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 明
進入互聯網群體傳播時代,信息呈高度碎片化、原子化、個體化特征。尤其是社交媒體掀起了“微”“短”潮流,如微博的140字數限制,快手57秒視頻規定。盡管后來這些限制被取消,但人們發布的內容卻更加簡化。個體文本沒有傳統敘事的完整結構,沒有主要人物、沒有情節、沒有懸念,人們甚至開始質疑社交媒體的敘事功能。曼諾維奇(Manovich)認為新媒體從敘事轉向了數據庫。①扎帕維尼亞(Zappavigna)認為話題標簽是一種可搜索的對話,改變了傳統敘事的線性和確定性內涵。②赫米達(Hermida)強調社交媒體的“泛在”報道形式,高度碎片化的信息充斥網絡,不需要敘事的框架結構。③但也有學者指出互聯網敘事的獨特性,尤其是故事的生產方式拉開了與傳統敘事的距離,過去作者向明確的受眾講故事,如今人們一起講故事。④持這種觀點的學者認為互聯網敘事進入“小故事”形態,通過對日常交往的記錄形成一種原初敘事,敘事不再是過去單一的敘事主體向被動受眾講述的清晰和連貫的敘述,講故事變成集體協作下的對話。⑤本文傾向后一種觀點,認可互聯網的敘事功能和作用,并通過敘事主體的變化,進一步挖掘群體傳播對互聯網敘事的影響。這種變化需要脫離單一敘事文本視角,整合全部敘事主體,從文本在不同主體間的意義生成和傳播邏輯來理解互聯網群體敘事。為實現這一目的,需要回答以下問題:第一,互聯網敘事的主體是誰?他們如何創作并閱讀敘事文本?第二,互聯網敘事的文本特征是什么?它們彼此之間有什么聯系?第三,群體傳播為敘事意義帶來怎樣的變化?
敘事或者說講故事是人的基本能力,在費舍爾(Fisher)看來,人類(Homo Narrans)這個稱呼本身就揭示出天生的敘事能力。⑥人們用故事來給周圍的生活和世界賦予意義。⑦長久以來,敘事的社會功能始終未變,故事是反映和再現社會現實的手段,根據伯克(Burke)的五度理論⑧,人物、行為、對象、環境和工具構成敘事的五項核心要素。但數字媒體的出現,徹底改變了故事的講述方式和傳播環境。傳統的敘事要素遭到瓦解,新的語言和敘事風格不斷涌現。
“我們已經進入一個以互聯網為傳播介質的傳播主體極端多元化的時代,即互聯網群體傳播時代。”⑨在這場新媒介技術革命推動下,敘事主體的變化徹底打破了媒介敘事的傳統范式。專業媒體與互聯網的其他用戶一道生產并傳播信息。在互聯網傳播中,信息不再被媒介機構壟斷和控制,官方媒體、商業媒體、自媒體、個人用戶組成多元化的傳播群體,同時以傳播者和接收者的身份參與到網絡敘事中。
專業媒體不再享有壟斷話語權,需要與其他傳播主體競爭受眾資源,因此媒體不僅維護自身的傳播渠道,同時積極加強社交媒體渠道拓展。傳統渠道、網站、“兩微一端”、短視頻、社交平臺提供了豐富的跨媒體敘事環境。為適應不同平臺廣泛受眾的興趣點,媒體敘事話語不斷吸納個體敘事特征,專業媒體人也開設了個人社交賬號,把工作內外的“生活化”故事講給受眾。尤其是社交平臺上的媒體敘事更加注重人格化傳播,從“微”入手,把連貫、宏大的敘事結構拆散,在個體明星的影響下拉進與受眾的關系。
更為矚目的傳播主體——網民群體,也在媒體影響下參與互聯網敘事。媒體的敘事風格向個人敘事下沉,互聯網敘事以社交媒體為主要平臺,無論媒體還是個體都在進行某種程度上的消息發布實踐。這些消息強調“此時此地”(here-and-now)⑩,一種類似即時新聞的敘事語言風格形成。傳統敘事按照時間線,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清楚,社交媒體的敘事卻努力把傳受雙方拉進同一空間場域,故事情節需要結合話題、對話、其他文本、語境等多種元素才能變得完整。同時,修辭手段在個體敘事中的重要性降低,用戶更傾向于立場和觀點的表達,用一種類似新聞播報的方式介紹自己的最新情況,并不斷更新。強調時間和空間上的即時性和在場性成為絕大多數社交媒體文本的主要特征。
展示心理是個人敘事的重要動因。不同于日常生活敘事,在媒體中的展示是有意識的策劃行為,這包括發什么(發帖前的仔細篩選過程)、如何發(選擇什么樣的編碼語言和風格)以及與受眾的互動過程。戈夫曼(Goffman)把人們的自我呈現分為“臺前”和“臺后”兩種“印象整飾”策略,表演是重要的社交手段。媒體具有放大效應,把日常生活的片段放在網絡媒介上,如同搬到戲劇舞臺,加劇了網絡用戶的臺前表演性質。看似“記錄生活”的公開日記或者短視頻創作,都是用戶個體有意識的選擇性行為。在媒體強大傳播效果的推動下,個體能夠快速獲取社會資本并將其變現,進一步推動個體展示的欲望。
傳統媒體時代,受眾只能以“文本盜獵者”的角色,通過閱讀中的創造性理解來融入自己的觀念和意見。如今,作為信息參與主體的網民以生產者的思維和身份進入互聯網敘事語境。點贊、轉發、評論組成敘事文本,這些方式不僅是用戶之間的互動行為,同時也是生產敘事文本的方式,這些交互行為影響著敘事情節的發展和走向。生產式閱讀還體現在用戶的認知參與、情感填補、識別和回憶各種碎片化信息,并在自我認識中重建完整的敘事場景。互聯網敘事閱讀者是敘事內容的關鍵要素,沒有積極參與的網絡用戶,就沒有互聯網敘事的存在,這些用戶以高度創造性和解釋性的方式完成敘事實踐。
2020年11月,江蘇一名家長不滿老師要求家長批改孩子作業,在社交媒體中發布了“我就退出家長群怎么了!”的短視頻,迅速成為輿論熱點。在這場網絡敘事中,從個體、機構到媒體全部參與其中。家長群引發的教育問題引起多數父母的共鳴,社交媒體迅速開展相關話題討論,“我就退出家長群怎么了”“壓垮成年人只需一個家長群”“家長群有必要存在嗎”等話題帖登上微博熱搜,合計閱讀量超過12億,討論數高達15萬以上。多數網民站在家長一邊,認為“忙碌一天到家還得輔導功課”“現在老師跟以前相比差太遠了”“教育部門該管管了”,也有部分網民提出不同意見,認為“我們家長群比較正常”“有個家長群挺好,可以知道孩子的學習情況”“家長要給孩子做好榜樣”,大量碎片化的評論和回復匯入互聯網敘事中。主流媒體未甘示弱,發掘事件背后掩蓋的社會問題,多方面剖析和解讀該事件。央視晚間新聞欄目點評“家長改作業是老師的缺位”,光明網從家長和學校的關系入手發表《“退出家長群”背后,是異化的家校關系》,北京晚報劍指教育導向的痛點并發表《應該退群的是“分數指揮棒”》,青島新聞網重新審視家長在教育中的作用并發表《退出家長群,一時爽還是一直爽?》,這些專業媒體報道都獲得了很高的閱讀量和轉載率。隨后,多地教育管理部門推出約束學生作業管理的要求,“叫停”此類現象。在這場群體敘事中,多數人站在同情家長和約束學校教師行為的立場表達意見,但南風窗發表的《家長退群,你以為老師就不想退?》公眾號文章也獲得10萬+閱讀量,為該事件提供了不一樣的敘事視角和內容。
在這場互聯網敘事中,傳播主體包括參與話題的江蘇家長、專業媒體、網絡用戶乃至政府職能部門。參與主體不同,表達的立場和觀點不同,每個主體都有各自獨立的敘事文本,但彼此之間又通過同一個話題構建起一幅互聯網敘事圖景。微博話題流量離不開最初的視頻導火索,但敘事內容又無關乎某個具體省份、具體個體乃至具體事件。網絡用戶以代入感的方式不斷補充新的事例和情緒,專業媒體更關注教育方式中存在的問題,政府教育部門的管理規定并非全因此事而起,但也成為整個敘事情節的一環。
社交媒體被視作新興的數字敘事平臺,互聯網用戶在完全開放或部分公開的環境中通過文字、語言、圖片、視頻等媒體形式分享個人的生活故事。以多元傳播主體為核心的互聯網群體傳播不僅給予普通用戶前所未有的傳播權,同時也改變了主流媒體的專業報道。在社交平臺上,有普通用戶的非虛構寫作,也有專業的媒體和組織機構下的企業和自媒體的共同參與。社交媒體不僅是其網狀用戶的自發實踐場域,同時也包含了廣泛的專業化活動和生產內容。公司、設計師、藝術家和媒體從業者都在創造故事文本,把社交媒體作為敘事平臺,把各種敘事再現形式和語言搬到社交媒體平臺上。互聯網敘事可以容納各式敘事需求,顛覆了文本載體對敘事的限制,媒體、個體、機構、組織都可以成為敘事主體,通過創作、參與、解讀等主動行為建構敘事文本。
數字媒體真正實現了敘事的多模態表達,在同一個敘事文本中,可以同時并置文字、圖像、聲音和視頻等多種符號。傳統的敘事研究建立在符號學、語言學、文學、修辭學等基礎之上,缺乏對語言和傳播介質的物質性考量。物質只被視作言語表達的材料性工具,與意義并沒有直接關系。然而,“進入20世紀以來,文學的物質特征得到前所未有的凸顯,文學融合其他媒介和藝術所開啟的多感官經驗進一步豐富”。互聯網的出現使人們警覺并清晰地感受到媒介作為載體和介質帶給信息傳播的巨大變化,信息文本中的故事內容和敘事方式也隨之改變。“互聯網作為信息承載流轉的媒介一經出現,人們就以極大的熱情,為之投入專注的精力和盡量多的時間,去干預和參與它的信息敘事。”強調符號物質性和身體感知的模態理論開始興起。僅使用語言文字的單模態敘事不再流行,文字加配圖的模式已經成為社交媒體敘事的標準格式,哪怕只言片語也需要表情符號的烘托。“每一種資源都建構了整體的想象體驗中的一個面向:語言通過自身的邏輯以及對人類思維的模仿來展現敘事,圖像通過沉浸的空間性和視覺性來敘事,活動通過動態的時間性來敘事,音樂通過營造氛圍、張力和感染力來敘事。”每當新媒介出現時,人們總是驚呼舊媒介的衰落。但從媒介物質性出發,新的媒介不斷開發人多方位的感官體驗,從口語、文字、圖畫到影像,互聯網整合了所有的前媒介物質性上對感官功能的利用。在可預見的VR和5G等新技術大規模普及時,沉浸式體驗將會進一步加劇敘事的多模態特征。多模態通過調動不同的感官模式反映出人類認知行為在數字環境下的復雜性,這已成為社交媒體敘事的基本屬性。
多模態從敘事的物質性入手,而跨媒介敘事還體現在文本內容上的“互文”。亨利·詹金斯(Henry Jenkins)用“跨媒介敘事”(transmedia storytelling)來揭示互聯網開放平臺下基于群體互動形成的媒介文化生產變革。從概念上看,跨媒介敘事指運用多種媒介講述故事的全新敘事方式。但不同于傳統文藝理論中的意義,跨媒介敘事不僅僅是故事的多媒體呈現,更強調敘事與媒介的共同價值,“每種媒體都用其獨特的優勢為故事的敘述做出貢獻,創造完整的敘事體驗和更大的敘事體系”。針對同樣的故事對象,不同的創作者在不同的媒介平臺上,“根據各自的特點生產出不同但卻相呼應的文本,以此構建出豐富遼闊的故事世界”。這是在同一主題和敘事要素上形成的“互文指涉”,每種媒介文本具有從形式到內容的獨立性和完整性,但彼此之間又相互關聯和呼應。“每一個文本都處于其他文本的交匯處,都進行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換。”正是跨媒介敘事的這種互文性,構建了文本自身的一個“網狀結構”系統。在互聯網群體參與下,“互文”中的敘事構建了一種更大意義上的整體,通過集體的共同參與塑造整體敘事文本,并且這個文本不能由單一主體左右。傳統媒體在“把關人”角色下對敘事的操控,在互聯網時代已經轉向網絡結構的制約,由多元傳播主體共同參與形成一種自然呈現的敘事意義。社交媒體中,人們常通過使用主題詞、轉發或者參與同一話題形成文本之間的關聯。互聯網群體傳播的多元傳播主體特性,使得互聯網敘事的敘事者發生變化,故事的接收者也參與到意義生產中,故事必須在多重意義生產的套疊下才能實現完整的敘事文本。
一則網絡消息可以變成一首網紅歌,變成媒體新聞,變成網絡游戲,還可以拍成電影,這就是“每天回家都會看到我老婆在裝死”話題帖在互聯網跨媒體敘事中的真實寫照。2010年7月,一名日本網民在雅虎網站上提問,說他每天回家都會看到老婆在地上裝死,問大家該怎么辦?如此無厘頭的問題卻迅速走紅,引來網民各種出謀劃策。6天后,該話題由網絡作曲家制作成歌曲并配上MV,進一步增強了話題的熱度,出現大量翻唱和二次創作,單曲播放量超過數百萬,還登上日本產經新聞。此“梗”還被開發成同名游戲《每當我回家就看到老婆在裝死》(后更名為《如果可以回家早一點》),其中,每天妻子會用不同方式裝死,給丈夫留下了各種蛛絲馬跡,游戲玩家通過提示找到方法將妻子哄醒過來。2018年同名電影上映,結婚三年的丈夫每天疲憊回家后發現妻子的各種“裝死”行為,以此為序曲,講述處在婚姻情感倦怠期的夫妻所經歷的種種困擾,并以情感需要用心呵護的暖人結局結束全片。
此案例中,敘事文本在各種媒介介質中以不同模態呈現,人們用文字、歌曲、漫畫、游戲、電影等多種符號講述同一個故事。而這些不同模態間的敘事符號形成文本意義上的“互文”,“老婆裝死”成為每個故事的核心元素,人們以此為“梗”,形成文本在互聯網中不斷傳播的原發動力。但對于閱讀單一文本模態的用戶來說,不一定熟知其他文本模態存在,不同模態作用于不同感官體驗,在具體的敘事文本下,用戶獲得的文本體驗不盡相同。游戲玩家感受到解密闖關的樂趣,電影觀眾以代入感的方式體會婚姻家庭生活,論壇互動則盡展搞怪、幽默、調侃的語言魅力。盡管人們可以輕易地從互聯網獲知不同模態文本的存在,但認可某種模態的受眾,并不一定接受另一模態傳遞的意義和實現的感官體驗。文本的伸縮性也體現在不同模態之間的意義差距,來自同一個話題梗,文本故事的劇情、人物、沖突、結局卻保持相對獨立和完整。借由同一個敘事主題不斷進行再創作和多重解讀是互聯網敘事文本的重要特征。
審視群體傳播中的網絡文本,傳統敘事的完整結構遭到破壞,出現更多只含部分敘事要素的“零件”。“基于互聯網的跨媒介敘事具有網絡化、動態化特征,產業鏈從依次傳遞變為同步交互,交易對象從固化的文化產品變為‘半成品’狀態的思想創意、故事情節、人物形象等。”佩奇(Page)用敘事性(narrativity)來解釋這些“零件”,敘事性能讓讀者或者觀眾識別出了文本中的敘事特征。傳統媒體是結構完整的宏大敘事的主推者,在互聯網群體參與下,長篇大論式的宏大敘事不再被認可,可以主動生產敘事的互聯網用戶青睞于碎片式、直奔主題的文本。當社交媒體的文本不再以小說、戲劇或電影為主要形式,捕捉其中的敘事性就變得尤為關鍵。傳統敘事的基本元素,如情節、主題、人物、環境等,都可以被拆成碎片,成為新的敘事文本中的部分指涉。敘事不僅僅是提供信息,更是生產意義的過程,或者說是人們理解世界的主要認知機制。
社交平臺的敘事,需要把這些具體的、原子化的故事元素串聯起來,才能形成相對完整的故事情節。尤其是按照最新時間推送的信息,打破了傳統敘事的線性時間邏輯,從當下進入的互聯網敘事,看到的都是最新發布的消息和帖子,想要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需要從當前位置進行回溯,按照逆時間線的方式進行梳理。這種破壞敘事結構的表達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新的閱讀障礙。如果不了解相關文本,僅從單一文本入手,可能完全不知所云。這些故事元素被數字技術存儲,人們可以隨時瀏覽、保存、點贊、評論或分享,既作為個體敘事的組成部分,也在彼此的互相連接中形成更大的敘事整體。從語義角度看,這些故事元素本身具有獨立性,有其單獨的意義和指稱,但在互聯網媒介中,通過更廣泛的連接形成更龐大的敘事文本,在這個意義上,敘事意義早已無法由敘事者掌控。沃爾夫(Wolf)認為故事世界是一個動態模型,根據創造性、完整性和一致性三個屬性處在不斷發展中。具體來說,創造性指用戶和受眾把各個碎片結合起來,創造出意料之外的故事情節,然后通過增加新的細節來完善敘事的完整性,最后在這些碎片之間建立一致的因果關系。同樣的敘事“零件”,在不同主體間流轉,使敘事內容得以擴展,為敘事增加更多的可能。從這個意義上講,多元群體的不斷呼應使互聯網敘事文本具有高度流動性。同時,從信息閱讀者角度看,信息也在不斷流動中實現意義。薩德勒(Sadler)認為社交媒體具有關鍵的敘事要素,但需要閱讀者通過創造性的閱讀過程把這些粗糙的敘事要素轉變為連貫的、有意義的故事,正是閱讀者的這種創造性閱讀條件使社交媒體的敘事充滿了流動性和動態性。
2020年4月,一名女孩自述“被煙臺上市公司高管性侵四年”的短片被媒體曝光。隨后煙臺公安局、當事人鮑毓明的任職公司和受聘高校就此事件作出回應。9月17日,最高檢、公安部聯合督導組通報:現有證據不能證明鮑毓明構成性侵犯罪;但其行為嚴重違背倫理道德,應受社會譴責;因其美國人身份,在華期間違反相關職業法規,對其采取驅逐出境措施。在這起“上市公司高管性侵養女”新聞事件引發的群體傳播中,互聯網敘事的流動性集中體現在以下幾方面:首先,原初敘事由媒體報道引發,但后來的洶涌輿論來自大量網民的積極參與。在事件并未獲得官方的準確調查結果前,網民基于媒體的報道,尤其在社會貧富差異、私生活道德爭議、女性權利、未成年人權益等頻繁出現的社會結構性沖突大背景下,對案件本身做出了輿論判斷,“鮑毓明今天死了嗎”“鮑毓明今天伏法了嗎”“不要讓鮑毓明掉出熱搜”“請不要讓鮑毓明逍遙法外”等微博話題不斷登上熱搜并獲得用戶極大的關注和參與。其次,群體敘事不僅圍繞事件本身展開,由此延伸出的相關議題也構成群體敘事的文本內容。事件成為很多敘事的“引子”,由此事件挑起話頭,但主述的內容卻并非事件本身,甚至其他一些敘事文本與該事件并無直接關聯,但因其話題的相關性,也被推上熱點關注。“打擊性侵未成年人犯罪”等相關議題進入同一個敘事框架中。另外,由于事件本身的動態發展,群體敘事并不能立即獲取故事全貌。該事件的時間跨度有半年之久,互聯網敘事隨著事件進展處于持續變化的動態,在敘事被密集關注區間的任一時間點進入,并不能掌握全面信息,故事只能提供一個切面。人們總是根據自己閱讀到的內容作出判斷,掌握的故事元素不盡相同,整合相關素材之后的結論也不盡相同。多元傳播群體在自身興趣利益、獲取信息渠道、算法信息分發等因素的影響下,出現信息接觸和認知接受上的分化,人們面對相同的故事卻會接觸到不同的敘事文本,形成更加多元的理解和接受情況。無論敘事文本是否完整,人們總是傾向于按照自己的理解推理故事,使之形成完整閉環。正如里克爾(Ricoeur)所說,敘事過程在讀者那里而非文本中實現了完整性。最后,引發敘事的事件本身告一段落,并不意味著群體敘事的結束。即便在鮑毓明事件有了明確的最高檢和公安部的調查結論后,敘事也沒有完全止步。在其他類似事件中,也會觸發彼此的關聯,以“互文”方式繼續添加敘事文本。事件發展走向與群體最初判斷有較大出入,帶來劇情走向反轉,但這種反轉后的輿情并沒如最初那般熱烈,可以由于部分人無法接受故事的結局,也可能隨著事件熱度下降,部分網民并不掌握故事后來的走向。互聯網敘事在不同網絡群體會中有不一樣的故事版本,意義隨著事件流動,也隨參與主體流動。故事在不斷生成、流轉、疊加和延異,沒有一致的結局,如同溪流匯聚到整個互聯網敘事長河中。
敘事從故事中誕生,故事是人類最古老也是持久的表達。伴隨媒介發展,故事的載體和形式發生了多次轉變,從口語傳播的神話故事、文字記載的民間故事、機器印刷的小說文學、到大眾媒體的“信息敘事”,再到互聯網的“群體敘事”,敘事離不開媒介的塑形,但敘事的主角卻永遠是作為主體的人類,在媒介的作用下借助各種語言和符號講述人們對世界的體驗和理解。關于互聯網敘事,目前的研究多以內容分析對特定敘事文本進行分析,過分強調單一主體的作用,本文則采用系統和語境視角考察了多元傳播主體和文本之間網絡結構帶來的互聯網敘事變化,從傳播主體多元化、文本接收多樣化、文本物質上的多模態敘事和內容上的互文指涉等方面梳理了群體敘事的動態過程。由于缺乏傳統敘事的完整故事情節,群體傳播下的社交媒體并不是“規范性”(canonical)敘事場所,更多地提供了碎片化的“故事元素”,在大量用戶間擴散傳播,促進敘事文本的“互文”與敘事意義的流動。
注釋:
① Manovich,L.TheLanguageofNewMedia.Cambridge,MA & London:The MIT Press.2002.p.194.
② Zappavigna,M.SearchableTalk:TheLinguisticFunctionsofHashtags.Social Semiotics,Taylor &Francis,vol.25,no.3,2015.p.283.
③ Hermida,A.TwitteringtheNews:TheEmergenceofAmbientJournalism.The Future of Journalism.Oxon:Poutledge,2013.p.217.
④ Papacharissi,Z.AffectivePublicsandStructuresofStorytelling:Sentiment,EventsandMediality.Information,Communication & Society(January).2015.p.3.
⑤ Sadler,N.NarrativeandInterpretationonTwitter:ReadingTweetsbyTellingStories.New Media &Society,vol.20,no.9,2018.p.3266.
⑥ Fisher,Walter R.HomoNarrans:TheNarrativeParadigm:IntheBeginning.Journal of Communication,vol.35,no.4,1985.p.74.
⑦ Bruner,Jerome.LifeasNarrative.Social Research,vol.54,no.1,1987.p.11.
⑧ 參見Bruner,Jerome,S.ActualMinds,PossibleWorlds.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6.
⑨ 隋巖:《群體傳播時代:信息生產方式的變革與影響》,《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11期,第115頁。
⑩ Giaxoglou,Korina.StoryingLeaksforSharing:TheCaseofLeakingthe“MoscoviciDraft”onTwitter.Discourse,Context & Media(Special Issue:The Digital Agora of Social Media edited by M.Johansson,S.Kleinke,and L.Lehti),vol.19,no.S1,2017.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