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 明,彭 丹(廣西民族師范學院 藝術學院)
“風雨橋”作為我國西南少數民族族群特有的建筑形態,以其特有的造型藝術和文化內涵成為民族文化的代表與象征。在保存至今的眾多“風雨橋”中,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的程陽“風雨橋”以其在建筑體量、發展歷史、文化寓意等方面的優勢成為廊橋的經典之作,被譽為“世界四大歷史名橋”之一。程陽“風雨橋”憑借其獨特的造型藝術和文化內涵,成為現代社會城市建設、旅游景區項目開發中重要的設計元素,既向人們展示了優秀的民族文化內容,也在和現代設計進行結合中拓寬了民族建筑形態傳承與發展的思路,營建出具有地域特色的人文景觀。
橋梁是我國人民生活和出行中重要的建筑形態,它承擔了道路通行、交通運輸、人際交流等多項社會功能。我國的建橋技術長期居于世界領先水平,受到我國國土面積遼闊、地形地貌復雜、經濟水平和文化習俗差異等因素的影響,我國的橋梁形態在各地“百花齊放”。橋梁匠師因地制宜,根據生活需要和地理條件進行橋梁建設,在漫長的橋梁建造歷史中不斷創造出形態各異、造型多樣的橋梁形式。
作為傳統村落中屈指可數的公共建筑,橋梁一直承載著多重功能。南方各地常見的“風雨橋”,則更充分體現了這一橋多用的特點。除了連接交通路線以外,它還作為臨時遮風避雨的場所和人們聚集休閑的活動場地。
程陽橋原名永濟橋,是南方廊式橋的代表之一,它坐落在廣西壯族自治區三江侗族自治縣(以下簡稱“三江縣”)林溪河上。廣西三江縣屬于丘陵地帶,山多地少,森林覆蓋率高。三江縣境內有74條河流縱橫交錯,世居于此的侗族居民大多依山傍水建造村寨。
“侗家人建造‘風雨橋’對橋址的位置是很講究的,一般選定在寨前河流之下游。”[1]侗族人民世代擇水而居,他們和橋結下了“生命之緣”。三江地區山多河密,侗族人天性好客且喜好走村串寨拜訪親友,村寨之間出行之時必須跨越河流,因此各地村寨紛紛在河流、小溪上建造橋梁以便出行。此外,桂北山區的氣候多變,之前還是晴空萬里,轉瞬又會下起傾盆大雨。再加上西南山區夏季烈日炎炎,冬季寒風刺骨,程陽橋在建造之初就承載著村寨居民解決出行難題和應對天氣變化的功能訴求。侗族工匠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在前人建橋經驗之上發揮個人的技藝創造性,建造起了既能遮風避雨防曬,又便于人們休閑歇息的程陽“風雨橋”(見圖1)。

圖1 程陽“風雨橋”風貌
程陽橋誕生之后命運多舛。它始建于1912年,在1973年和1983年先后被洪水摧毀。但是,由于它在交通出行方面的重要性和作為民族文化建筑的特殊性,洪水過后都及時得到周邊村寨居民修復。因此,程陽橋建造和修復的歷史跨越了百年歷程,是幾代侗族居民勞動智慧的結晶,成為侗族建筑文化的象征。程陽“風雨橋”于1982年2月23日被國家文物局列為第二批全國重點文化保護單位。
程陽橋既為人們提供了通行便利,也是居民和行人遮風避雨、休憩聊天的場所。農閑之時,附近的居民會在橋上從事簡單的農事活動。傍晚時分,人們在橋上聚集納涼聊天,舒緩辛勤勞作后的疲勞。同時,“風雨橋”作為侗族文化的象征之一,表現出了侗族居民熱情大方、聰明能干、樂于奉獻的族群觀念。以程陽橋的修建為例,巨額的耗資和浩大的工程量全部由十里八鄉的侗族居民自發合力承擔。本著“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責任感,“風雨橋”就是在居民們日常生活“節衣縮食”的積累中建造起來的。
程陽橋能夠在上百年的時間內屹立不倒,承擔著林溪河兩岸居民通行、休憩、公共活動等社會功能,這離不開居民同心同德的協作和努力,自發地在洪水過后對程陽橋進行修復重建。它在居民心中已經超出了普通的公共建筑范疇,逐漸成為侗族居民進行集體民俗活動、文化展示與交流、民族藝術創作的重要場所。出于保護程陽橋的目的,一年中有4天為程陽橋的“探橋日”。每到“探橋日”這幾天,十里八鄉的侗族居民身著節日服飾,攜帶宴賓美食齊聚程陽橋,進行橋體勘察和修復、民俗表演等一系列探橋活動。在維護橋體安全的同時,還讓侗族民歌民舞藝術獲得了創作和展示的舞臺,在“探橋日”系列民俗活動中,民族文化得到了傳承和發展。
程陽橋堅固的橋體結構經受住了歷史歲月的考驗,已成為其建筑藝術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座石墩木面、飛檐瓦頂的廊式“風雨橋”從建造到修復,以穿斗式結構進行橋體支撐,橋體與橋墩之間采用榫卯形態將縱橫交錯的數十根杉木層層相疊進行架構,并銜接立于水中的積壓礅。橋體上端的亭、廊等建筑形態錯落有致,依托遠處的山水風景勾勒出程陽橋獨具標志性的橋體外輪廓(見圖2)。

圖2 程陽“風雨橋”造型
程陽“風雨橋”的“橋面長77.76 m,寬3.75 m,橋亭高20.25 m。它有‘五墩四孔’,每孔凈跨14.80 m”[2]。這是一座六角青石墩木面橋,本地青石壘成的船型石墩,這樣的造型既能減輕河水對橋墩的沖擊力,又能使橋墩的造型顯得與眾不同,別具一格。
程陽橋建造之前,工匠根據歷年來林溪河的水文特征,將水流急、河床落差大等因素充分考慮到橋梁的設計中,對橋墩的間距進行了尺度上的限定,兩個橋墩之間的凈跨度約為14.4 m。在雨季到來時,容易出現大量的漂浮物穿過橋墩。這樣的間距設置,避免了因洪水沖下來的大件木料橫阻河面造成橋墩損毀。
程陽橋建造時使用的材料為本地常見的杉木,如橋的正梁選用截面半徑為40 cm的杉木原料,采用縱橫“十字交錯”的多聯式形態進行拼接。由于橋墩之間的間距較大,單一木料難以在尺寸方面滿足其跨度需求,造橋工匠就在橋墩上方采用多層延伸的組合形態設計,為橋梁的柱墩進行挑梁處理;每層保持近1 m的出挑長度,讓第3層正梁能夠平穩地架在挑梁上。這種形態有效地解決了木料尺寸有限和凈跨度過寬的造橋難題。程陽橋挑梁式的結構形態在穩固橋體的同時也為橋體整體造型平添了幾分創意元素。
橋體通身沒有使用“一釘一鐵”的金屬件。在當時生產力水平有限的情況下,僅僅依靠人力和簡單的木工工具就完成了整座橋的設計與施工,充分體現了侗族居民“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造物思想,也展示了侗族匠師高超的技藝。
程陽橋主體由4段19間橋廊相連5座塔式橋亭組成,和橋體的“五墩四孔”造型特點相對應。同時,程陽橋和林溪河形成一個“十字交錯”的大地藝術,灰色的廊亭、透明的河流和綠色的兩岸綠植形成了“廊亭相會”的獨特文化景觀(見圖3[3])。

圖3 程陽“風雨橋”立面
程陽橋的造型是侗族造橋技藝和漢族建筑文化交融后創作出來的新型橋梁形態。“橋面建筑屋頂造型以中原地區官式建筑的重檐歇山、重檐攢尖頂為主,追求重檐的造型美感。”[4]5座橋亭造型各異,呈對稱式形態分布。居中的橋亭呈現為“重檐六角攢尖”的形態,六角的形態又俗稱“六面倒水”。兩座呈對稱分布的“重檐攢尖”形橋亭在它的近端兩側,在橋廊首尾兩端各有一座“重檐歇山”橋亭。遠觀程陽橋,從中央向兩側呈現出高低錯落、節奏鮮明的整體形象。橋體通行寬度為3.4 m,邊緣區域使用灰瓦和木料構建了一條長廊,整個橋體形成一個半封閉式的公共空間(見圖4[3])。

圖4 程陽“風雨橋”平面
橋亭頂部也采用“重檐”的形式(見圖5),建造時工匠考慮到橋體基礎部分的體量,部分橋體以木構架形式懸空于林溪河之上。需要結合橋體負荷要求,限定橋體體積,因此,程陽橋簡化了傳統建筑的結構,出現了不同于侗族鼓樓的頂部形態。

圖5 橋廊頂部
橋亭之間有4座橋廊相連,橋廊的內部為抬梁式結構,每根木料均是有條不紊地進行布置,縱橫分明地出現在橋體結構中,井然有序地在橋廊結構中發揮各自的功能和作用。
程陽橋中央橋亭的攢尖頂端呈錐形形態,聚集于一點并以7粒圓珠組成葫蘆寶頂。近端兩側也帶有相似的多彩葫蘆頂。迥異于橋體其他建筑構件以青瓦白墻為中度色調,在橋頂呈現出多彩艷麗的一抹風景。
橋亭頂部形似江南園林中的“飛檐”形態,并根據橋亭的體量進行了大幅度縮小形成獨特的“翹腳”造型,幾乎所有的亭頂轉角處都可見“翹腳”的痕跡。“檐角灰塑呈45°角斜向天空,S形引頸長鳴的似鳳似鶴意象形態,增添了建筑物向上的動感,使橋身顯得挺拔輕盈飄逸。”[5]
造橋工匠在程陽橋博風板的位置裝飾了侗族特有的圖案樣式,3色相間的祥云紋(見圖6)在白色背景的映襯下把飛檐裝點得分外艷麗。紅黃綠3種顏色是在侗族建筑中出現頻率比較高的色彩組合,也是在和中原地區建筑形態進行交流的過程中逐漸成為常見的色彩搭配。由此可見,我國民族建筑和民族文化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是不斷融合的共生式發展趨勢。

圖6 裝飾細節
程陽橋作為侗族建筑的代表之一,建造至今已有一個世紀的歷程,它的建造工藝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再加上它在三江侗族居民生活中獨特的地位和作用,程陽橋已經成為桂北地區侗族建筑藝術的代表。程陽橋的造型藝術在當代城市建設、鄉村振興和旅游開發等領域獲得了廣泛的開發與應用,它作為民族建筑藝術中重要的文化符號,大量以程陽橋為原型的“風雨橋”或者公共建筑正拔地而起,雖然這些新建建筑物在用途和結構上有著不同程度的變化,但大多都保留了程陽橋獨特的造型形態。這為程陽橋為代表的民族建筑藝術的當代傳承進行了探索和實踐,有助于民族文化的保護與發展。
在現代建筑中,“風雨橋”造型的橋體建筑能夠在滿足基本的通行、運輸等基本交通功能的基礎上,將“風雨橋”中的人車分流、遮陽避雨、駐足休憩等傳統功能建筑形態融合到建筑的設計與建造中,實現傳統建筑形態在當代建筑中的傳承與發展。
如廣西柳州市三江縣城于2010年建成的“三江風雨橋”,就是對程陽“風雨橋”造型藝術進行的當代傳承。“三江風雨橋”的主要橋體在結合現代造橋技術的同時保留了“風雨橋”中獨特的塔式橋亭形態,并在中央車行道的兩側設置了人行橋廊供行人步行通過。“三江風雨橋”根據橋體的實際長度,在橋亭的數量和建筑尺度方面進行了相應的變化,但是在造型和結構方面邀請了當地工匠團隊進行“操刀”,充分保障了在建筑藝術和造型尺度方面對程陽橋造型藝術的傳承。
同時,在使用功能、建筑體量等方面都是主動適應了現代經濟、交通等方面的發展需求,但又較為完整地保留了“風雨橋”木架構的廊亭形態。這是以“風雨橋”為代表的侗族建筑形態在現代社會的功能延伸。
程陽橋本身是具有實用功能的民族建筑。它在當代傳承的過程可以將這種造型藝術與使用功能相融合的建筑文化體現出來,設計出兼具形式與功能的現代建筑。在廣西地區一些博物館、紀念館及旅游景區中,以程陽橋為原型建造的“風雨橋”更是成為這些地區展示當地民族文化的建筑符號。
這類“風雨橋”形態的建筑一方面增強了“風雨橋”作為廣西地域文化代表的社會影響力,另一方面也對新的歷史時期下以程陽橋“風雨橋”造型藝術的當代傳承提出了新的要求,如民族建筑文化的保護、傳統建筑文化和現代建筑的融合等。這些內容不僅是程陽橋等民族建筑的傳承與發展問題,也是當代建筑如何對傳統建筑形態與文化進行兼容并蓄式吸收的現實問題。
傳統建筑在材料、工藝和社會功能方面,受制于自然與人文環境的限制,已無法在現代社會中完整地呈現。而在當代設計中,如何更好地將這些建筑文化的內容進行梳理,設計出符合現代審美需求的作品,更是體現建筑文化傳承的重要方式。如南寧市圖書館的設計借用了廣西“風雨橋”的意象[6],依托“風雨橋”的造型語言和文化寓意,創作出有層次感的現代閱讀空間,讓傳統建筑樣式和理念融合到現代文體建筑的使用功能中。
程陽橋在當代社會已經超出了傳統單體建筑的范疇,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廣西侗族傳統建筑文化的典型代表。它不僅具備了特征鮮明的物質形態,也寄托了侗族人民表達傳統文化情懷的精神意象。程陽橋的設計立意、建筑造型、結構形態、色彩搭配、橋體裝飾等內容,體現出了桂北山區侗族人民具備的“師法自然、因地制宜、勇于創新”的樸素造物觀,這種觀念對現代設計的構思與創意也有著十分重要的實踐意義。
在鄉村振興、旅游開發等建設項目中,程陽橋的建筑形態已經成為許多景區、公園、新農村建設項目中重要的人文景觀,借助現代照明技術、虛擬現實技術等讓一大批景觀構筑物以新的藝術形態展現這種具有顯著民族特色的視覺符號,也為現代技術手段如何更好地幫助傳統藝術形態實現時間與空間層面的當代傳承提供了重要的現實依據。
在現代城市景觀的建構中,“風雨橋”的造型藝術可以和植物造景、縮微景觀、新媒體藝術等形式相結合,從多種設計角度去詮釋傳統建筑藝術形態的文化寓意,即為現代人群更好地從民族文化傳承的視角去理解程陽橋的精神情懷。
在旅游民宿產品的開發設計過程中,把程陽橋作為一個整體的設計元素進行創意開發,既能為現代民宿設計提供重要的素材,也給民宿空間的創意增加文化與精神層面的設計語義表達:如精巧的橋體榫卯結構可以應用到民宿建筑的外觀形態中,設計出具有民族文化寓意的空間。
“風雨橋”是我國侗族人民精湛的建造技術和獨特的造型藝術理念的體現,它也是侗族文化的精髓。程陽橋在美觀性和實用性兩方面充分詮釋了侗族風雨橋特有的美學價值和歷史價值。它能夠屹立百年不倒,并且成為在世界范圍內擁有較高知名度的橋梁是離不開它在橋梁構造方面的巧妙構思,體現了侗族建筑文化的深厚底蘊。因此,“風雨橋”在新的歷史時期能夠成為眾多設計形態進行創意時的造型原型和文化象征,以轉向性的現代設計出現在日常生活的建筑和產品中,實現對侗族傳統文化的守護和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