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永杰
(上海大學文學院,上海 200444)
社會學家馬克斯?韋伯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當我們超越我們這一代的墓地而思考時,激動我們的問題不是未來的人類將如何‘豐衣足食’,而是我們將成為什么樣的人,正是這個問題才是政治經濟學的全部工作的基石。我們所渴求的并不是培養豐衣足食之人,而是怎么培養那些我們認為足以構成我們人性中偉大和高貴的素質。”[1]其實,暢想與追求更好的“人的范式”、想象一種更有意義的生活,乃至于將文明發展的意義更多地寄托在新的人的高貴素質,而不是物質成就上,這種文化心態并非西方所獨有。而無論在東方或西方,文學作品因其長期以來作為社會心理-文化的敘事性文本,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時代里人們集中討論重大思想事件的載體。
在中國近代以來的文學歷史上,大致從梁啟超起,關于新人、新的生活和新的文化的討論就成為晚清巨變以來,追尋中國道路的一代代知識分子討論的重要議題。在現當代文學史上,對理想的人和理想的生活的種種想象和爭議,也是自五四以來就有的一條貫穿始終的輔助線。而對這一問題提出、改寫和回答,總是和時代的轉變、文化范式的轉移有著密切的關系。
比如,1918 年,魯迅先生以一篇《狂人日記》宣告現代白話文小說的創生。其在里面就大聲呼叫“救救孩子”,直斥舊中國禮法體系對人的窒息,并全力對新生的一代作為突破力量的可能予以關注和吶喊。
建國后,一方面有《創業史》里的“梁生寶”這種浪漫而氣勢磅礴的新人典型的產生和確立,而另一邊像是《我們夫婦之間》、《千萬不要忘記》等文本內部,卻透露著堅持革命理想和新興的生活趣味可能帶來的新一代人“脫域”危險間的巨大矛盾[2]。“文革”后,國家經歷了又一次重大的社會轉型,文化和價值隨之巨變。因此新時期文學里的典型文本《班主任》,就敏銳地再一次提出了文革后新人的培養和教育問題。
來自北京的70 后作家石一楓在2014 年發表的中篇小說《世間已無陳金芳》[3]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這一經典問題的再一次改寫和回應。圍繞著主角“陳金芳”的興衰故事,小說給我們留下的問題依然可以概括為:什么才是有意義的人生和理想的生活?
《世間已無陳金芳》敘述的是一個不甚復雜卻頗為曲折的故事。作家石一楓在小說里借助一個北京土著和犬儒式的中年人物“我”的視角,敘述出來自底層的“失敗青年”“陳金芳”的人生故事。“陳金芳”原本是90 年代從湖南老家來到北京的一個土丫頭。因為和“我”是同一所學校,她寄居的姐夫家和我家也是同一個大院,所以,“我”不得不親眼目睹了她大部分的人生經歷。
“我”是在學校里認識“陳金芳”這個從鄉下轉學來的土學生的。最初,“陳金芳”因為她的土味而根本沒被學生們注意,可后來,她漸漸打扮起自己來,但因為經濟條件不足和審美信息上的閉塞,她的新打扮非但沒有讓自己洋氣起來,拉近和城市同學的距離,反而迅速遭到同學們的集體排斥。而她卻很有些高雅品味,很喜歡聽“我”拉的小提琴,是我為數不多的“知音”,所以和“我”有了一點若有若無的聯系。
后來,陳金芳家里遭遇變故,無法再負擔她在北京的學業,于是想讓她退學回鄉。一向唯唯諾諾的“陳金芳”這次卻堅決留在北京,并不惜和姐夫一家鬧翻,大打出手。她被趕了出來后,先是混跡在各個流氓團伙中,后來又和流氓頭子“豁子”姘居,開起了服裝店。等到十幾年后,當“我”再遇到她時,“陳金芳”已經變成了“陳予倩”,成了文化投資領域里呼風喚雨的貴婦人。最后,經過“我”在中間牽線,“陳金芳”加入了“B 哥”的一場投機生意,而隨后這場投機的失敗徹底把她打回原形。她的發家秘密也最終暴露出來:原來她是靠引誘鄉親們非法集資才撐起了表面烈火烹油的生活,而騙局破產后,等待她的是難以償還的巨額債務和法律的懲處。
在小說的結尾處,當自殺未遂的“陳金芳”被送上警車時,她這樣向我解釋自己不斷折騰的人生“她突然欠起身來,直勾勾地盯著我。說:‘我只是想活得有點人兒樣’。”[4]
縱觀“陳金芳”的一生,對“人兒樣”的執著追求的確是推動她每一次人生轉折的重要心理動因。“陳金芳”執著地模仿城里人的穿衣打扮,反映的不只是一個青春少女的愛美心理和對成人世界的追求,而且也是對突破自己的階層的巨大決心。而這立即遭到了“我們”的排斥,因為,“對于天生被視為低人一等的人,我們可以接受她的任何毛病,但就是不能接受她妄圖變得和自己一樣。”[5]
小說里的“陳金芳”是一個怎么都不能安分的人,對“人兒樣”生活的追求之執著和野心勃勃,令人想起了當年路遙筆下的“高加林”。但不同的是,《人生》中的那種隱隱地代表了不同生活模式之間的爭鋒的城鄉對立沒有了,當今的城市文化已經足夠強大,回到鄉村不再能夠成為城市生活之外的另一種有力的選擇。所以,70 年代以后出生的“陳金芳們”從來沒有考慮過回鄉生活,她們心中的“人兒樣”的生活只能與城市聯系在一起。
其實,這種生活理想不僅僅是“陳金芳”個人的發明,它本就是90 年代以來逐漸流行起來的一種新的意識形態或者說人生邏輯。有學者認為,80 年代后期,傳統的意識形態開始衰弱,進入90 年代后,一種新的意識形態逐漸發展起來。
“……關于人的定義,不再像以往那樣認為“人應該活得像雷鋒一樣”,而認為人是首先要滿足眼前物質利益的生物;關于過去40 年的歷史,是用崇高理想來壓抑人的起碼物質需求的歷史;關于當代社會的認識,認為現代化是人類社會的必由之路。現代化要通過市場經濟來實現,通過平等競爭來進行,只要這個基本方向不變,現在我們擔心的問題都會解決。”[6]
關于理想的人生和生活方式,新的意識形態繪制了一幅“成功人士”的美妙肖像:“它通常是男性、中年、肚子微凸、衣冠筆挺。他很有錢,開著簇新的寶馬車去自己的辦公室;他也可能在美國留過學,養成了西式的習慣,在懷揣即將與外商簽訂的合同、匆匆跨出家門之前,不會忘記與美麗的太太吻別……”[7]這些成功人士富足、高雅、文明又自信,經常出現在高檔轎車發售的廣告和樓盤的宣傳畫里,向全社會宣示的新的一種生活的理想。
但正如王曉明形容的那樣,這副“成功人士”的素描畫畢竟只是“半張臉的神話”,在它從不示人的另外半張臉上,說不定隱藏著不能說清的財富的來源;他光鮮衣著背后的是90 年代逐漸拉大的階層差距,社會價值體系里狂熱的金錢崇拜和對人的單向度化處理。
“成功人士”是90 年代新意識形態的一個準確的塑像,一種饒有意味的癥候。而巧妙的是,在小說里,“陳金芳”也是在90 年代從湖南來到北京,并由此開始了她不安分地對“人兒樣”的追求。雖然小說中沒有明確描寫這種新意識形態對“陳金芳”的影響和她接受的過程,但她所渴求的“人兒樣”里面,當年“成功人士”的半張臉清晰可見。
90 年代以來新的意識形態所描繪的理想生活模式仿佛有意地回避著不同生活方式后背真正起決定作用的難以逾越的階層差距,而著重標榜著所謂高雅趣味的區隔,窮與富在一定程度上被俗和雅所掩蓋。新富人們想要為自己塑造的形象是高雅、文明、敬畏未知又善良和有人情味。小說里,富起來后的“陳金芳”努力地要跨進文化界,在音樂會上大喊“bravo!”,投資畫家的歐洲畫展,也正是對這種高雅的生活趣味的模仿。
而社會文化學家布迪厄認為,所謂高雅的趣味本就不存在,一個社會的合法趣味總是領導階級的趣味,它總是會扮演成社會中被普遍接受的、公正的趣味,而現實中這不過是這些特定階層的趣味而已。結合中國大陸90 年代以來的社會情況,可以說,塑造與信仰著這些生活趣味的階層就是那些數量龐大的“小資們”。“小資”式的生活理想其實在“文革”后期就已經萌芽,比如北島寫的《波動》里的主人公“肖凌”和“楊汛”,就可以說是建國以來文學文本里的第一代小資的代表。而幾十年后的今天,那些當年只存在與北島這些少部分精英知識分子想象中的,代表著現代化、西方文明和另一種世界圖景的小資理想,現在已經十分強大,并且配合著消費時代的經濟文化邏輯,成功宣布自己是整個社會的普遍趣味。正如李陀在《波動》的新版序中所預言的,無論承不承認,今天社會的文化領導權在小資們手上,是這群人在規定著總體的審美價值、生活方式和人生理想。[8]小資的生活趣味給資本市場披上高雅的面紗,資本市場借助這種生活趣味,迅速將其轉化成消費欲望,并由此組織生產,完成經濟循環。
但這些生活趣味離不開大量的財富支持,當然也離不開并不那么高雅的剝奪和欺詐邏輯。小說中,“陳金芳”為了維持這種“人兒樣”的生活,最后不得不鋌而走險,把全部資金投入到一個投機項目里,最后,走向了悲劇的結局。
可是,也不應該過分苛求“陳金芳”們對這種新意識形態沒有足夠的辨析力,沒能建構自己的獨立意識,因為實際上,從來沒人也沒有哪種力量向她展示過另一種有意義的生活的存在可能,所以,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其他選擇可言。雖然,90 年代后期,有一些學院里的知識分子對這種意識形態進行過堪稱犀利的分析和批判,但在無時無刻不被廣告、傳媒、不被資本化的力比多包裹的生活世界里,這些話語顯得過分渺茫和無力。
對今天而言,描述市場時代的失敗者的傷情故事已經不算鮮見,諸如“寒門難出貴子”、“階層固化”等話語,也早就充斥在一些自媒體和營銷號上,成為他們漲粉的語言套路。而石一楓的這部《世間已無陳金芳》的新穎之處或許不在于寫出一個“全球化時代的失敗青年”的故事,向社會重復著對階層阻隔和底層青年成功之難的控訴[9],而是重新復活了葛蘭西的語境,再次提出了“文化領導權”的問題。
某個特定的“陳金芳”的失敗或者成功,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偶然,但是,重要的在于,在今天還能不能有一種別樣的生活理想,一種新的值得過的有意義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