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阿祥
2014年8月,六朝博物館開館,其“回望六朝”展陳中,有“十大‘六朝之最”,《世說新語》為“最早的筆記小說集”。
2014年9月,南京市全民閱讀工作站舉辦“南京貢獻給世界的24部傳世名著”評選活動,2015年12月評選結果發布,《世說新語》入選其中。
2017年11月、2019年8月,河南師范大學文學院主辦的第一屆、南京大學文學院主辦的第二屆“《世說》學國際學術研討會”分別在河南新鄉、江蘇南京召開……
“六朝之最”“傳世名著”“《世說》學”,《世說新語》之于六朝時代、古都南京、人文學術的廣泛意義,由此可見一斑;當然又不僅此也,《世說新語》之跨越時空、標志文化、“一書成‘學”的卓越地位,也令人有“清廟之歌,一唱而三嘆”的無限感懷!
那么,《世說新語》究竟是部怎樣的典籍?《世說新語》對于我們今人又具有怎樣的“現世”價值呢?
一
怎樣的典籍?怎樣的“現世”價值?不妨先把這兩個問題融為一體,說說品味《世說新語》的合適“語境”——
以言身形,如《任誕》:“畢茂世(卓)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
以言清談,如《文學》:“丞相(王導)自起,解帳帶麈尾,語殷(浩)曰:‘身今日當與君共談析理。既共清言,遂達三更。丞相與殷共相往反,其余諸賢略無所關。既彼我相盡,丞相乃嘆曰:‘向來語,乃竟未知理源所歸,至于辭喻不相負,正始之音,正當爾耳!”
以言幽默,如《排調》:“元帝(司馬睿)皇子生,普賜群臣。殷洪喬(羨)謝曰:‘皇子誕育,普天同慶。臣無勛焉,而猥頒厚賚。中宗(司馬睿)笑曰:‘此事,豈可使卿有勛邪?”
以言智慧,如《言語》:“孔文舉(融)有二子,大者六歲,小者五歲。晝日父眠,小者床頭盜酒飲之。大兒謂曰:‘何以不拜?答曰:‘偷,那得行禮!”
以言真情,如《傷逝》:“王仲宣(粲)好驢鳴。既葬,文帝(曹丕)臨其喪,顧語同游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
窺斑見豹,據此五條,孔融、王粲、司馬睿、殷羨、王導、殷浩、畢卓諸位的言行風貌,我們應該能夠感知大概。怎樣的言行風貌呢?首屆《世說》學國際學術研討會文集名為《神超形越》,第二屆《世說》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主題為“魏晉風流”,然則神超、形越、風流云云,就是《世說新語》蘊含的“語境”與彰顯的“味道”吧。這樣的《世說新語》,所收獲的古往今來的評價也是極高。如明朝王世貞推崇:“正史之外……有以一言一事為記者,如劉知幾所稱瑣言,當以劉義慶《世說新語》第一。”馮友蘭先生認為:《世說新語》堪稱“中國的風流寶鑒”。魯迅先生稱贊:《世說新語》“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我的好友、研究《世說新語》的代表學者范子燁自陳:“月白風清之際,清露晨流之時,每當我展卷在手,邈然長想,未嘗不嗟嘆其文章之美與義旨之深。”2015年,我約請葛劍雄先生為《南京傳世名著》中的《世說新語》寫推薦詞,葛先生寫道:“論文辭優美,簡樸雋永,此書可謂篇篇珠璣,是文學中之極品……妙語玄談,虛實僧俗,寓意深刻,境界無窮。”
如此,就讓我們展卷品讀《世說新語》。
二
品讀《世說新語》,當先“知世論人,知人論書”。
以言知人(劉義慶)論書(《世說新語》),《世說新語》的主編是南朝劉宋開國皇帝劉裕的侄子、臨川王、江州刺史劉義慶(403—444)。約在元嘉十六年到十七年(439—440年),劉義慶率領一幫幕府文士在江州(今江西九江)編成《世說新語》。那么劉義慶為何要編此書呢?傳統說法認為,劉義慶“為性簡素,寡嗜欲,愛好文義,才詞雖不多,然足為宗室之表”,也就是說,劉義慶本質上算位文人,所以主編了此書。而按照筆者的理解,先后被封為南郡公、臨川王的劉義慶主編《世說新語》,實為替當朝皇室“掙臉面”之舉。如劉義慶的伯父、宋武帝劉裕,“家本寒微”“貧陋過甚”“以賣履為業,好樗蒲”“楚音未變,雅道風流無聞焉爾”,劉義慶的生父、長沙王劉道憐,“素無才能,言音甚楚,舉止施為多諸鄙拙”,于是在“羨慕嫉妒恨”的心理支配下,嫉妒恨則宋武帝劉裕、宋文帝劉義隆疏隔、排拒乃至誅殺高門士族如謝氏,羨慕則劉義慶的嗣父、臨川王劉道規“倜儻有大志”,劉義慶本人雖然“少善騎乘”,但卻“及長,以世路艱難,不復跨馬,招聚才學之士,近遠必至”,比如“太尉袁淑,文冠當時,義慶在江州,請為衛軍咨議參軍;其余吳郡陸展、東海何長瑜、鮑照等,并為辭章之美,引為佐史國臣”,而宋文帝劉義隆“與義慶書,常加意斟酌”。然則劉義慶主編《世說新語》,亦意在為出身寒門軍功勢力的劉宋皇室涂抹一層“雅道風流”的色彩吧。
以言知世(漢末魏晉)論人(《世說新語》書中人物的特言獨行),漢末魏晉為分裂動蕩、戰爭頻繁、政權更替、胡漢沖突、僑舊對抗、疾疫流行、階層森嚴、質疑傳統、儒玄佛道、少年早成的時代,為宮廷內部、內朝與外朝、中央與地方、門閥之間、民族之間矛盾激化的時代。身處這樣的時代,貴族名士們難免悲傷于殺機四伏、朝不保夕、人生無常、禮教虛偽,又好尚清談品評、講究形貌舉止,于是他們行為曠達、言語張揚、思想彷徨、人性覺醒,這也因此而成就了以他們為主要記載對象的《世說新語》。
《世說新語》的內容,為東漢晚期、三國、西晉、東晉時期(稍及秦末、西漢、宋初)貴族名士、雅道風流之特言獨行、逸聞趣事,某種意義上說,又可謂漢末魏晉貴族名士們生活方式與思想風貌的百科全書。如何“百科全書”呢?姑且由書名與篇名的“釋名”以見之。
先說書名。據《南史》劉義慶本傳、《隋書·經籍志》及《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的記載,該書原名《世說》。而因漢代的劉向曾著《世說》,后人為了有所區別,所以增字稱為《世說新書》或《世說新語》,至于“新書”與“新語”孰先孰后,文獻闕如,難斷究竟,唯從北宋晏殊、黃庭堅家本都作《世說新語》,可知“世說新語”之名由來已久。回到《世說新語》的原名《世說》,所謂“世說”,就是世間眾說,世間各種道理的解說,通過講故事而說道理稱為“說”,這樣的“說”通常又包括言與行兩方面,這也符合“察其言,觀其行”的人物品目標準。
再說篇名。《世說》原分八卷,梁朝劉孝標注本分十卷,今世所傳者則為三卷本,此三卷本蓋自北宋已然,其分卷情況為(括號內為篇名釋義與該篇條數):
上卷4篇:德行(美德懿行,47條),言語(巧言警語,108條),政事(布政治事,26條),文學(文章學術,104條)。
中卷9篇:方正(端方正直,66條),雅量(度量宏闊,42條),識鑒(審察鑒別,28條),賞譽(賞識贊譽,156條),品藻(品評人物、較量高下,88條),規箴(規勸告誡,27條),捷悟(敏捷領悟,7條),夙惠(幼年聰慧,7條),豪爽(豪放爽朗,13條)。
下卷23篇:容止(形容舉止,39條),自新(改過自新,2條),企羨(企望仰慕,6條),傷逝(感傷逝者,19條),棲逸(棲隱退逸,17條),賢媛(賢明女子,32條),術解(方術技藝,11條),巧藝(工程技藝,14條),寵禮(寵幸禮遇,6條),任誕(任意放誕,54條),簡傲(輕率傲慢,17條),排調(戲弄調笑,65條),輕詆(輕蔑詆毀,33條),假譎(虛偽詭詐,14條),黜免(罷官免職,9條),儉嗇(儉省吝嗇,9條),汰侈(奢侈無度,12條),忿狷(生氣暴躁,8條),讒險(陷害誹謗,4條),尤悔(過失悔恨,17條),紕漏(差錯疏漏,8條),惑溺(迷惑沉溺,7條),仇隙(仇恨嫌隙,8條)。
以上合計36篇,今本1100多條,總約8萬字。美國漢學家馬瑞志(Richard B.Mather)就此指出:只要查看一下書中各門的標題,任何人都會首先獲得某種萬能的百科全書或者類書似的印象。而若瀏覽并揣摩這些“以類相從”的篇名排列及各篇的條數多少,我們也能獲得一些品味《世說》的前提性認識或判斷。如由正而負、由贊賞而貶抑即“價值”遞減的先后順序,體現了主編劉義慶的取向與提倡;又如反映品格、性情、趣味、癖好的賞譽、言語、文學、品藻、方正、排調、任誕居多,這既是魏晉士人的風貌特征,也凸顯從東晉門閥政治、貴族社會走過來的南朝劉宋的好尚繼承;至于開篇為“德行”,又首條為“陳仲舉言為士則,行為世范,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表達了該書所載言行的準則與示范宗旨,而終篇為“仇隙”,又結條為:“桓玄將篡,桓脩欲因玄在脩母許襲之。庾夫人云:‘汝等近,過我余年,我養之,不忍見行此事。”這表達了人倫親睦的觀念與忠孝矛盾的現實。然則諸如此類的認識或判斷,若再聯系上述的主編劉義慶的身份、愛好與追求,我們當能獲得“知書論人、知人論世”的“讀書”效果,然后既讀懂那個亂世,也安處這個盛世,既同情魏晉名士,也修養自身言行。
三
《世說新語》這樣一部漢末魏晉貴族名士們生活方式與思想風貌的百科全書,自然有無盡的題目可以展開,這里單說中國文人應該熟讀此書這個主題。筆者的這個說法,來自魯迅先生的評價:“《世說》這部書,差不多就可以看作一部名士底教科書。”雖然中國的文人,有正有邪,有雅有俗,有清流有迂腐有酸臭,但在主動或被動之間,還是習慣自視為名士或愿意被視為名士的。那么,如果您也想做名士,不妨對照對照《世說》里記載的名士,依樣學樣,起碼在形式上就OK了。
如何在形式上就OK了?舉個例子。《世說》里有位大名士王子猷,也就是王羲之的第五子王徽之,王徽之字子猷。他出生于338年,逝世于386年。我們看看這位東晉大名士的言行做派。
比如做官,《簡傲》:“王子猷作桓車騎騎兵參軍,桓問曰:‘卿何署?答曰:‘不知何署,時見牽馬來,似是馬曹。桓又問:‘官有幾馬?答曰:‘不問馬,何由知其數?又問:‘馬比死多少?答曰:‘未知生,焉知死?”——做官而不理事,乃至于此!
比如率性,《任誕》:“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想見朋友了,就趕一宿的水路,不想見朋友了,就造門而返,率性以致任性如此!
比如喜好,《任誕》:“王子猷嘗暫寄人空宅住,便令種竹。或問:‘暫住何煩爾?王嘯詠良久,直指竹曰:‘何可一日無此君?”——原來北宋大文豪蘇軾的“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詩意出自王徽之的這類雅事。
當然,《世說新語》之所以被推為“名士底教科書”,還在于書中記載的眾多名士,那是言行做派各具風格,比如按照傳統的說法,魏晉名士可分三類:
第一類名士是正始名士,以活躍于曹魏正始年間的何晏、王弼、夏侯玄等為代表,他們最顯著的特征是服散,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嗑藥。《世說·言語》記載何晏之語:“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這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是由白石英、紫石英、石鐘乳、赤石脂、石硫黃五種礦物質調配而成的,據說服用初期,能夠幫助消化,改進血象,提升精神,刺激性能力,如此一來,食欲與性欲增強了,臉色紅潤了,精神煥發了,眼睛也炯炯有神了;另外,服散以后,周身發熱,必須行走散熱,這叫“行散”,原來今天的所謂“散步”,追溯起來,竟然還是名士的派頭之一。總之,服五石散,既能長壽,還能鍛煉減肥,使得身材如玉樹臨風,雙目則清澈明亮,這又符合當時的審美標準,真是何樂而不為!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相當昂貴的五石散,歸根結底是種毒藥,比如其中的石硫黃含砷,久服或過量就會引起砷中毒,導致死亡。悲劇的是,按照當時道家與醫家的理論與實踐,這些礦物質都被列為上品之藥,所以服散致死者,可以理解為服法不當,而公認最會服散的何晏又是被殺的。于是這場服散嗑藥運動,伴隨著魏晉南北朝,持續了300多年,多少的名士因此殘廢甚至喪生!同樣悲劇的是,服散以后種種有異常人的舉動,又被視為名士風度,為世人與后人仰慕,比如服散以后,周身發熱,導致皮膚敏感,容易磨破,所以不能穿新衣服或洗后漿過的衣服,而服散以后的快速散步,又會出汗,兩相疊加,于是盡管熏香、仍然充滿汗漬的寬大的舊衣服里,便會長出虱子,這樣就有了“捫虱而談”即一邊捺著虱子、一邊揮麈清談的名士奇觀,其實這是不舒服的;也是因為這樣的不舒服,這派名士的脾氣往往很壞,哪怕蒼蠅擾他,有時也會發狂火爆地拔劍追趕。
第二類名士是竹林名士,世稱“竹林七賢”,即以嵇康、阮籍、山濤、向秀、劉伶、阮咸、王戎七位為代表的一派名士。當曹魏正始、嘉平之間,他們經常相聚于竹林之下,相聚后的主要事情就是清談喝酒,除了嵇康以外的六位也都非常能喝。其實能喝酒、酒量大,與是不是名士沒有必然關系,那么竹林名士是如何喝酒的呢?僅以劉伶為例,《世說·任誕》記載:“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世說·任誕》又記載:“劉伶病酒,渴甚,從婦求酒。婦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飲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甚善。我不能自禁,唯當祝鬼神,自誓斷之耳!便可具酒肉。婦曰:‘敬聞命。供酒肉于神前,請伶祝誓。伶跪而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人之言,慎不可聽。便引酒進肉,隗然已醉矣。”如此喝酒,才當得上名士吧,而在竹林七賢之后,酒才成為中國文學“永恒的主題”、中國傳統文人的典型標志。
第三類名士是中朝名士,“中朝”本指西晉,其實中朝名士可以包括兩晉南朝的大多數名士。《世說·任誕》記載東晉名士王恭“不打自招”的名言:“名士不必須奇才。但使常得無事,痛飲酒,熟讀離騷,便可稱名士。”也就是說,這些名士的外在表現是,無所事事或者不務正業,酣暢飲酒,又“為賦新詞強說愁”或“吾將上下而求索”地清談著人生的困惑、生死與說不清、道不明的玄妙追求。
諸位讀者,《世說新語》記載的這三類名士,您傾向哪一類?其實,您要想成為當今浮躁社會里的一股清流,成為一位真正的名士,關鍵還在透過上述的現象,理解名士的本質。如從本質上說,正始名士處身宗室曹爽與重臣司馬懿的爭斗漩渦之中,糾結于到底選擇哪個主子、上哪條船?一旦選錯主子、上錯船,就有可能身首異處乃至夷滅三族,所以他們感慨人生無常、悲傷性命短促,反過來,這又促使他們執著于服散嗑藥,以追求生命的長度。至于竹林名士的肆意暢飲,看似是為了追求生命的密度,是為了享樂,其實,他們喝的大多是悶酒、苦酒、含淚帶血的酒,當其時也,司馬師、司馬昭陰謀篡竊之勢已成,并且殘酷地剪除異己,于是竹林名士借酒澆愁、借酒遠禍、借酒裝糊涂,畢竟喝酒有助于進入物我兩忘的自然境界,酒后說錯話、做錯事可以有回旋的余地,久醉不醒也是逃避政治斗爭、遠離人事糾紛的有效手段。然則這樣的喝酒,是不是一種巨大的、深刻的乃至絕望的悲哀?而相對于正始名士與竹林名士,大部分的中朝名士,位居顯要,錦衣玉食,他們的服散縱酒,既沒有痛苦的思索,也缺乏光明的追求,他們少了正始與竹林的精神,有的只是空虛的、病態的乃至變態的形跡。
四
筆者曾在網上看過一個很有趣的帖子,“北方土豪與南方土豪的九大區別”,大體意思是這樣的:北方土豪的特點,買家具不問哪國的,而問哪朝的;不再談有多少錢,而談有幾個政要朋友;買房不問房子的面積,而問庭院的面積;吃飯不點菜,而是點廚子;不再問有多少車,而問有幾個司機;穿衣服不問牌子,而問哪國的裁縫做的;不聊有多少項目,而聊有幾家上市公司;飯局不問多少人,而問有幾個明星;娶老婆不找眼前的,而是直接拿遙控板點電視里的。南方土豪的特點,從帶金鏈子變成帶佛珠;從游山玩水變成結伙辟谷;從喝茅臺變為喝茶;從西裝領帶變為麻衣布鞋;從搓麻將改為玩德州撲克;從開奔馳改為騎自行車;從買油畫到收唐卡;從投資夜總會變為投資國學館;從狐朋狗友聚會變為EMBA同學會。
諸位讀者,土豪≠貴族,土豪也不等于名士。清末梁啟超曾經有言:“戰國以后至今日,中間惟六朝時代,頗有貴族階級”,即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唯一的貴族時代。何謂貴族?《新唐書·高儉傳》里唐太宗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其次有爵為公卿大夫,世世不絕。”也就是在婚、宦、學三方面都有得一說的家族。婚,指的是小圈子通婚,以保證血統的高貴純正;宦,指的是做官,起碼連續三代五品;學,就是有專門的學術傳承。至于大多出于貴族階級或者擁有貴族精神的六朝名士們,他們的言行做派,則廣泛而鮮活地見諸《世說新語》這部“名士底教科書”里。如此,在不乏“土豪”而缺少“名士”的當今時代,《世說新語》又具有了不僅豐富,而且真切的社會價值,其中的關鍵,則在于您能否“悟道”,即悟出《世說》名士們的精神追慕、道德修為、人生啟示……
比如貴得適意。《識鑒》:“張季鷹(翰)辟齊王(司馬冏)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此即人生有得有失,貴在舒適如意。
又如超越世俗。《任誕》:“阮公(籍)鄰家婦有美色,當壚酤酒。阮與王安豐(戎)常從婦飲酒,阮醉,便眠其婦側。夫始殊疑之,伺察,終無他意”——此即我行我素,風流而不下流。
再如崇尚自然。《言語》:“顧長康(愷之)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蔥蘢其上,若云興霞蔚”——此即天地有大美,人生當自然。
還如奉獻國家。《言語》:“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顗)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皆相視流淚。唯王丞相(導)愀然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王導由此成為陳寅恪先生所推尊的“民族之功臣”、筆者所贊美的“千古一相”。
貴得適意、超越世俗、崇尚自然、奉獻國家,如此等等我們從《世說新語》中悟出的道,亦大有助于我們的修身、養性、明理;進而言之,那個遠去的時代里真正的名士,還有《世說新語》里沒有記載的陶淵明。晉宋之間的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不為五斗米折腰,自命為“五柳先生”,他好讀書,不求甚解,著《歸去來兮辭》,寫《桃花源記》,他的詩中篇篇有酒,這樣的陶淵明,又堪稱六朝名士最后一抹燦爛的晚霞。而在這抹晚霞的映照下,若您能慕其形、追其神,也許您就有可能成為形神兼備、悟道明理的名士,也許《新世說新語》里就會有您的經典故事……
五
如果說不讀《唐詩三百首》就不算合格的中國人,不讀《顏氏家訓》就不算負責任的中國家長,那么,不讀《世說新語》大概就不算真正的中國文人了。《世說新語》是貴族“范”(而非土豪、暴發戶)的形象寫照,是文人雅士張揚個性的玩酷寶典,是華夏民族的千古經典。
閱讀、品味《世說新語》這部千古經典,宏觀方法上當求“知世論人,知人論書”與“知書論人、知人論世”的回旋往復;文本理解方面,可以參照以考案史實、旁征博引見長的余嘉錫的《世說新語箋疏》,以訓詁名物、解釋詞語見長的徐震堮的《世說新語校箋》,以史料翔實、索引完備見長的楊勇的《世說新語校箋》,以相對精審、方便入門見長的張撝之的《世說新語譯注》;又延伸拓展方面,北宋孔平仲所撰《續世說》,可見“書寫”的傳承,今人蔡志忠漫畫《世說新語:六朝的清談》,可當提鮮的佐料,魯迅的趣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宗白華的美文《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則不妨作為輔助讀物。
(作者系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南京六朝博物館館長)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