的實踐活動。可以說,只要新聞事業存在,新聞就是通過它的生產實踐活動以求達到相對真理和絕對真理狀態的辯證認識。
因此,只有深刻理解新聞生產活動中相對真理與絕對真理的辯證關系,新聞工作者才能領悟,什么樣的新聞事件屬于相對真理的范疇,什么樣的新聞事件屬于絕對真理的范疇。厘清這一對關系,新聞工作者才有實踐智慧和理論智慧去進行媒體的議程設置,才能更好地進行新聞報道和宣傳工作。
當前,學界和業界正在努力創建具有中國特色的新聞學理論體系,實現這一目標可以在兩個方向上發力,“一個方向是研究新聞如何被妥當地產制,另一個方向是研究新聞如何被合理地獲享。”[20]這兩條路徑都涉及到具體的新聞生產實踐活動和信息接受實踐活動。將《實踐論》的哲學內涵融入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就是自覺地將馬克思主義哲學與中國具體的本土化新聞實踐相結合,并在此基礎上提煉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新聞學理論話語,豐富本土化的新聞實踐與理論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