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著張岱游南京

鄭晶心

國慶長假期間，各地景點人滿為患，多處景區向游客發出緊急提醒：別來了！人們“打卡”的熱情高漲，可又為景區的擁堵苦惱，不由得令人想起明代文學家張岱，他寫的《湖心亭看雪》，“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天地遼闊，游客稀缺，真令人羨慕！張岱的著作《陶庵夢憶》中有多篇游歷南京著名景點的文章，且跟隨他的眼睛，欣賞一番我們熟知的風景。

鐘山祭祀難再遇，報恩寶塔今可見

《陶庵夢憶》開篇，就是《鐘山》一文。鐘山就是紫金山，古有“鐘山龍蟠，石城虎踞”之稱，但南京人更愛稱“紫金山”，并且從來不把它視為景區，只是家門口的一座山，從小爬到大的。紫金山山前正中有中山陵，西有明孝陵，東有靈谷寺，每到節假日，也是人滿為患。張岱在此游歷，看到了什么？

“鐘山上有云氣，浮浮冉冉，紅紫間之，人言王氣，龍蛻藏焉。高皇帝與劉誠意、徐中山、湯東甌定寢穴，各志其處，藏袖中。三人合，穴遂定。”

鐘山上有云氣，緩緩升騰，紅紫相間，有人說這是王氣，龍蛻下的皮藏在那里。高皇帝朱元璋與誠意伯劉基、中山王徐達、東甌王湯和勘定陵墓，各自記下看中的地方，藏在袖子里。三人選定的相合，陵墓的位置就這樣確定了。

張岱到明孝陵，不是“打卡”的，而是觀看了一場祭禮。張岱看到，祭祀前一天，太常寺的官員把祭祀的牲畜放出來，牛羊們背上蓋著繡著龍的布，隨著鼓、樂、旗幟的引導走出來。到了宰割的場所，牛蹄被捆住，官員和牛面對面站著，他們朝犧口作揖。作揖還沒起來，牛頭已經到了滿是沸水的鍋里。用水煮過的牛頭，被抬到饗殿。第二天五鼓時分，魏國公過來主持祭祀。祭祀結束，牛羊已經腐爛發臭不可聞了。

張岱寫游記真是實誠，祭祀這樣高大上的活動，牛羊發臭，他也如實寫來，讓今天的我們讀來亦如身臨其境。

再看他寫《報恩塔》：“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則報恩塔是也。報恩塔成于永樂初年，非成祖開國之精神、開國之物力、開國之功令，其膽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

中國的大古董，永樂年間的大窯器，說的就是報恩塔。報恩塔于永樂初年建成，如果沒有成祖開國時期的那種精神、物力和法令，沒有他那足以吞吐這座塔的膽略才智，是難以建成的。

報恩塔所在地今稱大報恩寺遺址公園，大報恩寺是南京歷史最為悠久的佛教寺廟，千余年間，屢廢屢建，寺名亦屢屢更易。明永樂十年（1412），明成祖朱棣為紀念明太祖朱元璋和馬皇后，重修大報恩寺，同時還修建了一座高達九層的琉璃寶塔，歷時19年，耗費248.5萬兩白銀，調動了十萬軍役、民夫。

這座琉璃寶塔高78.02米，自建成之日起，一直是中國最高的建筑，直到被毀時也沒有被打破紀錄。塔身通體用琉璃燒制，塔的內外置長明燈一百四十六盞。為維護長明燈，百名僧人輪流值班，負責給油燈添油、剪芯，擦拭明瓦。為給長明燈供油，甚至在琉璃塔旁邊，建造了一座油庫。

張岱說，“聞燒成時，具三塔相，成其一，埋其二，編號識之。今塔上損磚一塊，以字號報工部，發一磚補之，如生成焉。夜必燈，歲費油若干斛。天日高霽，霏霏靄靄，搖搖曳曳，有光怪出其上，如香菸燎繞，半日方散。永樂時，海外夷蠻重譯至者百有余國，見報恩塔必頂禮贊嘆而去，謂四大部洲所無也”。

聽說當年燒制的時候，準備了夠三座塔用的琉璃磚，建成了一座，將剩下的另外兩座備用的掩埋了，用編號標記。現在塔上如果損壞一塊磚，憑它上面的字號報送到工部，就發下一塊磚來補上，整座塔好像剛開始建成的樣子。每到夜晚必定點燈，每年費油若干斛。白天放晴時，云霧縈繞，搖搖曳曳，有奇怪的光在塔上出現，好像香煙繚繞，半天才散去。永樂時，那些路途遙遠、言語不通的海外部族有一百多個國家，來到這里，見到報恩塔，一定頂禮膜拜，贊嘆而去，說這是四大部洲人間世界都沒有的奇跡。

張岱的描述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當年建塔時每塊琉璃磚都造了三塊，用了一塊，另兩塊編號存放，需要時對號補發。這樣的管理方法，太細致精準了。而且，他說得沒錯，這座“南京寶塔”受到了世界的矚目。凡爾賽宮里有一座特里亞儂瓷宮，建造的靈感便是來自于這座寶塔。英國倫敦皇家植物園內的邱園寶塔，也是仿大報恩寺的琉璃塔。甚至童話作家安徒生也受到這股風潮的影響，在他的童話故事《天國花園》里，風媽媽的孩子東風，穿著中式服裝，從外面回來，告訴風媽媽：“我現在是從中國來的——我在瓷塔周圍跳了一陣舞，把所有的鐘都弄得叮當叮當地響起來！”這瓷塔也是南京大報恩寺的琉璃塔。

直到如今，仍然有很多外國人把它當作中國的一個象征。美劇《生活大爆炸》中的中餐外賣包裝盒上，印著的就是大報恩寺的琉璃塔。

現在的南京大報恩寺不僅是一座寺廟，作為遺址公園，更像是一座博物館，內部空間的設計將宗教和科技相結合，令人嘆為觀止。

燕磯美景何忍負，

“春牛首，秋棲霞”卻無緣

張岱差點錯過了燕子磯的美景，他三次經過，都看到這里江水噴涌翻騰，船夫到這里時，都要敏捷地伸手抓取，用鐵鉤拉住鐵纜繩，像螞蟻那樣攀附而上。張岱從船篷的窗戶朝外看到石骨嶙峋，挺立在水中，讓他感覺恐怖，而沒有喜悅。

直到有一年，他到南京，跟隨朋友呂吉士游覽燕子磯，方才明白燕子磯是佛教圣地、神仙教城。

“登關王殿，吳頭楚尾，是侯用武之地，靈爽赫赫，須眉戟起。緣山走磯上，坐亭子，看江水潎洌，舟下如箭。折而南，走觀音閣，度索上之。閣旁僧院，有峭壁千尋，碚礌如鐵，大楓數株，蓊以他樹，森森冷綠，小樓癡對，便可十年面壁。今僧寮佛閣，故故背之，其心何忍？”

登關王殿，此處為吳頭楚尾，正是漢壽亭侯關羽用兵的地方。關公神威赫赫，胡須眉毛像戟一樣立著。順著山路走到磯上，坐在亭子里，看江水奔流，舟如飛箭般順流而下。轉而往南，經過觀音閣，順著繩索爬上去。觀音閣旁是僧院，有一面千尋高的峭壁，石頭堅硬如鐵，幾株大楓樹，蓊蓊郁郁，夾雜著其他樹木，綠色之中帶有一種森嚴之氣，小樓癡癡地對著它。這樣的景色可以面壁靜修十年，現在僧舍佛閣卻偏偏故意背對著它，這怎么能忍心呢？

一句“其心何忍”表達了張岱對美景不僅在于“賞”，更在于“惜”。

我們今天去棲霞山游玩，常常是在金秋時節，“春牛首，秋棲霞”嘛，秋天可以欣賞棲霞山的楓葉。張岱去棲霞山，卻是在冬天。我特地查了一下，民諺“春牛首，秋棲霞”形成于清嘉慶年間，果然與張岱無緣。

張岱去牛首山也是在冬天，并且是和族人一起去打獵的。他們極盡馳騁打獵的快樂，一共獵得一只鹿、三只麂、四只兔、三只野雞、七只貍貓。

“江南不曉獵較為何事，余見之圖畫戲劇，今身親為之，果稱雄快。然自須勛戚豪右為之，寒酸不辦也。”

江南人不知道打獵是怎么回事，我也只在圖畫和戲劇里看到過，今天親自做過這件事，果然可以稱得上雄壯暢快。然而，只有皇戚貴族富貴人家才能做這件事，一般窮苦人家是辦不到的。

原來牛首山當年竟還可以打獵。而今，牛首山更有名的景觀是佛頂宮，佛頂骨舍利長期供奉之所。佛頂宮不僅是珍藏佛祖頂骨舍利、接受信眾瞻禮參拜的主要場所，還是將舍利文化、世界佛禪文化以各種藝術手法集中呈現的文化展陳場所、“世界級震撼”景觀。

（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