諺語的藝術價值及其在數字化時代的傳承探究
——以崇明諺語為例

孫菊

諺語是人類語言中很有民族特色的語句，它匯集了民間的智慧，流傳于口頭，被稱為“民間格言”，是民族文化的珍寶。它言簡意賅，寓意深刻，在相宜的語境中使用，可增強語言的表達效果。我國的諺語源遠流長，內容十分豐富。遠在三千年前，諺語已被人們記載下來，《尚書》《左傳》等先秦古籍中常引用的“古諺”“俗諺”“古語”等，即是古代廣泛流傳的諺語。

不同方言區域形成的諺語，仿佛每一片獨特土壤上開出的花朵，美麗又質樸。上海遠郊的崇明島位于長江入海口，自唐代武德年間（618—626年）聚沙成洲，經不斷漲坍、墾拓、壯大，成為我國最大的河口沖積島，至今已有1400 年歷史。早年間島上的居民主要為來自太倉、常熟、句容等江南地區的漁民，后來也有一部分是因避戰亂從中原地區遷徙而來的。來自各地的移民在長期艱苦的墾拓環境中逐漸相融，東南西北的方言在這里交融、醞釀和繁衍，形成了獨特的崇明方言。在這同時，崇明島人還在生產和生活中逐漸掌握了許多為人處世、生產生活以及自然規律變化等方面的經驗及規律。為使這些寶貴的經驗代代相傳，就逐漸形成了許多朗朗上口易于傳誦的諺語、俗語、歇后語，用于警誡、勸諷和教育后人。2005 年起，崇明文化館啟動了大規模的民間文學普查工作，收集了近4000 條流傳于崇明的民間諺語，于2014 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結集出版《崇明諺語·俗語·歇后語》。這些諺語具有詩歌的語言、節奏和韻律，將哲理性、思想性、科學性融合在一起，地方色彩濃厚，特色鮮明，值得方言學者探究其藝術價值。

一、獨特的語言特征

1.修辭美

崇明諺語敘事狀物抒情生動活潑，趣味性強，是通過比喻、擬人、夸張、對比、對偶等修辭手法來實現的。對那些不可能發生的稀罕事，崇明人說：“千年碰著海瞌（海瞌，指海打瞌睡）”；說冬天的冷，崇明人說：“四九臘中心，凍斷鼻梁筋”；說工作上難以解決的難點，崇明人說：“不會耕田望四方（比喻要善于借鑒、學習他人所長）”；說那些制造飛短流長者，這樣說：“朝南站著朝北話，下巴殼子跑鄰舍（朝北話，即朝北說話；下巴殼子跑鄰舍，即下巴跑到鄰居家里去了）”。還有諸如：海再深有底，樹再高有根；港深有底，海闊有邊；癟稻碾勿出米，爛污泥上不了墻等。各種修辭手法靈活運用，更能精準地傳情達意，表現力極強。而崇明諺語的特殊形式——歇后語，言簡意賅，詞約義豐，具有戲劇性以及留白的效果，激起讀者想象，表現了崇明人的機智和幽默。比如：毛豆子燒豆腐——一路貨；坨子跌在埂岸上——兩頭落空；無病吃藥——自討苦吃；頭發上貼膏藥——毛病；60 歲吹鼓手——嘴頜扁了（比喻要辦成事太遲了）；芥菜籽肚皮——小氣（芥菜籽，比其他菜籽細小）。

2.韻律美

崇明諺語多為雙句式，句末字即韻腳都以崇明方言押韻，只有用崇明方言來說才會產生和諧的韻律節奏，具有形式美和音樂美，有如詩歌般的感染力和表現力。很多諺語將雅俗兼具的詩意和哲理結合，說來朗朗上口，易傳易記。如：天上星星勿均勻，地上媳婦難做人；夏夜星密，明朝天熱；游手好閑，傾家蕩產；種田無利息，勿種無得吃；碗底圓，端別人家飯碗難。

3.方言美

崇明話中有蘇浙滬乃至華東及中國南北方言中的各種聲音和語法，還保留了很多在別處已消失的古語和古音。不懂崇明方言的人很難理解其含義，也無法應用，如：吃仔引線——話真（針）話（崇明人稱縫衣針為引線）；豆腐師傅捋蘇牙——搭僵（漿）（崇明人稱胡子為蘇牙）；尋媳婦嫁丫頭——一進一出（崇明人稱娶媳婦為尋媳婦，稱女兒為丫頭）。

二、蘊含的文化現象

崇明諺語與崇明地域文化之間有著千絲萬縷、血肉相連的關系，既包含了崇明豐富的物質文化，又蘊含了其深厚的精神文化現象。探索地域文化與諺語的密切關系，才能更好地繼承、發揚和利用崇明諺語與崇明地域文化。諺語來源于民間，又被口口相傳，在這過程中與環境水乳交融，體現地域文化強大的生命力，與人們的物質生活休戚相關，也影響著人們的精神風貌。崇明的諺語涉及天文地理、自然規律、道德倫理、為人處世等多方面。

1.物質文化方面

崇明島處于長江口，三面臨江，一面臨海，屬亞熱帶氣候，全年相對潮濕，夏季多有臺風、暴雨、潮汛，稱為“三兄弟”現象；冬季迷霧多，形成了獨特的天文現象和自然環境特征。一方水土養一方文化，在生產生活中人們用大半輩子總結了播種、收割、養生、漁獵、氣象預測等經驗教訓，形成的很多諺語具有相當的科學性，被廣泛運用到實際生產生活中。

（1）氣象類

江南地區流傳著一句民諺，“崇明人猜天，江西人識寶”，說的是崇明人在預測天氣方面有獨到的本領，人們根據天文時令（二十四節氣）、氣象（云、風、雨、霧、霜、電、露、暈、虹、霞）、太陽星星月亮、植物動物、潮候等特征，創造了很多實用性諺語，如：春秋無大雨，夏季定會多；冬天有濃霜，必有好太陽；六月十四夜暗暗，臺風暴雨要亂竄；七月八月臺風汛，弟兄三個一起來；海潮響，發大風；海水黃牛叫，必有大雨到；浪頭圓圓浪面高，及早調蓬趕回家；千軍萬馬海潮響，海上就要大風蕩。從氣象諺語中可見崇明人對云的觀察細致入微，對云的描摹俏皮形象，如：天上眉毛云，有風要來臨；烏云打個洞，明朝曬得腰酸背痛；天上吊腳云，大雨要傾盆；天上豆莢云，地上曬煞人；天上出現鯉魚斑，明日曬稻子勿用翻；日落馬鬃云，半夜雷雨聲。

（2）生活類

生活類的諺語如萬花筒，全方位涉及人們的衣食住行等方面。這些耳熟能詳的諺語，成為后人康養、按時令收納衣物的準則，如：吃仔夏至面，一天短一線；白露身勿露，當心著涼和瀉肚；吃仔重陽糕，夏衣打成包；吃仔端陽粽，寒衣可收攏。

還有一些反映崇明特產的俗語，如：松江四鰓鱸為鮮，崇明老白酒酸甜；龍華桃子甜如蜜，崇明螃蟹味美鮮；秋風起，蟹腳癢；生吃螃蟹活吃蝦；秋九八月撐殼黃，巴掌著身也勿放（這里指秋季崇明蟹開始肥壯，是較好的食用時間，味道鮮美，吃得打巴掌也不放）；大麥黃小麥黃，蛸崎螃蟹撐殼黃（這里指麥子成熟時，崇明的螃蟹最肥壯，是鰻鱺和蟹的最佳食用時間）；西風爽，蟹腳癢，蘆青腳旁蝦筑墻（這里指西風起時，崇明的螃蟹多了，是較好的捕捉時間）。

（3）農副業類

早年崇明經濟發展主要以農業為主，輔以養殖業。崇明諺語總結出了種、收、養的最佳方式，同時勸勉農人道法自然，遵農時、務農事，勤勉勞作，敬畏大自然，如：蠶豆要種得深，黃豆要種得淺；白露種草，寒露種麥；鋤頭耕得勤，棉花白如銀；底肥要足，追肥要熟；冬牛要捂，春牛要露……很多農諺蘊含著豐富的農業知識，對于崇明地區農業的發展有著重要的指導意義，使勞動生產經驗得以傳承。

2.精神文化方面

崇明因四面環水，較為封閉的環境和文化空間使農耕文化的痕跡相對較深，民風民俗古樸傳統。崇明人敬畏自然，不斷遷移、修復、締造家園，在這過程中，希望與絕望反復交替，培養了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開拓創新的精神。

（1）修養類

諺語中勸誡勤儉持家的較多，這些諺語時刻提醒勞動人民在積極生產、創造財富的同時，也要養成節約的習慣，創造美好的生活，如：天上落金元寶，也要起得早；勤是搖錢樹，儉是聚寶盆；人勤土變寶，人懶地長草。勸誡人們樂觀豁達、提高涵養的也有很多，如：一天三大笑，好比吃補藥；遇事勿發火，勞動勿過度；勿急勿躁，勿會顯老。

（2）社交類

崇明水系發達，河網眾多，對外交通常用舟船，在漁獵、農耕的過程中，產生了很多喻理諺語，反映了崇明人的社交智慧和經驗，如：行船看風頭，聽話聽音頭；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行船三人幫；做人肚量要大，行船纜繩要長；船頭朝仔北，哪怕拆脫屋；行船江上走，莫戀淺灘頭；行船就怕頂頭風，碰人就怕訛詐兇。

三、崇明諺語使用現狀

在日常生活中，那些幽默風趣、喻理通俗、受眾廣泛的崇明諺語依舊有著很強的生命力，被人們信手拈來說理、喻事、逗趣。有的諺語愛好者還會搜尋腦海中留存的諺語反復使用，營造輕松歡樂的社交氛圍。但使用諺語的人多為1980 年前出生的人，1980 年后出生的人鮮少使用。原因是前者受宗族、家族、鄉間年長者影響，從小浸淫在諺語的語境中，口口相傳習得了諺語。而隨著社會的發展、交通的便捷，宗族和家族結構的改變、縮小，加上普通話推廣的影響，崇明諺語的語境也在萎縮；崇明的人口結構也在發生變化，本地年輕人不斷遷移出崇明島，導致本地人口越來越少，外省市人員大量涌入，崇明諺語的代際傳承出現了困境。在多重因素的沖擊下，一些古老的崇明諺語、俗語正在慢慢消失和被遺忘。

四、崇明諺語在數字化時代的傳承

2011 年5 月23日，“諺語（滬諺）”經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2007年，“崇明天氣諺語及應用”被列入上海市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5年，“崇明俗語”被列入第五批上海市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民間諺語的保護與傳承邁上了一個新的臺階。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在數字化、全球化時代，怎樣讓崇明諺語流通，讓傳統文化的文脈更好延續？這就需要尋找新媒介，在創新中傳承文化。更好地傳承和保護這一非物質文化遺產，需要社會各界通力協作，多途徑、多舉措推進。

1.諺語進校園

中華民族的傳統文脈需要從娃娃抓起，諺語作為方言的精華，需要年輕一代加入傳承。可以在課堂上播撒先人的智慧，植入趣味因子，老師以聽說為引導，激發學生的表達欲望，再用諺語編故事、寫作文，激發學生的想象力。方式有生生合作、師生合作、跨年級大帶小合作等，整個教學過程將學生的情緒調動起來，使想象力、語言表達力和表演才能得到自由發展。

2.諺語需表演

美國學者帕里·洛德的《表演中的創作》認為，口頭傳承的演述既是不同歷史時期積淀而成的傳統，也是在現實情境中不斷表演中的創作。民間諺語在當代缺乏市場僅僅是一個表象，需要培養傳承人、傳誦者。可以通過他們的互動交流，收集更多民間諺語。同時訓練他們的誦讀表演能力，尋找傳承平臺、挖掘傳承手段。比如利用網絡影視廣播以及動漫等打造成吸引各年齡層面、知識層次的受眾的作品，再現這些承載著幾千年歷史文化，與人們生活、思維息息相關的民間瑰寶。

3.制作諺語脫口秀綜藝節目

組織文藝工作者圍繞崇明諺語創作脫口秀節目，在重大節慶活動中，進社區、進校園、進軍營等表演。同時可請專家學者客串節目、宣傳解釋諺語，擴大傳播面，用通俗生動的方式，讓人們輕松愉快地觸摸歷史文化、民間智慧，加深對諺語的記憶，只有根植在思維中的諺語才能讓人們在生活中脫口而出，這是諺語流傳的根本。

4.將諺語打造成文旅融合的品牌項目

要使諺語立體化活態傳承，可將諺語打造成諺語抖音短視頻、動漫、影視廣播、動畫剪紙等多種形式送入景區。在景區里表演諺語，根據季節、氣候等開辟室內外表演區域，安排表演內容及表演形式。同時可以將諺語印成小冊子、連環畫等，以擊鼓傳花的形式讓觀眾學說諺語，安排組織者引導其分類說諺語，如天氣類、動物類、飲食類等，增加互動性體驗，增強景區吸引力。

5.啟動諺語數字化建檔項目

在口口相傳與書面記錄之外，通過不同專業背景和多學科之間通力合作，探索一條數字化傳承之路。要進行諺語數字庫建設，設置檢索進行分類，如分成諺語（事理類、修養類、社交類、生活類、農副類、自然類）、歇后語（喻理類、諧音類）等。

數字化時代的到來為我們全面、完整地保存和再現傳統文化提供了可能。將傳統社區里通過口口相傳得以傳承的傳統文化，逐步轉移到網絡空間，讓網絡社區與傳統社區并存，使傳播力量產生疊加效應。

流傳失散在民間的諺語還有很多，有待進一步挖掘收集整理，這是當代中國語言學者的歷史使命，也是各地方言學者的重要使命。對崇明諺語而言，其藝術價值和社會功能不會隨著時代的發展而湮滅。在數字化、全球化時代，正在創建世界級生態島的崇明已經進入國際視野，崇明諺語正在文旅深度融合的語境中發揮著獨特的魅力，保護、使用、研究崇明諺語是值得崇明方言學者探究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