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錦輝
(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莫里斯·布朗肖作為20 世紀著名的文學評論家與哲學家,即使他關于哲學的研究,沒有經典哲學家那般以嚴肅的哲學思辨對本真問題進行追問,但是他的哲學思想卻以別樣的存在方式明示世界。布朗肖對于語言、主體、生命、死亡的思考,幾乎貫穿于他所有的思想著作當中,可見他不單單是以一種別于哲學的思辨邏輯建構其文藝思想,同時也將文學寫作的直觀體驗當作面向哲學式的本質追問。正如他對于文學空間的追問,看似一種文學式的想象性表達,但卻成為德里達、保羅·德曼、福柯、德勒茲、列維納斯等人所贊美的書寫狀態。布朗肖的著作主要包括文學評論、小說,以及哲學政論等內容,所形成的是一種中性風格,這就給予了可言說的空間更多維度。以至于他對于哲學家與小說家的寫作身份進行界定,在他看來書寫永遠作為一種生成狀態,由此面向或者直觀更本質的體驗。不管是他對于黑格爾與海德格爾哲學的“接近”,還是對于卡夫卡與馬拉美文學空間的“敞開”,他都構造了一種不可能性的雙重邏輯與多重差異形式,正是立于不可能性的路途上(既非起點,也非終點),才可以無限地接近中性的書寫情境。
然而書寫作為文學語言的生成性議題,在西方已成為一個敘事傳統,早在古希臘時期,柏拉圖對理念化的語言建構便將語言批判的意識納入思考的疆域之中。布朗肖不僅對中性與異在思想有所建構,而且對于“共同體”方面的探索也曾做出深刻的思考。1887 年,滕尼的《共同體與社會》出版之后,“共同體”的話題便備受關注,此后,“共同體”的范疇便由社會學延伸到哲學、文學、藝術等領域。在此,布朗肖的“共同體”觀念主要是受到法國學者南希的《非功效的共通體》與《解構的共通體》等著作的啟示,于是他寫作《不可言明的共通體》,主要從文學的角度進一步論述“共通體”的質域與邊界問題,由此“共通體”的范疇、疆域問題得到了進一步推進,從而敞開了其他未可言說的世界與中性的文學空間。
可見,語言、主體、死亡的觀念,不僅是布朗肖文學空間的構造肌理,也是通向其中性思想演進的必經之路。因此,本文從語言的沉默、主體的消解,以及死亡的直觀等維度,對布朗肖文學意義上的“中性”進行分析。因為“圍繞沉默與聲音這一對概念來分析布朗肖對語言和文學的認識”[1]可以更加接近臨界的存在處境。這不僅將文學空間的“外邊”場域進行拓展與延伸,同時也是依據主體性的消解邏輯與語言的“中性”機制,以體現布朗肖關于文學與哲學的“異在”思想。換言之,作為文學空間的中性書寫,更適合凝視文學所呈現出來的語言、主體、死亡等具體境遇。因為書寫在異在的視域里,可以自由地敞開自身并通向中性的絕對異在,在此中性書寫“意味著,它不言明自身,或者,它如此不可言明,以至于任何的言明都不把它揭示”[2]。我們通過追問布朗肖的“文學之謎”,明晰在中性書寫視域中語言、主體、死亡的生存境遇與生成邏輯,因此以“中性”為文學空間構造原則,通過語言的本質追問建構主體的存在境遇,以及尋找另一種異在書寫的可行性。
在現代語言轉向之后所承載的主體,可以說是啟蒙以來唯我論的剩余物,然而語言所要做的便是重新澄清與主體之間的內在矛盾關系。關于ilya 的概念,并不是布朗肖的獨創思想,而是源自于列維納斯。列維納斯首先將“ilya”界定為“先于存在的存在”與“無世界的存在”,他不僅將存在的界域界定為先驗性,還以其潛在性區別于海德格爾語言意義上的存在內涵。在此基礎上,布朗肖介入列維納斯的“ilya”概念,并對此進行文學式的闡釋,即“另一種夜”。因為,布朗肖主要將“ilya”的概念,歸置在不可規定性與中性書寫的文學空間之中,進行現象學式的揭示。在此,“ilya”不僅逃離了哲學的一般性描述的權限,還重新賦予語言自身的所是維度,同時也賦予了生命主體與寫作體驗之間的內在關系。可見,由此反思主體的寫作話語,且在具體的寫作過程中,從空間異化、敘事聲音的轉換,以及敘述弱化等方面去分析主體與寫作之間的關系,以及主體與死亡關系的無人稱狀態。因此,從“ilya”的話語轉向來看,這并非來自于文學書寫本身,主要是緣于哲學的否定性力量。因為這個本質性的力量,一直游離于布朗肖的文學作品之中,并賦予其否定性的思辨邏輯。而語言與哲學的否定性邏輯存在一定合法性,也正是這樣的合法性確立了語言在中性書寫語境中的本質地位。同時,我們要明確“這里的否定性的是語言利用文字的非實體性(in-substantiality)去否定事物的實在性(reality)的力量”[3]31。所以按照哲學的否定性邏輯來看,這主要是來自科耶夫對黑格爾哲學的闡釋法則,即以否定性為言說邏輯,在此基礎上賦予語言一般性的否定力量。
從哲學的否定性邏輯到語言的否定性原則的生成來看,布朗肖在具體的研究對象方面,對于馬拉美、卡夫卡等人的書寫就明晰了語言與否定性原則的闡釋路徑。第一,布朗肖在語言的書寫實踐方面,如何完成從日常書寫到文學語言的轉向?這其實是從文學實在性表達到一種不在場言說邏輯的轉向。因為這個演變所需要的內在驅動力或者說張力(力量),主要是源自于黑格爾的否定性哲學。第二,在明晰否定性的生成機制之后,需要進一步討論的是布朗肖寫作語言的否定性過程,因為語言的否定性張力,打開文學空間的可能性與不可能性的言說向度。在傳統的語言觀中,語言主要以一種再現的結構描述世界,體現的則是語言的實用性維度。第三,在語言轉向之后,語言實際的工具性意義不再占主導地位,因此,語言的肯定性與否定性言說邏輯同樣存在于整個書寫過程之中。可見,布朗肖以反思與否定的態度,對語言所具備言說的向度進行懷疑。在他看來,語言在對現實事物進行描述的時候,不僅是對“物”的消解,還對表達本身(語言行為、語言)進行遮蔽,最終明確語言只有在否定性的表達過程中,才得以進入一種中性的文學語境當中。在此基礎上,尋找文學語言的表達機制便成為布朗肖文學空間建構的言說基礎,即使語言與文學語言本身存在一定的差別,但是文學語言所具備不可言說的維度與語言自身存在的否定性邏輯在某種程度上存在一致性。如果語言需要消解對“物”的實在性意義的話,那么文學語言所要解構的則是一切日常語言的肯定性表達,在此,盡管它們所尋找的過程有一定的差異,但所追尋的目的存在一致性。可見,布朗肖所要追問的是如何將文字在信息傳遞過程中,消解它的實在性表達,并進一步追問是否存在一種純粹的文學語言,以至于直達兩者心靈,從而進行交流。因此,書寫者創造了一種內在心靈的可能性,并透過語言與孤獨之間的反諷力量,在此基礎上,文學成了一個矛盾與沖突的場所。
從語言到文學語言的演變邏輯來看,如果按照純粹語言的界定,當語言不再是作為一個描述性行為存在,去表達“物”的實體性的事件,其最終的指向性在哪里?為此,布朗肖為我們引入了日常語言與文學語言的表達機制。就像馬拉美把日常語言比喻為一個金錢交換的行為一樣,當金錢在交易活動結束之后其交易的功能屬性便消失不見了。同理,文字一旦完成對實體性的表達任務之后,其本質的指涉功能便不存在。但是在布朗肖的文學空間中,這似乎不能相提并論,因為文字對于實體性的表達,正是在存在物的言說之中,它不是被消解了,而是另一種功能的開啟。如果日常語言只是賦予文字物質性的在場意義,那么文學語言需要完成的則是將語言從對實體性的表達意義中解放出來,由此賦予詞語更大的自由空間,進而明晰意義不是一種亙古不變的真理,而是一種可變化的狀態。正是這種可以變化的狀態制造了一種不穩定感,因為“一般性語言正是為了穩定性而設。然而,文學語言制造不安以及矛盾。其立足之處既不穩固也不堅定”[4]89。布朗肖認為語言的不穩定性,不僅給予文學表達更多的維度,還使文學返回自身并重新界定文學語言的本質性表達,同時他也認為文學主要關注事物的真實,所描述的是一種未知的存在,因為文學對于意義的解釋,不再是一種肯定性的描述。于是他認為“語言的集中性”[5]67和詩歌詞語的簡明性,以及詞語之間的自由度與任意性,都沒有受到能指與所指意義的權限,也正是詩歌的語言,明確詞語的無規則性與非約定俗成性的特質,進而指向文學語言的缺席狀態。
在詞語的集中性表達過程中,關于語言的否定性問題,則成為布朗肖語言觀的核心范疇。我們從否定性的哲學邏輯到語言轉向路徑中,明晰了語言否定性的合理性依據。從布朗肖早期對于語言實體性的關注可知,文字作為一種物質性的介質存在,他主要通過對馬拉美的日常語言表達模式進行考察,并指出日常語言一直被實在性的意義局限。因此,語言是以介質的狀態存在,并由此對語言的否定性的意義呈現為一種“缺席”狀態。那么如何從日常語言的物質性通向文學語言(純粹語言)?布朗肖以“貓”為例子,對語言的屬性進行明晰。他認為:“日常用語稱貓為貓,就好像這只活著的貓和它的名字被畫上等號,就好像在為它命名的這個事實之中,不包含它的缺席處(非他之物)。”[4]88因為對于日常命名的語言來說,貓可以被界定為“非貓”的存在狀態,這就引出了日常語言與文學語言的一般性差異。可見,一旦貓(實體性)的意義進入作為“貓”這個詞的語境之時,作為實體性的“貓”的意義被消解了,這也體現了布朗肖反現實主義的語言觀。布朗肖根據科耶夫對黑格爾哲學的闡釋,以及馬拉美對日常語言的分析,認為語言的否定性在于一種意義缺席的表達,而缺席的表達行動主要是從遮蔽文字開始。因為,只有文字在被遮蔽意義的狀態之時,文字才重新回歸被否定前的本質,它的實體性不是被解構了,而是隱匿其中。正如“貓”在日常語言表達過程中,只是作為一種字符觀念的對象(貓)顯現,但是文學語言所描述的“貓”,不僅僅是停留在日常觀念之中,而是對實體性的否定,以及對文字所指涉的事物或概念進行質疑與否定。只有對實體性與概念性的事物在文學語言中給予解構,才會生成一種意義的缺場狀態。同時語言在意義缺席的狀態下,才會獲得一種不確定與矛盾性的再生力量,進而賦予語言的含混性特質。這也正是文學表達所需要的中性語言風格。
換言之,布朗肖的語言觀主要體現在一種“反文學理論”語境當中,語言由哲學的意義空間延伸到文學與書寫的境遇。第一,文字作為傳達信息的介質存在,游離于兩者心靈之間,文字所指涉的對象往往是一個概念,其所表達出的是事物的實體性。在此,文字表達的自由就被局限在信息的鏈條之中,并受其支配。第二,布朗肖看到文字所受到的支配狀態,他便介入文學語言的觀點,重新賦予文字自身的語言本質,由此獲得語言的“缺失”狀態。可見,他主要以文字(介質)去追問語言的否定性與不在場的存在,并以此逃離日常語言的表達機制。第三,語言正是通過對日常表達的事物觀念進行遮蔽,才獲得一種否定性的力量抵制事物的觀念性。同時文學語言的否定性與缺場性,便指向了語言的中性維度,進而明確文字所呈現出來的韻律與聲音比一切在場性意義更為重要。
布朗肖對于主體的追問,主要是在黑格爾、海德格爾、列維納斯等人哲學意義基礎上,試圖追問主體的“無名”狀態。同時他將“ilya”的概念,從哲學的存在釋義,轉向文學的具體的寫作行動當中。在布朗肖看來,“ilya”在哲學語境當中的釋義,似乎缺失其直觀的自證性,并以此游離于存在與無的視域里,無法闡釋主體的不確定性狀態。可見,只有在明晰語言的隱喻性表達與文字對物的實體性消解基礎上,語言與主體的書寫邏輯才具備其可行性與合法性。關于主體與存在的關系問題,海德格爾認為“存在總是某種存在者的存在”[6];而列維納斯對存在的追問則另辟蹊徑,不再以存在者歸置在存在的境遇之中,因為“哲學無法不考慮存在的事物和這種存在本身的區別,以及個人、種群、集體、上帝,這樣一些被實詞指稱的存在者和他們的存在的事件或活動之間的區別”[7]。在列維納斯看來,海德格爾總是將存在者拋置存在的境遇當中,而消解存在者自身的主體性,并以一種弱化的手段對存在者的生命進行消解與同一化,進而他對存在的一般性追問便指向哲學意義上的“ilya”。因此,他將海德格爾的研究路徑進行顛覆,不再是由存在本身限定存在者的主體性,而是以ilya 的特殊含義,指向那一種“無”的存在,這就有別于傳統存在論者將存在者驅逐到存在的邊緣,并拋置隱匿深處的危險做法。
布朗肖對于語言與主體之間關系的思考,主要以詩歌的語言對黑夜進行再現式書寫,并由此追問“無名”主體的存在境遇。因為在他看來,黑夜是一種不在場的狀態,主體也正是在黑夜的狀態下不斷接近自身,因為這是一種真正的夜,即“一切都消失了的顯現”[8]162。黑夜由此成為“ilya”直觀體驗的寫作境遇,進而明晰由哲學化的釋義到文學性的詩意轉向,主體與寫作則成為構成此概念的重要邏輯環節。從列維納斯對主體與存在關系的辨析,到布朗肖關于寫作與主體關系的延伸,這其實體現出文學語言的本質性,即不可確定性與不可言說性的本質。不管是語言詞義的界定,還是創作實踐,這種不確定性一直游離于主體與寫作之間的境遇,并以黑格爾式的否定語言觀進行抗拒式的解讀文學空間。正是在不可解讀的文學空間中,布朗肖給予“ilya”全新的書寫風格,以生成有別于世界之中的存在與游離于世界之外的在場狀態。因為書寫“除了自己之外,它不讓任何東西歸結于它;它是無可穿透的”[9]134。由此,我們不能將黑夜以物理學的科學化進行界定,因為黑夜仍然處于一種隱匿的狀態存在,它往往表現出一種原始的力量感,且毫無秩序與混亂。當黑夜以絕對的“有”出現之時,則是布朗肖文學意義上“無”的存在狀態。因為在他看來,這是有別于第一種接納式的黑夜,因為“夜是不可進入的,因為進入夜里,就是進入外部,就是呆在夜之外,就是永遠失去從夜中出來的可能性”[8]163。可見,布朗肖所界定的第一種夜晚它依舊屬于白天。因此,在尋常的白晝里,所有的對象被我們理解,然而其語言自身卻不再是白晝之前的狀態,這就需要追問語言與“無”之間的存在關系問題。
布朗肖在具體的文學寫作過程中,賦予了語言的沉默特質,并由此通向黑夜的無聲之境。于是他引入巴塔耶的獻祭(sacrifice)概念,通過把自身完全地獻給無限的離棄,以一種缺席的狀態逃離自身。從布朗肖對于語言的否定性理解,可以看到文學語言作為書寫者言說的政治和事件一樣,存在一種封閉性與不可能性的雙重困境。他的言說如同一種詞語的空白狀態,或者是沉默與遺忘,正是憑借這樣的不可言說的方式,尋找可能的實體性。在此,語言的否定性賦予主體的沉默之相,傳統意義上沉默一般與聲音聯系在一起并保持一種融洽,而在布朗肖的語言邏輯中,沉默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書寫狀態。這樣的書寫是“無名的”或者“非主體性的”,同時作者也無法權限書寫的語言,因為只有沉默使語言自身顯現。關于沉默的聲音,布朗肖對馬拉美、荷爾德琳,以及卡夫卡等人作品進行分析,經由語言的沉默追問非主體的寫作狀態,即純粹體驗。因為在他看來,沉默的語言不再被人所權限,同時不再主要作為人的言說聲音,相反,通過沉默的語言明確言說者的不在場。詩歌在夜晚中的表達,不再從屬于實體性的物,進而中斷了言說者之間的關系,由此詩歌回歸到原初狀態。在布朗肖看來,詩歌的語言在某種意義上是作為一種神諭而存在,正因為神諭自身的神圣性賦予語言一種外在的聲音,此時的詩歌“在書寫的話語背后,沒有任何人的出現,但是話語把聲音交給了缺席,如同在神靈講述的神諭中,神靈本身從來沒有出現在他的話語中,在講述的是神靈的缺席”[5]49。因此,詩歌的語言作為描述主體不可能性的行動,在言說的過程當中所指向的更多地作為一種缺席狀態。從語言到詩歌言說的生成邏輯來看,作為寫作者的主體,不再是主體的顯現,而是一種非主體性的狀態,因為只有當作者進入無名之境時,沉默的聲音才得以在場。然而,面對寫作與主體之間的關系,如何完成作品則成為詩歌所要超越的另一種界限。
因此,布朗肖在黑夜中尋找詩歌的語言力量,就像在勒內·夏爾在《無名的野獸》中所聆聽到神諭那般不可描述。因為勒內·夏爾的詩歌正是以一種非主體的言說策略,讓我們聽到在不確定的意義中賦予語言的沉默宣言。夏爾不僅在《最初的磨坊》中將語言擱淺在一種等待的狀態,還在《毀滅之詩》中重新以詩歌的名義定性關于中性的言說模式。因為“所有詩歌作品,在其誕生的過程中,都回歸這最初的爭議;甚至,作品一旦成為作品,就永遠地處于其永恒的誕生深處”[5]61。可見,布朗肖認為詩歌的語言,一方面使主體不再權限作品,不再發出獨斷的專制聲音;另一方面等待主體的地方已然不是原初之地,而是消解之后的“無名”之境。布朗肖對于“無名”主體的追問,以卡夫卡的中性寫作為參照體系,因為在卡夫卡的寫作過程中,語言的自足性賦予了他作品中彌賽亞的意義,從一種虛無與混亂開始,對存在的困境進行追問。那么,語言所指的對象是否存在于一種否定性邏輯,從卡夫卡書寫的對象來看,唯有在書寫與非書寫的差異關系中追問語言的非現實關系,才可以明晰其自身的存在。因此,我們從卡夫卡作品中可知,語言的隱晦性與含混性正是成為文學語言不可或缺的書寫特點。可見,卡夫卡的差異書寫策略與布朗肖“中性”書寫風格具備一致性,因為布朗肖所要逃離的往往也是來自“物”的實體性與可能性維度。在此,不難看出,布朗肖眼中的卡夫卡始終圍繞著“中性”的書寫邏輯展現他的文學觀。一方面,卡夫卡的文學世界主體往往處于一種隱形角色;另一方面,卡夫卡以中性語言為言說基礎,將寫作放置在一場不斷否定的運動中,并重新賦予語言與文學的本質力量,進而規避對文學限定的可能性書寫。
語言與書寫、黑夜與沉默,主體與“無”這些空間元素都是無法言說的中性內涵,同時也無法在語言—主體—詩歌之間重新建立一個可能性世界。因為,布朗肖所建構的“異在”境遇,所呈現的語言已逃離傳統的言說維度。因此,從日常語言到文學語言的轉向可知,從書寫前提的預設所衍生的主體追問,這就使書寫本身賦予作品更多的謎題。因為創作作品不只是敘事行為的結果,也是一項困難重重的解謎之旅,就像作品中的時間性、原型意味、無限象征的風格都存在于敘事與文學各自的獨立空間,可見,語言存在一種獨立的傾向,不僅不再限定于對物的描述,還形成語言自身的外化,以生成差異性與非真理性的表達。因此,我們從否定性的哲學邏輯到語言轉向路徑中,明晰了布朗肖語言與主體之間否定性的合理性依據。
布朗肖從語言中性的表達到非主體的無名狀態書寫轉向,以此賦予文學空間新的狀態,即“作為死亡的缺無”[9]76。死亡可以說是布朗肖整個思想中的核心概念,因為在死亡的境遇或者體驗過程中,它將語言的潛在表達與非我-他者進行互文性的闡釋。布朗肖對于死亡的討論,不再將死亡限制在哲學的思辨邏輯當中,因為在傳統的死亡觀念中總是作為一種對生存狀態的消極書寫。然而,布朗肖的死亡觀念給予我們另一種關于死亡的解讀路徑,即需要逃離哲學家眼中的死亡觀念,尋找死亡的另一種表達,或者另一種體驗。他認為:“死亡是自由造就世界的積極面:存在在此彰顯如同絕對。”[4]83在傳統的哲學觀點中,哲學家將死亡當作生命的最后回應,由此死亡不僅與生命本身形成對立,同時死亡在倫理意義的層面上逐漸走向抽象化。古希臘時期柏拉圖的《斐多篇》曾記載蘇格拉底面對死亡時的情景,他告誡當時雅典的青年需要學習死亡,在此死亡與哲學就具備了一種潛在的對應關系。這是哲學對于死亡的有限指涉,在他們看來死亡作為日常生活中一切可能性的特殊關系,致使人們常常無法逃離一種類似末日的神諭告誡。由此,我們反觀西方哲學史會發現,死亡的觀念已成為追求存在不可或缺的一個核心范疇。因為“哲學思考就是在走向死亡,就是從可見的生命中掙脫出來,進入一個被命名為死亡的永恒的神秘領域”[10]。然而,關于這個問題,布朗肖在《文學與死亡的權利》當中,試圖通過對客體的消解,去討論語言與死亡的關系。因為語言在哲學里就被給予否定性的含義,那么語言與死亡所對應的關系也正是通過哲學的否定性去關聯彼此。因此,在文學空間里,語言不僅將實體性的物(有)進行一種中性化處理,還導致言說的主體走向沉默或者消失。在此基礎上,布朗肖便針對現代哲學語境下主體性的衰落過程做出思考,以及對于死亡與存在關系進行本體論意義上的追問。因為在他看來,死亡更多的是指向一種“匿名”“非主體性”“非本質”,以及“不可能性”的異在表達。因此,布朗肖認為只有在明晰死亡的雙重邏輯前提下,才能夠以一種不可能性進入死亡的本真狀態。
同時,在黑格爾的精神哲學視域之中,他不僅以一種終極力量對死亡進行詮釋,還以征服死亡的行動去明確主體的意識存在。因為在他看來,死亡主要是經由精神(意識)而得以顯現存在的意義。因為黑格爾認為精神作為一切最高的生存原則,死亡可以說是精神的存在狀態的一面。因此,布朗肖認同黑格爾對死亡做出的哲學解釋,即“死亡是精神的生命”[5]25。但是,布朗肖并沒有完全認同黑格爾對于死亡的征服行為,因為在他看來,黑格爾對于死亡的征服,無非是對死亡本身的逃避,錯誤地將一種非理性的存在描述成為一種理想性的生存狀態,所導致的后果就是根本無法接近死亡本身的狀態,同時更無法用語言去表述。在此基礎上,布朗肖進一步追問我們是否可以真正地體驗到死亡的所在之態,或者說是否可以將這樣的體驗言說出來?關于這個問題,布朗肖試圖通過對客體的消解,去討論語言與死亡的關系。在此,語言經由主體走向死亡的書寫狀態,進而他將死亡引入文學空間的內部進行辨析。
因為書寫的不可能性向度,布朗肖才可以將書寫的思考放置于文學空間之中,但是書寫不僅以否定性的邏輯明確書寫的真理維度與差異表達,而且還在書寫之中生成一種“未有之有”的狀態。書寫的語言在哲學的境遇里獲取一種否定性力量,進而語言與死亡的非本真性生成一種“無”的關系。正是在此基礎上,主體通過文學語言描述“缺席”(無)的存在狀態,而這樣的狀態與布朗肖文學空間意義上的死亡存在一致性,因此他對于死亡的追問也就是說明對于文學何以可能的探索。在對于死亡與存在關系的分析上,布朗肖主要從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入手,因為在海德格爾的詩意語境中,他賦予了死亡的語言特征。海德格爾眼里的死亡往往是一種主動的參與或者被看作是生命的極限,通過設置存在的語境將死亡進行詮釋,死亡在存在的視域里被解構出兩個不同的向度,即可能性與不可能性。可見,死亡不僅給予我們一種“物”的可能性限度,同時死亡通過對“物”實在性的描述過程,生成一種不可能性的語境,因為人類無法直觀體驗他者的死亡過程,也無法洞見自身的死亡體驗。因此,在哲學意義上,對于死亡的界定與討論,其實是一種與生命共在狀態下的死亡描述而已,并未觸及死亡本身。但是,布朗肖認為,死亡不是簡單的描述性行為,而更多地指向一種“匿名”“非主體性”“非本質”,以及“不可能性”的中性思想。因此,布朗肖認為只有明晰了死亡的雙重邏輯,才能夠以一種不可能性進入死亡的本真狀態。如果死亡只在哲學意義上的可能性維度,那么伴隨著“死亡—主體”之間的關系也將受到破壞,即主體隨之死亡。換言之,死亡只有在不可能性意義層面上存在,才得以成為絕對的異在。
然而,布朗肖關于死亡空間的書寫,他所賦予的死亡意義是不為個人體驗所驅使的,同時也是一種不可能性的本質體驗。比如作為死亡本身,不能以生的視角對其闡釋,因為這是將死亡限定在一種可能性語境中進行感知,而不是真正的死亡體驗,這也指向了不確定性的存在狀態。在此基礎上,布朗肖通過詩歌的表達方式,將死亡呈現出另一種詩性。比如他在《死刑判決》中,描述了J 對于死亡體驗的行動,“在這里,J 的安樂死既是一個死刑判決,又是對死亡的中斷,是在用死亡中斷死亡”[11]。在此,死亡更多地作為一種不可能性的體驗。就像詩人不斷寫作以尋找何為詩歌的道路一樣,這其實是在暗示一種體驗的形式,即在一種確定性的維度里創造體驗的需要,以此為手段不斷接近詩歌的語言與存在的理念,進而詩人自身將成為一種在寫作中的角色,而不再是一種角色的預定。因為,布朗肖認為詩人最忘我的狀態就是,詩人在創作的過程并沒有把“詩人”的身份安置在文字上,同時詩人的語言也不能簡單地被認定為一種學科化的詩歌,而是需要體現出詩人與詩歌正好相互發現對方是自身所缺少的一部分,這個過程就是尋找“缺失”的書寫體驗。那么布朗肖如何以“中性”的語言,描述文學意義上的“無名”與“非主體”的體驗?這就需要明確他關于“垂死”這一概念的認知。在他看來,“垂死即世界的界限、進入世界之他者的通道”[3]77。在此,布朗肖將死亡的可能性引入文學空間中并表達為一種非個人的、無名的,以及沉默的狀態,目的是逃離哲學意義上對生命的解釋權限,由此厘清了死亡和文學彼此之間的糾纏關系,進而通向體驗隱匿的異在,以及中性的境遇。反觀西方哲學的生成邏輯,我們知道死亡的觀念在柏拉圖、黑格爾以及海德格爾等人的哲學語境中,主要被描述為一種抽象化的生命存在、精神意識、存在本身,然而布朗肖的死亡觀念更多的是表現為中性狀態。他主要通過語言的否定性作用,將死亡引入文學空間之內體驗哲學無法給予的死亡書寫。正是在文學空間中,死亡才得以逃離哲學絕對的可能性困境,因為死亡既然是一種非個體的存在,那么它便不是最原初的體驗。同時布朗肖認為,死亡應該是與我們在日常生活體驗到的事物有一定距離感,或者我們無法與之聯系,就像“中性”一樣永遠處于存在的“無”。從死亡所表現出來的存在狀態可知,布朗肖的死亡觀念在文學空間里更多地指向了語言的中性狀態、無名、垂死與不可能性,以及一種不在場的在場性的書寫境遇。因為,死亡不再是一種可能性的體驗,也不再是對個體產生恐懼的反諷指向,而是一種“無”的在場。
因此,布朗肖認為死亡不屬于我們自己,而是存在于“外邊”的事物,同時它使我們自己感知到一種缺席(匱乏)的狀態,進而超越一切可能性走向無法抵達的無名界域。正是在中性書寫的語境中,死亡成為唯一可以辨識黑夜之光的力量,就像夜晚降臨之時,黑暗不再隱藏任何事物。然而死亡所辨識的正是不再有沉默、不再有言語的無限思想,由此敞開不可言說的文學空間。由此可見,布朗肖以文學語言為介質,不斷地追問何為真正的死亡世界,并以夜的沉思勾勒出不同于宗教式的彼岸世界或者“向死而生”的死亡抉擇,在此基礎上,他明確死亡的不可體驗與不可表達的特征,換言之,他所闡釋的死亡不是在本體論意義上的意義窮盡,而是走向一個不可言說的臨界點或者不可接近的開啟點。
布朗肖作為一位在黑夜中前行的詩人,將文學空間的帷幕掀開,揉碎為語言、主體、存在,以及死亡等多個面相。首先,他從ilya 的概念入手,試圖在語言—文字層面上否定一種可能性表達,以此來明確文學空間的純粹性。其次,通過語言的否定性邏輯來看,他不再停留在對語言本身的追問,而是以語言為介質,對主體存在進行一種無名或者隱匿的觀照,這就生成了非主體的存在向度,目的是明確書寫作為此向度的必經之路。最后,在語言否定性與非主體性的書寫基礎上,死亡成為一種最終的中性狀態。因為布朗肖對于死亡不可能性的不斷追問,才得以明確文學空間如何成為可能的問題。換言之,布朗肖始終追問著,文學何以可能的核心問題,以及文學與寫作之間的潛在關系,也正是這般革命性、沖突性的寫作,造成不和諧與中斷的沉默現象。由此可見,他對于語言、主體與死亡所構造的文學空間進行深刻的反思,從語言到寫作、從沉默到死亡,以及從一種書寫走向異在的延伸。然而,正是在逃離自我與缺席狀態下,書寫成為追問主體的不在場,以及不可以言說的中性境遇,因為異在的思想始終是作為一種來自別處的聲音顯現,即缺席的、不言明自身的、無名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