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鳳林 魏烈剛
中央蘇區的農業稅制不僅關系著政府的財政、法制建設,而且影響著革命的進程,牽動著政局的變化。它具有鮮明的特征,充分反映了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政府的價值取向。從制度史的視角來看,中央蘇區農業稅制靈活實用,在實踐過程中逐步完善,走向了法治化的軌道。它具有鮮明的階級性與革命性,與中國共產黨的革命目標與宗旨保持了一致;其先進性與創新性使它明顯區別于國民政府的農業稅制,顯示了它的獨特性。中央蘇區的農業稅制發揮了重要的歷史作用,極大地支持了黨的革命事業,保障了政府的正常運轉,支持了蘇區社會建設事業等,為新中國的農業稅制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土地革命初期,革命根據地最重要的經濟收入來自“打土豪”。這在當時有很大的必要性和客觀性。但是這種方法有較大的局限性,它的適用范圍較窄,不確定性較大,不能適應繼續擴大革命根據地和紅軍的需求。隨著1931年11月7日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的成立,“打土豪”籌款已經不能滿足政府的財政支出,也不適合蘇維埃共和國各項建設和革命戰爭的需要。為此,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頒布了一系列決議,把政府財政收入的主要來源放在稅收方面,而籌款任務只在部分革命剛興起區域實行。中央蘇區是土地革命時期全國最大的革命根據地,主要由贛南、閩西兩塊蘇維埃區域組成,它也是全國蘇維埃運動的中心區域,中華蘇維埃共和國黨、政、軍首腦機關的所在地,因此蘇維埃中央政府的農業稅制走向,在中央蘇區最有力地體現出來。中央蘇區的稅收來源主要是征收農業稅,農業稅問題是關系財政運作好壞的極其重要的一環。同時,農業稅制與蘇區的政治軍事斗爭密不可分,合理則有助于把革命推向前進,反之,則阻礙革命進程。另外,它的理論創新和實踐經驗深刻地影響著新中國的農業稅制建設。因此,實事求是地分析與評價中央蘇區的農業稅制十分必要。
目前學界對中央蘇區的農業稅問題進行了一定的研究,為本論文的展開奠定了較好的基礎。①然而這一問題還有繼續深入研究的必要,以往的研究受限于史料和時代的關注趨向,在共產國際、聯共(布)對中央蘇區農業稅制的影響方面沒有論及;或受限于研究視野,沒有進行國共農業稅制的比較研究;或受限于篇幅,對中央蘇區農業稅的歷史影響尤其是對新中國農業稅制建設的影響闡述不充分。鑒于此,本文試圖以更為立體的視角來系統總結中央蘇區農業稅制的特點和歷史意義,呈現中國革命的豐富歷史面相,力證中國共產黨制度建設的歷史輝煌成就。
中央蘇區農業稅制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靈活實用。它廢除了軍閥時期名目繁多的稅目以及煩瑣的征收細則,減少了稅種,簡化了征收程序,使地方黨政干部易于操作與執行,農民易于理解與掌握。
“七一五”反革命政變后,國共兩黨徹底決裂。中國共產黨在共產國際、聯共(布)的指示下,確立了土地革命(蘇維埃革命)的新革命道路。自此,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全面拉開。當時,在無產階級革命的理論架構和武裝暴動的實踐中,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者——共產國際確立了中國蘇維埃政權建設的基本原則,即消滅地主豪紳力量,鞏固工農聯盟,維護工農利益。[1](P287-288)
中國共產黨也嚴格遵守共產國際的這一原則,并落實到農業稅制建設中。1928年12月,毛澤東在開拓井岡山革命根據地的過程中,頒布了《井岡山土地法》。這是中央蘇區最早的一部土地法,具有明顯的探索性。該土地法對農業稅制結構中最基本的部分做了明確規定,如土地稅(即農業稅)稅率、免稅的條件與原則及土地稅收入的分配。其稅率以15%為主;遇天災,或其他特殊情形時,由高級蘇維埃政府核準,免納土地稅;土地稅由縣蘇維埃政府征收,交高級蘇維埃政府支配。[2](P362)從《井岡山土地法》可以看出其特征:它的構成比較簡單;主要實行單一稅率;只征收農業稅正稅,不征收農業稅附加以及商業稅、工業稅等,種類單一;征收便利。這與革命根據地所處的現實環境與經濟情形密不可分。以農業為主的自然經濟,農業稅毫無疑問成為最主要的稅源,并且只征收一種稅,農民在心理上容易接受,更愿意納稅。
此后,各根據地陸續出臺了一些土地稅政策與法規,大都與《井岡山土地法》所體現的原則一致,并在此基礎上進行完善。1929年11月5日,中共閩西特委第一次擴大會議通過了關于土地問題的決議。其決議規定:每人分田3擔以下者收半成(5%),分田5擔以下者收一成(10%),分5擔以上者收一成半(15%)(以上三等都以雙季為標準,單季者折半算)。農業稅之分配,鄉政府得5成,區縣兩級各得2成,閩西政府得1成。[2](P375-376)閩西土地稅的分配更加合理,它兼顧了區、鄉蘇維埃政府的利益,使其有經濟能力開展工作。
1930年2月7日,在吉安召開的“二七會議”頒布了《土地法》。此法在《井岡山土地法》《興國土地法》的基礎上有所改進。它進一步豐富了征稅的目的與用途、稅率和稅收分配原則等內容。該土地法規定,征稅的目的與用途主要是滿足打倒反革命和增加群眾利益的需要。實行累進稅,每人分田收谷5擔以上起征,5擔以下免征,6~13擔的稅率為1%~10%,12擔以后每加收谷1擔,加收稅1.5%。土地稅之分配,50%歸鄉蘇維埃政府,20%歸區蘇維埃政府,20%歸省蘇維埃政府。[2](P380-381)從歷史進程而言,這是中央蘇區第一個明確實行累進稅的土地法,具有極大的進步性。
以1931年11月7日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成立為標志,農業稅制實現統一,走向制度化道路。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的建立,“這的確是蘇維埃運動的偉大勝利和成功”[3]。對農業稅制建設而言,它的意義同樣重大。11月28日,臨時中央政府頒布了《暫行稅則》,統一各根據地的農業稅。它明確規定蘇區實行統一的累進稅,農業稅只征收主產(稻谷、茶山、棉麻、果園)稅,暫不征收副產稅;另外還規定了農業稅征收的原則、免稅減稅政策、征收的時間、征收辦法與征收形式等。[4](P416-417)與臨時中央政府成立前各地的農業稅制結構相比,《暫行稅則》的內容要豐富得多。從制度的完善與實施上來說,《暫行稅則》是中央蘇區最為完備的農業稅則,具有標志性的意義,是農業稅制的跨越性進步。
隨著革命形勢的變化和黨的理論實踐水平的提高,農業稅制在《暫行稅則》的基礎上不斷調整,因此中央蘇區的農業稅制還具備靈活性的一面。《暫行稅則》只規定農業稅征收的基本原則,各省可依據當地情況定出適當的農業稅稅率;農業稅征收現款或農產品,依據農民的意愿而定。這些政策都充分體現了稅制的靈活性。蘇維埃政府為了合理地把農民所應交納的“糧食”折納成“現金”,進一步明確了谷價的計算標準,即由“縣蘇按照各區某時期市價(江西是按新米上市六天后的最高市價)分別斟酌規定,并由縣蘇公布之”。[4](P424)由此可見,中央政府在具體問題上給予了地方上一定的主動權,蘇區農業稅制并不是死板一塊,而是具有一定的機動靈活性。
另外,稅率也逐步由低到高。為了增加稅收,適應斗爭的發展和滿足政府不斷增加的支出,臨時中央政府于1932年7月13日修改完善了《暫行稅則》,頒布了《土地稅征收細則》,細化和調整相關政策。其農業稅稅率有大的提高,減免的條件更加嚴格。[4](P424-427)對此中央財政部作出了解釋,即“財政工作就必須轉變過去依靠紅軍籌款的路線,而做到政府負責供給紅軍戰費,這是蘇區向外發展的必須的前提,也就是整個蘇區財政工作路線大轉變的開始,自七月以后前后方紅軍供養已經是中央財政部負責支付了”[5]。簡言之,財政收入已經不再依靠紅軍籌款,而是依靠以農業稅為主的稅收,這就必然增加農業稅的稅率。
共產國際一再強調,蘇區的存在只有“實行階級路線并依靠勞動人民、貧農和中農的堅定支持”才具有意義。[6](P141)農業稅同樣要實行階級路線。并且從本質而言,任何一個國家的稅收,是服從于這個國家所代表的特定階級的階級利益,是這個階級在其整個政治斗爭中的一條戰線。[7](P198)與此同時,農業稅作為土地政策的一部分,具有廢除封建剝削的革命性。[2](P319)這與中國共產黨的革命任務與革命目標保持一致。
就農業稅本身而言,中國共產黨對農業稅的征收原則、征收對象、征收標準、減免條件、起征點、累進率以及稅收用途等方面的規定,均體現了農業稅制的階級性與革命性,使其在保證政府財政收入的基礎上,充分保護貧苦大眾的利益,壓制和削弱剝削者。
農業稅征收原則、征收對象、征收標準方面。1931年11月28日,中央執行委員會通過的《關于頒布暫行稅則的決議》指出:“征收的原則,除去將納稅的重擔放在剝削階級身上外,依階級的原則來解決,對于被剝削的階級與最苦的階層的群眾,免除納稅的義務。”[4](P413)毛澤東在1934年“二蘇大”工作報告中說道:“蘇維埃的財政政策,建筑于階級的與革命的原則之上……稅收的基本原則,同樣是重擔歸于剝削者”;征收的標準為“貧農中農稅輕,富農稅重,雇農及紅軍家屬免稅,被災區域按災情輕重減稅或免稅”。[2](P322)這就確立了“農業稅重負歸于剝削者,減輕被剝削者稅負”的階級原則與革命原則。它把長期以來承擔不平等稅負的貧苦群眾解放出來,把長期凌駕于貧民之上的地主豪紳打倒,并進一步削弱富農。這也體現了土地革命的“廢除封建剝削性”的任務要求。
農業稅的減免政策方面。這些政策同樣表明了黨“保護貧農、聯絡中農、打擊富農”的原則,例如紅軍家屬、雇農以及分得田地的工人免稅等。[4](P416)它很好地維護了紅軍家屬、雇貧農的利益,確保他們的生活及生產順利進行,使他們更加愿意支持黨與紅軍。
農業稅的起征點、累進率方面。《暫行稅則》規定了起征點和累進稅原則,雖然沒有制定統一的稅率,但附有江西省稅率,供各地參考、參照執行(如表1所示)。

表1 蘇區江西省農業稅率
如表1所示,稅率的起征點與累進率均體現了農業稅制的階級性與革命性,也貫徹了土地革命的階級路線。1931年的稅則規定,富農從2擔起征,一般貧農中農從4擔起征;1932年的稅則,貧農中農3擔起征,富農1擔起征。明顯地,富農起征點要比貧農中農低得多,適用的稅率也比貧農中農高,由此產生的稅負也比貧農中農重得多。因貧農的起征點高,低于免征點的貧農就可以免稅,很好地保護了一部分貧苦農民的利益。這就從根本上顛覆了地主富農階級在傳統社會享受的納稅特權,極具革命性。
農業稅的征稅目的與用途方面。中央蘇區的土地法明確規定了征稅目的與稅收用途:一是革命和蘇維埃政權的需要,如維持并擴大紅軍、赤衛隊,維持政權機關運行等;二是社會建設和群眾利益的需要,如設立學校,建立看病所,救濟殘廢老幼,修理道路河壩等。[2](P380)毫無疑問,革命戰爭和政權運行費用是中央蘇區農業稅的主要支出。在其財政規劃中,“蘇維埃稅收,是國家財政主要收入的來源,在目前更成為發展革命戰爭大批作戰經費來源主要部分”[8]。同時,服務于群眾的社會建設也是其應有之意。在中共早期建政實踐中,以毛澤東為首的工農革命軍一開始就注意到關心老百姓的日常生活。[9](P116)早在臨時中央政府成立之前,共產國際就指示中國共產黨,蘇維埃政府只要有可能就應該進行各項社會建設,如改良灌溉、栽種樹林、建筑道路、造橋修橋、創辦學校等。而要實現這些目標,就應該“根據顯明的容易了解的通俗的原則制定統一的農業稅。捐稅的標準是進款。捐稅應該是累進的”[10](P294-300)。在中國共產黨人看來,革命戰爭是群眾的戰爭,革命要取得勝利,那么,對于廣大群眾的切身利益問題,群眾的生活問題,就一點也不能忽視。[11](P136)這就把為什么征稅和稅收的用途兩個重要問題解釋清楚了,闡釋了農業稅制的價值取向與階級性。
在“左”傾革命環境之下,中央蘇區的農業稅制在政策制定與實際執行過程中也難免出現一些負面的東西,呈現出一定的“左”傾特質,突出表現在對富農的農業稅政策偏“左”,對貧中農的征稅存在一些過激行為等。
這一情況與當時黨的革命思想偏于激進密不可分。中國共產黨的領導者——共產國際對此有著重大影響。早在1930年4月15日,共產國際代表就提出,因為富農和豪紳利用蘇區斗爭和建設中的許多缺點來獲取好處,所以必須時刻警惕他們的革命投機行為。[12](P118)不久,共產國際又通過《關于中國問題議決案》,提出土地革命“應當不是富農的,而是貧農中農的”,應該“在工人階級的領導作用之下,必須堅決打擊富農”。[10](P212)在共產國際和中共中央“左”傾思想的指導下,農業稅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左”的烙印。
對富農的農業稅政策偏“左”。1931年12月31日,江西省蘇維埃政府專門出臺了由中央政府批準的《沒收和分配土地條例》。該條例明確指出,不僅地主豪紳大私有者的土地要一律沒收,富農的土地也應該沒收,并且富農主要按照勞動力標準分壞田。[13](P227-228)在分得壞田的情況下,富農還應該繼續承擔比貧農更高的農業稅率。之后,這一偏“左”政策上升至中央政府的決策。1933年10月10日,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通過的《關于土地斗爭中一些問題的決定》指出:“在削弱富農的政策下,在國內戰爭時期中,除了實行分給壞田,沒收多余的房屋、耕牛、農具,征收較高的累進稅”,“富農應該比工農貧民擔負國家及地方較多的義務勞動”。[2](P510-519)此外,富農還要承擔較重的捐款任務。有黨員認為,為了削弱富農的經濟勢力,用富農捐款的方法去進攻他們是完全必要的。[2](P493)1933年初,為了打破敵人的第四次“圍剿”,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發動經濟動員,向富農募捐30萬元。在執行過程中,中央政府批評各地政府及群眾團體,對這一工作進行得過于緩慢,強調不容許對富農產生憐憫和階級妥協,并且“要準備以群眾的力量來對付富農的反抗,強制他們拿出錢來”[14]。
實踐表明,這種“左”傾政策的實行,帶來一些消極影響,不僅打擊了地主、富農,侵犯了中農的利益,而且破壞了農業生產,造成根據地嚴重缺糧,擴大紅軍遇到困難,加重了根據地的困難局面。[15](P475)
對貧中農征稅的一些做法過激。為了取得反“圍剿”的勝利,蘇區大力擴軍,農村大范圍缺乏勞動力,導致生產效率與生產量下降。例如,江西的長岡鄉,16歲至45歲的全部青年成年男子407人中,出外當紅軍做工作的320人,留在鄉間的87人,去留比例為80%與20%。福建的才溪鄉,全部青年成年男子554人中,出外當紅軍做工作的485人,留在鄉間的只67人,去留比例為88%與12%。[2](P303-304)男勞動力的大量缺失,使農業生產遇到很大的困難甚至使生產無法正常進行。在此情況下,1932年7月13日政府修改完善《暫行稅則》,財政收入不再依靠紅軍籌款而是以農業稅為主,必然會提高稅率,進而一定程度上加重農民的負擔。
雖然政府沒有明文規定農業稅外的加派,在政策實際執行過程中卻不然,稅負逐步由低到高,出現了一些政策規定與實踐操作相脫離的現象。為保障革命勝利與政府機構運行,政府不僅要向貧中農征農業稅,還要派公債、借糧食、捐款等。1932年6月,“為了充裕革命戰爭的經費”,保障第五次反“圍剿”的勝利,臨時中央政府向社會募集革命戰爭公債60萬元。[16]即便如此,也無法負擔龐大的戰費,發動“節省運動”以減少財政開支的做法在中央蘇區廣泛推行。[17]并且因為農業稅越來越難征收,向地主豪紳罰款、沒收財物等戰時經濟機制再次被啟動,且占據相當重的收入比例。1932年10月,中央蘇區中心縣之一——贛縣籌措戰費的實際做法就是這種情況的反映。(見表2)

表2 贛縣3個月籌措經濟供給紅軍戰費情形表(1932年10月)
中央蘇區時期所頒布的一系列土地法,逐步使農業稅步入法制化的軌道。它自成體系,成為當時中國的一大新稅制,完全區別于國民政府的稅制,是中國稅制史上的一大進步。其中,先進性、創新性是其區別于國民黨統治區農業稅的最明顯特征,集中體現了蘇維埃政府在農業稅制建設方面所做的貢獻。
中國共產黨領導的中華蘇維埃共和國和中央政府同國民黨領導的中華民國和國民政府具有根本差異。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一成立就旗幟鮮明地宣示:“中華蘇維埃共和國,是廣大被剝削被壓迫的工農兵士勞苦群眾的國家。他的旗幟是打倒帝國主義,消滅地主階級,推翻國民黨軍閥政府,建立蘇維埃政府于全中國,為數萬萬被壓迫被剝削的工農兵士及其他被壓迫群眾的利益而奮斗,為全國真正的和平統一而奮斗”,與之相反,“所謂中華民國,他是帝國主義的工具,是軍閥官僚地主資產階級,用以壓迫工農兵士勞苦群眾的國家,蔣介石汪精衛等的國民政府,就是這個國家的反革命機關”。[18]國體的不同決定了中央蘇區農業稅制與國民政府農業稅制的根本差別。具體言之:
國民政府的農業稅制積弊很多,既有明清時期遺留下來的,也有其時代本身所具有的。當時的《時事月報》精辟總結了國民政府農業稅制的弊端:“中國之田賦,制度腐敗極矣。有有田而無糧者,有有糧而無田者。且各地之征收方法,亦凌亂無序。有省府征正稅后,而縣府或地方駐軍任意征附稅者,亦有因籌款而預征者。”[19](P9)其積弊包含稅制結構凌亂、征收不統一、正稅重、附加稅多且重、實行預征等。中國共產黨人也注意到國民政府因稅制混亂而造成的財政問題,認為國民政府“到了絕境”,必將無法補救,最后破產。[20]尤其附加稅是國民政府農業稅制的突出問題。地方每辦一事,莫不從田賦附加籌措經費。各省縣雖不完全相同,一般而言,附加稅的數額都超過了正賦。所謂“母小于子,附重于正”,是民國農業稅的一大特色。[19](P10)例如,1932年水田的附加稅與正稅之百分比為江西省103%,福建省97%,廣東省143%。[21]在軍閥混戰的區域,這一現象更為突出,如四川軍閥在1932年就臨時增派戰費五六次,各縣農業稅已經提前預征了30年。[22]
與國民黨不同,中國共產黨的農業稅制以減輕貧苦農民稅負為原則,符合大多數民眾的利益。共產國際時刻不忘提醒中國共產黨:“蘇區的政策應反映出蘇區工人和農民的生活條件與國統區的根本差別”,應該“讓農民看到蘇維埃政權比國民黨政權的優越”,使他們真心擁護紅軍和蘇維埃政權。[23](P355)因此,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一成立,就廢除國民政府的一切田賦丁糧厘金、苛捐雜稅等[4](P416),以實際行動表明了革除國民黨農業稅制弊端的決心。更為重要的是,廢除“一切田賦丁糧厘金、苛捐雜稅”就截斷了以農業稅為根源的各種附加,能夠保障從根本上解決農民長期以來難以負荷的附加稅過多過重問題。
在稅負承擔方面,稅負從被剝削者轉移到剝削者身上,使有產者承擔更大的責任。比如,對以富農為代表的有產者,中國共產黨堅持“站在階級的觀點上給他嚴厲的打擊”[24]。因此向富農征稅的起征點低、稅率高,與貧農相比,其負擔重得多,這就一定程度上緩解了貧農的負擔。“富裕者稅重,貧困者稅輕”也是比較符合當時社會的價值原則,即以財力的多寡來承擔稅負,分擔社會責任與義務。“這就是蘇維埃政權下與國民黨政權下農村狀態下的根本區別。”[2](P319)
與國民政府過于強調“取之于民”的農業稅思想相比,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更加重視“發展農業生產”來保障稅源的穩定性。對中國共產黨而言,以發展國民經濟來增加財政收入,是財政政策的基本方針。[11](P134)
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中央國民經濟部、土地部發布了相關命令,指出為了革命戰爭和群眾生活改善的需要,必須努力發展農業生產。[4](P231)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蘇區的農業發展加快。中央蘇區1933年的農產較1932年增加了15%。[2](P325)其中,開墾荒田、增加糧食產量更是成為黨的重要決策。在中共的有力動員之下,“消滅荒田”不僅成為響亮的口號,而且成為蘇區各縣的實際行動。[25]總體言之,發展農業生產的決策和實踐極為重要。1933年,王明專門做了《中國蘇維埃政權底經濟政策》一文,高度評價“推廣耕種面積”“改良土質和增進肥料”“組織犁牛站”等方法促進了蘇區農村經濟的振興。[26](P361-362)在農村經濟發展的基礎上,推行農業稅,才有利于取得成效,真正符合中國共產黨所提倡的“鼓勵生產,合理負擔”的目標,展示其先進性的一面。
在采用累進稅法和以收獲量計稅兩方面,與國民政府的農業稅制相比,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的農業稅制更具先進性。
與國民政府農業稅的單一稅率相比,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農業稅的累進稅法無疑是一種創新,更加先進,符合時代與稅制的發展要求。中國共產黨對此進行了闡釋:“蘇維埃的稅收則是階級原則來決定一種統一的累進稅,納稅的重擔是放在剝削階級和富裕者身上。而對于被剝削的階級則減輕甚至免除他們納稅的義務。”[8]顯然,累進稅法把貧者與富者的稅率定在不同的標準線上,越貧者所適用的稅率越低,越富者所適用的稅率越高。“稅收公平原則是稅法的基本原則,是憲法平等原則在課稅領域的體現。”[27](P130)按稅制的發展要求來看,累進稅目前仍然被普遍采用,且被公認為比較好的稅法,能夠體現負擔的公平性。相對而言,貧者與富者適用同一稅率,富者的稅負輕,貧者的稅負反而重,沒有起到調節作用,導致稅負不平衡。特別是在貧富差距明顯的民國時期,富裕階層往往有各種減免農業稅的特權與手段,造成的稅負不均現象尤其突出。因此,采用累進稅是蘇維埃政權的創舉。[2](P441)
另外,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采取以人均收入干谷擔數(即收獲量)核算農業稅稅率的方法,與國民政府以田畝面積計算稅率的方法相比,更為合理。當時的常見情況是:地主富農一般占有農村中極大比例的中上等田,這些肥沃的土地不僅地理位置好,而且產量有時甚至比下等田高出數倍。一般貧農、自耕農多耕種一些貧瘠的田地。以田畝數來計算農業稅,因不考慮土地的肥瘠,這就大大有利于地主富農,而不利于貧農、自耕農。以收獲量來計算稅率,就比較客觀公正,并且能夠根據當年的具體情況實行調整,如碰到災荒,收獲量少,承擔的稅率也低,不至于進一步加重農民負擔。另外,這種方法使得富農、貧農、中農基本上處于同一標準線上,富農收獲多,相對應的稅率就高,貧農收獲少,相對應的稅率就低,使其稅負更為合理地分攤。[2](P441)
中央蘇區農業稅制是在土地革命的基礎上逐步完善起來的。農民在獲得土地、從事農業生產的同時,向蘇維埃政府繳納農業稅。以農業稅為主要來源的財政收入,是革命戰爭、蘇維埃政權運行、社會建設的最重要物質保障,發揮著重大的歷史作用。
其一,提供了軍需費用。翻身之后,廣大的貧苦農民對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戰爭十分擁護。這為革命戰爭費用由打土豪籌款向財政支出的制度轉型提供了最重要的支持。他們熱愛蘇維埃政府和中國共產黨,主動納稅就是其重要表現。為了在經濟上最大限度地支持第五次反“圍剿”戰爭,一些鄉蘇維埃政府還主動地要求中央政府增加農業稅的累進稅率,認為以前的農業稅率過輕,在戰爭時期,蘇區的經費必須準備充足,“才能使紅軍完成目前緊急任務,及工農群眾所得的勝利從此保障起來”[28]。除了發動群眾參與“節省運動”,購買公債,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把農業稅征收作為保障財政收入的重要任務。[29]農民也充分表達了革命熱忱,積極繳納農業稅,展示了“在經濟戰線上偉大的力量”,從而保障了革命戰爭的順利進行。[30]
其二,支持了蘇維埃政權的運轉。農業稅的重要用途之一就是蘇維埃政權運行開銷。從這一時期的情況看,由于農民積極納稅,各級蘇維埃政府的運行都較為平穩。在“厲行節約”的口號下,廉潔高效的蘇維埃政府形象基本樹立。1934年9月1日,共產國際在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中高度評價道:“蘇維埃政府是真正人民的政府、廉潔的政府。紅軍是真正的人民的軍隊,是英勇而光榮的軍隊。這樣的政府和這樣的軍隊,千百年來一直是中國人民大眾所夢寐以求的。”[31](P215)中國共產黨對此也極為自豪,宣告蘇維埃政府是“空前的真正的廉潔政府”[32]。貧苦農民也高度認可蘇維埃政府,認為在其領導下“生活好,言論也自由,一切權利都能享受,真真快樂”[33]。
其三,支持了社會建設廣泛開展。社會建設支出是農業稅的社會服務功能。各級蘇維埃政府在征得農業稅后,反哺給農民,建設了許多符合其利益需求的社會事業。尤其在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成立后,蘇維埃建設不斷取得新成績。例如,頒布了一系列經濟政策如合作社條例、借貸條例、土地買賣條例等,振興了農業經濟;組織了修堤、造橋、建壩等惠民工程;發展了集體工商業,便利了蘇區人民的生活;大力推進了文化教育事業,使廣大的貧農子弟、婦女接受新式教育等,這是“中國歷史上空前未有過的現象”。[26](P138-140)
與此同時,雖然中央蘇區農業稅制尚不十分完備,但已經基本具備了現代農業稅制的雛形。它對新中國現代農業稅制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首先,累進稅與免征點政策。中央蘇區時期,政府實行統一的累進稅,對低于起征點的農戶實行免征農業稅。累進稅與免征點政策在新中國建立后,仍然被采用,足見在革命實踐中已經證明了這些政策的實用性和優越性。抗戰時期,部分敵后抗日根據地也頒布了《統一累進稅暫行稅則》,進行了統一累進稅的試點工作。[34](P101)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政府規定實行免征點的、稅率差度較大的全額累進稅制。人均稻谷不滿150斤免征;150斤以上的,貧農征收5%至8%,中農征收12%至18%,富農征收20%至30%,地主一般征收30%至40%,最高不超過50%。1951年,農業稅稅率以全額累進稅率為20級計算。[35](P382)
其次,征收辦法與農業稅形式。1930年2月25日,中共閩西特委第二次擴大會議上通過的《關于土地問題決議案》規定:農業稅形式以谷為標準;不收谷者,其谷價由征收員與區政府協同決定;征收時間是在收獲結束一個月以后開始征收,其雙季田之稅款可分兩季對半征收;征收辦法主要由縣政府派專人或委托區政府辦理,農民繳款以縣三聯印收為憑。[2](P395)1932年7月13日頒布的《土地稅征收細則》關于征收方法做了更為明確的規定:“農民繳稅前,由鄉代表發給納稅證明書,替他填好,如有免稅者應填好免稅證明書,農民即按證明書帶款送交各該稅收委員會,取得收據為憑……未收稅前,委員會一定要動員各區及各鄉蘇召集鄉代表會議,及農民大會等報告稅收之意義和手續,要鄉代表詳細向群眾解釋。”[4](P428)實際上,這種征收辦法就是“依率計征、依法減免”。政府發放納稅證明書,同時注意宣傳稅收政策,動員農民踴躍納稅,明確納稅者與征稅者的義務與責任。
新中國成立后,政府按照“鼓勵生產、合理負擔”“依率計征、依法減免”的政策,分夏秋兩季征稅[35](P383),與蘇區時期的征收方法一脈相承。一定程度上說,中央蘇區發放“納稅證明書”的征收方法與改革開放時期發放“負擔卡”的征收方法實質上是相同的。在改革開放時期,大多數地方征收農業稅,都是采取發放“負擔卡”的政策,也就是政府(一般是鄉級政府)按照對應的稅率把每家每戶所應交納的農業稅計算出來,登記在每戶的納稅小本子上,一戶一本,名為“負擔卡”,在交稅前發放,農民按照其“負擔卡”規定的納稅數量交稅。這與蘇區采用“納稅證明書”的基本原理類似。
最后,減免稅政策。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堅持“合理負擔”原則,規定了減免稅政策,如紅軍家屬、雇農以及分得田地的工人免稅;遇有水旱等災害或遭受國民黨摧殘的區域,按照災情輕重免稅或減稅等。[4](P416)減免稅政策在革命時期不僅能夠在經濟上減輕農民負擔,使農民的生活生產得以維持,而且在政治上爭取了主動,能夠獲得更多群眾的支持,使更多的群眾擁護中國共產黨。因此稅收減免政策起到了經濟、政治、軍事上多方面的積極作用。正因為減免政策具有客觀性及良好的社會作用,新中國成立后仍然實行較人性化的農業稅減免政策。例如,1949年9月起,除全家人均收稻谷不足150斤的免征農業稅外,開生荒免征5年,開熟荒免征3年;凡因不可抗拒的自然災害造成歉收3成以上的,經調查核實,可依法減免;對貧困無勞力的老弱孤寡,其負擔可經民主評議酌情減免15%至30%。[35](P383)這些都是中央蘇區農業稅制的重要影響。
中央蘇區農業稅制具有特定歷史時期的獨有特征。這一時期的農業稅制是中國共產黨對農業稅制的探索和初步實踐,具有重大的歷史意義。它具有鮮明的特點,即具有濃厚的階級性、革命性、創新性,并與戰時的環境相適應,具有極大的靈活性。農業稅制的階級性、革命性與中國共產黨對土地革命的定性和革命目標追求是一致的,其創新性與中國共產黨立足于改革的大局,推動農業稅制的公平性、現代性之努力密不可分,靈活性則與頻繁革命斗爭的特殊環境相連。總體而言,中央蘇區的農業稅制是黨在革命時期對農業稅所做出的探索,充分體現了黨對法制建設的創新思維和解決革命年代經濟困境問題的應對能力,展示了“黨解決民生問題與群眾支持黨執政的雙向互動過程”[36](P22)。當然,我們也應該理性地看到,在“左”傾的革命環境下,中央蘇區農業稅制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給革命、經濟改革等帶來了一定的消極影響。在其后的發展中,中國共產黨不斷糾偏,使農業稅制更為合理、先進,呈現了黨較強的制度調適力。從歷史進程而言,中央蘇區農業稅制對新中國現代農業稅制的形成產生了重大影響。
注釋:
①代表性學術成果:余伯流《中央蘇區經濟建設的歷史經驗及其啟示》(《江西財經大學學報》2008年第3期)、曾飛《中央蘇區稅收的歷史地位及其局限性》(《當代財經》2006年第2期)、孫西勇《中央蘇區經濟動員立法研究》(《江西師范大學學報》2010年第1期)等對農業稅制基本情況進行了闡釋。邱明華《中央蘇區四次重大籌糧活動的成效、措施及啟示之探析》(《蘇區研究》2020年第1期)也談及蘇維埃政府以繳納土地稅的方式籌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