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語標記“你看看”話語功能探析

鄭楓琦

（北京語言大學 北京 10083）

感官類動詞“看、想、聽、說、瞧、覺得”發展成為話語標記，是語言發展中的一種常見現象，并與人稱代詞“你、我”相結合，擺脫句法控制，演變成表達認識、評價的話語標記。[1]關于話語標記“你看看”的研究，目前只涉及了形成原因、演變軌跡以及使用特點的探討，而對于話語功能的真實使用情況研究較少。因此，從最初的原始表達結構的本來意義出發，綜合研究現代漢語書面語與口語的靈活使用，思考“你看看”的話語功能表達，并對其特點進行探究，從而進一步為漢語教學以及對外漢語教學提供參考。使用的語料來自BCC語料庫、經典文學作品、日常生活中的真實對話、網絡語言及留學生的交流對話與作業收集。

一、“你看看”構式分析

1.“看”字釋義

“看”從古代演變到現代，具有了多種含義，我們普遍意義上認為“看”是動作動詞，釋為“視線與某事物相接觸”，這也是它最基本的用法。比如：

（1）看書；看電影；看了他一眼（視線接觸）

《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上也有其他釋義，比如：

（2）你看這個辦法好不好（觀察并加以判斷）

（3）看望；看朋友（訪問）

（4）我朋友在我出門期間幫忙照看我的狗（照料）

（5）別拿我當外人看（對待）

追根溯源，從本義的演變過程進一步分析，魏晉六朝時期，“看”逐漸演變出了嘗試態助詞的用法，并在唐宋時期演進，明清時期成熟。[2]比如：

（6）嘗看之，氣味足者乃罷。（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

（7）囊空恐羞澀，留得一錢看。（杜甫《空囊》）

在這里，“看”的實詞用法被虛化，沒有固定的語法結構表達。意義也變得抽象，且常用于祈使句。這種嘗試義的助詞用法在現代漢語里也經常使用，比如放在動詞或動詞結構后面，表示“試一試”，前面的動詞常用重疊式：

（8）這衣服很好看，你試試看！

（9）讓他做做看！

如果要對這類句子進行語法結構劃分，我們會發現“看”在句中無法劃分出具體的句法成分，其作用類同于虛詞，只表示語法意義。如對例（9）進行分析，“你”是主語，“試試”是謂語，謂語后面應該是賓語或者補語，但“看”似乎都無法與之匹配，從語義角度思考，才能有一個合理的解釋：表達說話人的一種建議，對說話人的語氣進行補充，具有“嘗試”義。[3]

2.“你看看”

“你看看”由第二人稱加上動詞“看”重疊構成。使用之初，“你看看”是有其具體的概念意義，即“你”概念義+“看看”概念義，“你”是代指聽話人，“看看”仍舊表示“觀察、觀看”。同時，此處“看”進行了結構上的重疊，強化了嘗試義，使用中常放在句首，引起聽話人注意；后面也可以加姓名、其他人稱代詞及句子，表示評價或強調。[4]比如：

（10）你看看，那邊是不是有一戶人家。

（11）你看看我這記性，又忘了買紙回來。

二、“你看看”實際話語功能分析

在日常交流中，話語標記“你看看”是自然對話語流中“你”和“看”經常連用的結果。實際上，非話語標記的詞語去掉后句子的語法結構不存在，但去掉作為話語標記的詞語并不會影響原句句義的完整性。因此，作為話語標記的“你看看”在運用中是句子的選擇性成分，基本失去了原始的概念意義，只作為一個篇章單位連接前后話語及說話人在交際情境中代表的立場或面對聽話人時的一個態度，并不對對話命題的實際意義發生影響，因此，刪除這個詞語并不會導致句子的不通順，但這個短語卻是理解句子潛在感情的重要線索。[5]

研究發現，話語標記“你看看”是句法結構之外的一種成分，松散地附著在原本的語法結構上，因此通常可以在句子中自由移位。

1.原本概念義“觀察、觀看”

（12）陳氏看見覺新進來，便得意地對覺新說：“大少爺，你來看我們買的東西。你看看買得對不對？”（巴金《春》）

（13）金太太坐在床沿上，低著頭，看了一眼他的面色，然后掉轉臉來向金榮問道：“你看看七爺的情況，是哪里不舒服？”（張恨水《金粉世家》）

例（12）是對聽話人發出請求，邀請對方來查看自己買的東西；例（13）也是請聽話人對一件事進行共同的觀察。這是“你看看”在語用中的基本義，也是過去在書面語和口語中普遍表達的意義。隨著時間的推移，“你看看”表達的語用信息逐漸豐富起來。

2.嘗試義

（14）你要不信我的建議，當場做給你看看。

（15）一天晚上，她在燈下學習毛主席著作，一個家伙手里拿著一本書，鬼鬼祟祟地走來，說：“小妹妹，一本好書，你看看。”說著把書放下就走了。

例（14）和（15）都暗含一個潛臺詞：不一定做出看的行為，但例（14）是說話人自己強烈的情感表達，為自己提出的建議增加可信度；例（15）是說話人建議聽話人去做看書這個動作。進一步地分析，“你看看”具有嘗試義，很有可能是受里面“看”的重疊形式影響。比如以下兩個句子對比：

（16）你看！那邊有一條河。

（17）你看看，是不是這個方法更簡單？

“你看”和“你看看”雖然只是在結構上有一點差異，但二者表達的意思卻完全不同。例（16）是說話者提醒對方注意某個情況，沒有嘗試的含義；例（17）是說話人試探著希望聽話者用自己的方法做成某件事的表達。但“你看”和“你看看”具體有哪些方面的區別，值得進一步收集資料與思考。

3.說話者的抱怨

（18）妻子生氣了：“你看看人家，比比自己，咱今后的日子可咋過呀！”

（19）你看看他，一點也不好相處！

此處如果要表達說話者的強烈不滿，通常會重復一次，比如：

（20）你看看！你看看！這狗又到處尿尿了！

因為例（18）和例（19）帶有說話人強烈的情感輸出，因此“你看”后面常帶有責備的受事方，并且為了突出說話人的情感，“看看”二字常常要重讀。

4.暗含說話者的關心

（21）你看看，我不是叫你多穿一件衣服嘛。

（22）你看看，我不是叫你別去嘛。

此處例（21）（22）“看”常讀輕聲，語氣輕柔，聲調上揚，暗含說話者早知道事態發展路程，且提前告誡過聽話人，具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潛臺詞。如例（21），說話人可能提前告知過降溫或氣溫低的情況，聽話卻人沒有放在心上；例（22）說話人可能告知過聽話人不要去某個地方或參加某個活動，聽話人卻去了，并且遇到了不好的情況。

5.尋求肯定

（23）你看看，這道題用我這種方法解開是不是更好。

（24）可是，歷史有可能發瘋地偏向捷徑。你看看今天事情發生的奇怪過程：咱們醒來時米洛舍維奇下臺了。（托馬斯?埃洛伊?馬丁內斯《蜂王飛翔》）

（25）可你看看今天鬧出的這期大亂子，我真覺得阿鷹具有制造事端的組織天才。（大江健三郎《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在這里，作為話語標記存在的“你看看”，主要是詢問對方的意見和看法，整句話的表達整體上從“陳述”語氣轉向了“疑問”，說話人希望聽話人就某事提供自身的意見和想法，這種作用類似于疑問句里面的“特指問”，希望對方就某個特定的點做出自己的回答。此處話語標記的存在替代了“特指問”里疑問詞的使用，雖然具有疑問形式，但不能表示反問，需要聽話人說出具體的答案。

6.表達說話人的嘲諷

（26）船老板說完之后，卻很冷靜，似乎把生命置之度外了。她向馬伯樂說：“保羅，你看看人家，人家有兩千塊錢，一轉眼就能夠賺兩萬……你就不會也買這樣一條便宜的船，也去保了險。”（蕭紅《馬伯樂》）

（27）快起來吧，多尼斯！你看看他。他在地上又擦又滾，還淌著口水。（胡安·魯爾福《佩德羅?巴拉莫》）

這種語用功能表達，說話人通常會帶有比較明顯的面部語言，比如一側嘴角上抬，牙齒露出或雙唇輕輕擠壓，這些微表情動作與語言配合，具有明顯的諷刺表達。

7.引起對方注意

（28）你看看，我現在聲名狼藉。

（29）事情明擺著，你看看，我們還能不管？

這里的“你看看”作為插入語放在句子的開頭部分，用“，”與接下來的句子分隔開；或者放在句中，前后由兩個逗號隔開。去掉不改變原義，但是在感情上，卻進一步加強了說話人的語氣，帶有強調的感情色彩。常見于說話人語調下降，聲音增大，提醒聽話人關注其接下來要說的內容。因為由說話人輸出，所以表達的內容帶有說話人的主觀色彩，其中的態度就有褒有貶。如例（29），如果說話人提醒聽話人要注意的內容是說話人自己，整句話就帶有明顯的貶義色彩。

8.反指說話人自己

前面幾點都是針對說話人對聽話人的情態表達，這里也有說話人對自己行為的否定與責難。比如：

（30）你看看我這記性，又忘了買醬油回來。

（31）你看看，這題我老是錯。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發現，話語標記本身雖然少有概念意義，但在實際交際應用中，去掉也不會影響命題真值意義的表達，比較自由。“你看看”在話語中的功能不是句法和語義，而是語用層面，表達主觀的意義，是說話人對交際話語中話語單位之間的關系，或言談事件中聽話者的看法、態度和情感表達。

三、“你看看”給對外漢語教學的啟示

該不該講，講多少，怎么講，都是這類話語標記應該考慮的地方。話語標記類的詞在中國人的生活中，經常不經意地就能把它說出來，越是這種習以為常的語言點，越不容易在課堂上對學生講解。

1.語言點講什么

課上對外漢語教師還是應該先講解基本義與常用句法格式，比如：

（32）你看看，這件衣服好不好看。（察看）

（33）你看看，那邊有一座山。（提醒注意）

（34）你看看，這題難不難。（嘗試）

課下學生遇到不同于課堂上的實際用義，產生了疑問，再向學生解釋。作為對外漢語教師，應該熟悉“你看看”等話語標記的其他用法與內涵義，在學生有問題時，及時給出解答，完成教學任務。

2.情境演示

不像名詞直接與實物或者圖片對應，也不像動詞可以由老師動作演示出來，“你看看”表達的意思較抽象。如何設置適合學生的情景，由情景將這個語言點帶出來，也是備課與講解的難點。

經過采訪與搜集，發現針對這個語法點可以采用“以舊帶新”的教學手段。學生在學習這個之前，已經學過“你看”和動詞重疊。告訴學生，“你看看”結構使用和“你看”一樣，但是表嘗試，再給出情境，進一步說明。

比如，你想去看一個電影，但周圍人都說不好看，你來問我，我說：“你看看，看了就知道好不好看了。”再給出其他情境練習。比如：

（35）你給我推薦一本書，我說不想看，你告訴我：“你看看，看了你就知道了。”

四、總結與思考

根據全文的分析，作為話語標記的“你看看”的作用主要有：（1）強化說話人的感情；（2）引起聽話者的注意力；（3）一些語句中的“你看看”去掉之后，不會影響原句的主要意義。

話語標記“你看看”的語用功能其實很復雜，這里也只是探討了一部分，希望能為今后作為話語標記的“你看看”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一些幫助。

首先，研究中一些問題需要更多地調研與更好地解決。比如第一章釋義里提到“看”字有實詞義和虛詞義，“你看看”里面的兩個“看”字有沒有可能是實詞與虛詞的連用。“你看”與“你看看”的聯系與具體區別還需要進一步研究。

其次，隨著話語標記詞在大眾生活中的普遍使用，在對外漢語的課堂上，是將其作為重點語法點進行講解，還是需要遵從標準語法，按部就班地為學生講解？

最后，這些中國人日常普遍使用的話語標記詞，能否作為外國人漢語水平高低的參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