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0)
長期以來,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正統思想被推崇為中國封建社會成人典范。然而,歷史進程印證,這種人格思想日趨僵化,遏制人的個性自由。李贄(1527—1602)作為中國近代啟蒙先驅,是我國明代中后期重要的思想家、文學家。李贄思想受王學左派的泰州學派直接影響,既繼承傳統儒釋道,又做出前無古人的新說,呈現出不同以往的反傳統“異端”特質。本文試圖對李贄“真人”理想人格思想做探源性研究,梳理其內在邏輯,分析其所闡發的崇真疾偽、個性解放、平等自由的人格精神對于當代中國社會理想人格構建的啟示借鑒意義和歷史局限性。
社會心理學認為,人格在先天生物學差異的基礎上,會在社會文化環境的影響下,通過不斷的社會內化性過程而逐漸形成起來[1]。倫理學層面的理想人格,具有理想性與完美性的突出特點,反映了一定階級和一定社會的本質[2]。一個人敢于公開否定傳統理想人格思想大致都有特殊的社會歷史背景和特殊的成長經歷,李贄也不例外。
明朝晚期的商品經濟發展超過以往任何一個朝代,封建社會生產生活方式開始萌發新特征。人口結構上,商業人口比重上升,農業人口比重下降,知識分子的社會身份出現轉型。隨著教育普及及單一仕途通道的科舉制競爭日益激烈,“文人經商”屢見不鮮。隆慶元年后,明朝海外貿易重新活躍。泉州具有特殊的地理人文環境,遠離政治中心,社會環境相對寬松,海運貿易發達,商業手工業繁榮,僑民宗教信仰眾多。李贄家世特殊,先世信仰復雜,父親李鐘秀有愛道好義的品格,李贄七歲隨父讀書學禮,自幼受到中國傳統文化耳濡目染,泉州較為開放自由的地域環境與經商家風同時促成其善于獨立思考的性格。
社會思潮方面,當時心學逐漸取代理學獨尊的地位,成為顯學,被稱為“左派王學”的泰州學派對李贄思想產生了直接影響。根據許建平之說,萬歷六年至萬歷八年的姚安三年,是李贄一生思想大變的轉折點[3]。他自認為于姚安讀佛經使其思想真正受到啟蒙。李贄注釋《老子》《莊子》,將莊子“物皆自是”與佛教真空說進一步融合。李贄思想受王學的直接影響,既繼承傳統儒釋道思想,又做出前無古人的新異之說,呈現不同以往的“異端”特質。萬歷十二年至萬歷二十四年間的李耿論戰,促使李贄的人格思想走向最終成熟,李贄對社會現實“偽”的批判,最終指向理想人格的“真”。
“真人”,是李贄理想人格形象的總體概括。李贄理想人格思想有其內在邏輯:以“童心”為原初起點,以“人必有私”的人性論為理論基礎,以“任物情”為主張自由的標準限度,以“求真”的價值導向。
“童心”,是李贄理想人格理論的原初起點,也是李贄全部思想的核心,是“真心”,也是人內心本來就具備的真實的意識思想,是行為的最初動機,也是一切認識的來源與判斷標準。“追求生命個體意識的覺醒,繼而追求生命個體的獨立自由,是李贄童心說及其啟蒙思想的精神內核。”[4]
縱觀“童心說”不難發現,李贄筆下的“童心”有著心學的淵源,與王陽明所言的“吾之良知”、發源于孟子而受羅汝芳推崇的“赤子之心”有異曲同工之處。“童心”說在李贄的繼承與發揮下,則成了“最初一念之本心”;“童心可以說是良知的成年,是良知的獨立。”[5]他自認為自身雖處于泰州學派的傳統一邊,卻雜糅百家之長,對儒釋道三家理論都有吸收與剔除,并為己所用。李贄最直接針對的是晚明的社會現狀。當時,世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社會“滿場是假”,尤其是以耿定向為代表的官僚士大夫表現出言行不一的偽君子面目。
人本性為私的論述,最早可追溯到先秦,“自為”人性觀并沒有得到應有的發展。李贄將人性與“私”聯系的人性論,受晚明經濟、會館講學及經商家風的直接影響。“私”是“人之心”,人共有的本質,李贄將人一切的動力歸根于私,人都具有趨利避害、求福避禍的利己之心,延伸到人際關系,即“天下盡市道之交”。在李贄這里,圣人也不游離于普通人追名逐利的范圍。他認定具備“私”的人性才具有普遍適用性,其“私心不惡”說與“人欲無善”形成針鋒相對的格局。
李贄注重市民生活,并充分肯定物質利益。但凡百姓出于自利和謀生的言論,就是“邇言”,李贄提出“以百姓之邇言為善”,從“人必有私”到“人必為私”,李贄進一步認為“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李贄強調利在義中、義由利生的義利觀,不僅對“正其義不謀其利”進行批判,也批評了理學家。“邇言”是李贄重新對人格的底線倫理做出的界定,將理想人格從虛空拉回到了俗世,不再是“存天理滅人欲”,而是尋常物質生活。
李贄實際明確指向使“理”“欲”針鋒相對的理學義利觀。馬克思曾指出:“人首先必須吃、喝、住、穿,然后才能從事政治、科學、藝術、宗教等等。”[6]自身經歷讓李贄認清,唯有飽腹御寒才是人生在世的大前提。李贄強調圣人不能沒有“勢利之心”,盜跖也不能失去“仁義之心”,他所否定的并非仁義本身,而是虛假仁義,這也是對于“童心”的追求。因此,“他批評宋明理學道德人性論,而不是消解人的道德性和道德追求;他反對脫離衣食住行空談倫理道德的同時,也反對陷于勢利物欲而不察仁義禮智[7]”。李贄肯定人的私欲,與自私自利有本質區別,出任云南姚安府知府期間,李贄“兩袖清風”的為官準則與寬以待民的施政方針,得到了百姓認可。他一方面肯定對于物質生活的合理追求這一行為本身就極具道德價值,另一方面重視社會整體利益。因此,李贄主張的“私”是對人性的合理發揚。
不同個體的個性與追求千差萬別;因此,李贄主張“任物情”,即遵循個性的自由發展,從而使民眾“各遂其生”“各獲其愿有”。同時,李贄吸收了王陽明“滿街皆圣人”及泰州學派“個個圣賢心”思想,“圣人與凡人一”。在“任物情”個性說的基礎上,他認為“禮”也應當是千變萬化、與時俱進的,非拘泥于一家之言,不充當違背人性的枷鎖。李贄認為評判人與事物沒有一成不變的標準,旨在指明道學家的判斷標準并不能作為“萬世之至論”,是非觀也應發生更迭,反映出他迫切希望擺脫權威、實現思想自由的理想人格追求,但又區別于完全放棄絕對判斷標準的相對主義價值觀,因為理想人格的核心——“童心”就是李贄認為普遍必然性的判斷標準。
李贄反對以孔子是非為是非,并非否定圣人,而是對于顏子之后的儒家道學持輕蔑與否定的態度,以自身所處的時代語言來達到對原始儒學的回歸。李贄認為天生一人自然有一人之用,況且從《論語》中我們不難發現,孔子認為君子“求諸己”,不屈從于任何一方權威人物恰恰是孔子本人的主張,自稱儒者卻批判儒學,看似矛盾的思維與行徑恰恰體現了取百家之長,但維持其思想特質,身體力行“任物情”的反權威自由觀。李贄曾自言“余唯以不受管束之教,受盡磨難”,被捕入獄后最終自刎。縱觀其一生,他不斷遭受外界的約束卻竭力抗爭,追逐自由、反抗權威成為李贄理想人格觀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真”是李贄一生的價值追求。李贄憑借述著與言行,向世人勾勒出了他向往的人格:留存“童心”,卻又難以為俗世所容納的“真人”。他既達到了“本己”式的生,也完成了“本己”的死,他的終生都在探索“真”。從生的角度來看,李贄少年時期思維與眾不同。40歲前,李贄沉浸于讀書問道,最終形成自身以“童心”為核心的反道學思想,其終極目的就是探索理想人格的“真”。李贄主張“致一之理”。首先,李贄主張人的認知能力“平等”,反對將人的自然本性劃分為三六九等。根據“人必有私”,李贄進一步認為圣人與百姓在認知能力上也具有共同特征。其次,李贄認為人的德性也是相通的。圣人擺脫不了“勢利之心”,“耕稼陶漁之人”也有可取之處,人人都有成為圣人的潛在可能。
李贄不但強調人際關系平等,而且主張不同性別平等。一方面,李贄肯定婦女價值,對道學家們“婦人見短,不堪學道”的觀點予以駁斥。李贄并沒有將男女見識差異的原因歸咎于性別,而是指向現實社會地位和外在環境等客觀因素。李贄打破了自古以來為男性所壟斷的學“道”權力,為女性能夠同樣接受教育爭取話語權。另一方面,李贄主張婚姻自主。父權制要求婦女對家庭絕對服從、忍讓和犧牲,而李贄贊揚卓文君的改嫁、私奔屬“善擇佳偶”。因此,擁有與男性相平等的社會地位和個人權利、在婚姻方面擁有自主權是李贄理想的婦女人格,在促進女性解放的同時,李贄的婦女觀也從側面影響男性刻板人格,促進他們走向“真人”。
李贄思想特質是由晚明封建社會的客觀環境與文人士大夫的身份決定的。明王朝曾明令禁毀李贄著作,然而事與愿違,直到清初仍“行于人間自若。”盡管當時許多進步思想家對李贄其人褒貶不一,如“公安三袁”、湯顯祖等對李贄尊崇,而明末清初的三大“進步”思想家黃宗羲、顧炎武、王夫之卻對李贄批駁,但他們的批判性精神都不同程度地受李贄思想的影響,這是對李贄人格思想中不為任何外界權威所束縛的獨立思考精神的繼承,是李贄挑戰儒學權威在政治層面上的延伸。
這種精神在近代得到延續,對中國清末思想解放運動、五四新文化運動甚至日本明治維新都產生過深刻影響。戊戌變法時期,譚嗣同提出“天理即在人欲之中”,為變法開民智提供理論依據。辛亥革命后,“尊孔復古”思潮興起,吳虞的《李卓吾別傳》借李贄竭力遏制時人在思想層面的倒退。在日本,吉田松陰贊譽李贄為“一世奇男子”,并身體力行,激勵了仁人志士投身于日本近代轉型。李贄的理想人格觀在今天同樣具有獨特的時代價值。我們今天強調“不忘初心,牢記使命”與“最初一念之本心”有異曲同工之處,對于公民個體人格的完善,以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的建設仍能發揮助推作用。
李贄的思想不可避免地存在局限性,其人格思想仍停留于明代士大夫層面,然而它所闡發的崇真疾偽的人格精神,對當代中國社會理想人格的構建仍具正反兩面的啟發借鑒意義。一方面,對物質的追求是個體的真實訴求,過分追求物欲的滿足,難免會陷入物欲的深淵,在物質極大豐富的現代社會,兩者關系的平衡問題顯得尤為重要。李贄的理想人格觀念,具有功利主義色彩,對物質利益給予充分認可,這與現代社會人們追求美好生活的價值引導一致。然而,失去道德的調控,可能導致道德相對主義橫行,改革開放以來,這也是完善現代人格仍需警惕之處。
另一方面,馬爾庫塞曾預言,當代發達工業社會正在逐漸使人喪失批判、否定和超越的能力,最終淪為“單向度”的人。根據海德格爾對于人在世處境本真與非本真的描述,“常人”是非本真在世,即與他人共在,缺乏創造力、喪失個性。李贄的理想人格思想中存在有利于人生在世由非本真向本真狀態跨越的合理因素,“童心”抒發對個性自由、人格多樣的追求,是實現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所應具備的本心。運用“童心”,結合自身處境與社會發展的客觀現實,才是個人不斷引導自身人格完善的重要思維路徑。汲取李贄人格思想的價值,發揚光大富有現實積極的因素,立足于以“童心”為原初起點,以“人必有私”為尋求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內在倫理,以“任物情”為主張自由的標準限度,以“求真”為履行實踐的行動指南,堅守新時代社會主義共同理想的價值取向,進而激勵新時代理想人格的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