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雪
(江蘇師范大學 江蘇 徐州 221116)
人類文明伊始,繪畫藝術就以超越民族和文化的方式被世代相傳并根植于人們的血脈之中。繪畫藝術除了具有美學意義,其本質更是一種表達與宣泄,同樣,繪畫藝術治療(art therapy)通過引導患者自由表達,使其突破自身的防御機制,將不被意識承認的感受通過創作投射出來。
美國藝術治療協會(American Art Therapy As sociation,AATA)將繪畫藝術治療(art therapy)定義為綜合的心理治療方法,幫助個體和家庭通過藝術創作的方式,改善認知和運動功能,培養情緒適應能力,以達到減少沖突和困擾的目的。[1]大量的實際案例說明,繪畫藝術治療可以有效改善先天或后天心理疾病。雖然如此,繪畫藝術治療依然缺少科學的實證化研究。近年來,繪畫藝術治療慢慢接受著來自神經科學領域的客觀工具及研究方法的洗禮,這項技術也隨之煥發出科學理性的光彩。
繪畫藝術治療可以促進個體的情感表達、幸福感的提升及負性情緒的恢復[2],患者可以通過藝術創作將視覺、情緒及認知過程整合,由此來表達“我是誰”或“我的感受”[3]。因此,創作可以作為個體用非傳統方式反思自我和重組思想的基礎[4],這個過程集視覺體驗、情緒整合和行為輸出于一體。
大腦各區域之間的聯系為視覺、情緒及行為的整合提供了皮層和平層下通路。初級視覺皮層位于枕葉,這個區域包含對視覺刺激的方向、運動、紋理和顏色做出反應的細胞模塊。紋狀皮層對視網膜節細胞提供的信息進行深加工后,再將信息傳遞給視覺聯合皮層。[5]153情緒各個成分的整合是由杏仁核控制的,杏仁核位于顳葉,由多個核團構成,若激活其中的中央核可誘發一系列情緒反應、行為反應和自主神經反應。[5]288運動知覺涉及初級運動皮層、前運動皮層及前額葉皮層。大腦半球深部的一組核團基底神經節也是運動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基底神經節有重要的運動調節功能,它可以對隨意運動起到穩定作用,能對肌緊張進行控制,也參與手指精細動作的形成。這些神經結構與小腦有控制、調節運動的功能。[6]
繪畫藝術治療之所以能改善患者的情緒表征及行為方式,是基于神經可塑性這一概念。大腦在學習或處理外界刺激的過程中發生的生理變化被稱為神經可塑性。大腦神經的高度可塑性是學習和記憶的神經基礎。我們的大腦終身都有積極適應環境的能力,會根據內外環境的變化修復與改變。已有研究表明,改變對周圍事物的看法和自身行為模式會帶來大腦功能的改變。繪畫藝術治療通過引導個體創作和表達,在重復和強化中誘導相關腦區神經元突觸的連接變化,從而促使個體情緒和行為的改變。
Walker等人采用功能性核磁共振成像(fMRI)測量了遭受過創傷性腦損傷(TBI)和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的現役軍人在繪畫藝術治療前后的靜息腦神經網絡的變化。這項研究基于fMRI領域被廣泛探索的默認模式網絡(DMN)的相關研究結果。DMN在靜息狀態時,存在較強的自發性活動,而在執行具有一定難度的認知任務時,會受到一定的抑制。TBI和PTSD的研究中都報告了DMN連接異常,疲勞、焦慮及認知障礙都有可能導致DMN連接異常。軍人用顏料、黏土或其他裝飾物對空白面具進行描繪。實驗分為兩組,分別進行創傷主題和愛國主題的面具繪制,結果顯示,兩組軍人的fMRI結果和自我報告數據均出現了顯著差異,繪制創傷主題面具的被試相較于愛國主題被試表現為更低的DMN活動,同時PTSD得分高。在事后報告中,創傷組被試表示制作面具使其回憶起關于死亡的記憶;愛國組被試則表示整個過程是愉快且有益的。在這個研究中,fMRI提供了精準的測量方式,可以探查被試在治療過程中靜息狀態下的“精神狀態”,可以監測、展示大腦變化。
與觀看藝術作品相比,創作藝術作品已被證明可以改變幾個大腦區域特別是頂葉和額葉皮層之間的功能連通性,同時可以改善抗壓能力。Kaimal等人使用近紅外腦功能成像技術(fNIRS)檢測了三種不同繪畫任務(涂色、隨意涂鴉、自由繪畫)過程中大腦的激活情況。結果發現,三種繪畫任務均導致內側前額葉皮層顯著激活,其中隨意涂鴉狀態下激活程度最高。一般來說,前額葉皮層與高級認知功能相關(如調節思維、情緒和行為),而內側前額葉皮層作為大腦獎賞回路的一部分在情緒、情感和動機系統中發揮作用。該實驗表明,通過繪畫創作可以顯著激活獎賞回路,提高參與者解決問題的自我效能感。作為一種可移動測量的穿戴式設備,fNIRS可用于各種研究領域,研究者可以在個體繪畫創作時收集其大腦皮層激活信息。
通過收集參與者的唾液樣本,評估其治療前后的皮質醇水平也是一種考察繪畫藝術治療有效性的科學方式。皮質醇(Cortisol)是一種腎上腺皮質激素,有時用來專指基本的“應激激素”,也是被廣泛研究的壓力標志之一。唾液皮質醇作為一種非侵入性的生物指標可以測量個體壓力反應的變化。研究表明,參與者進行繪畫藝術創作后的皮質醇水平顯著降低。Kaimal等人發現,短暫的繪畫創作導致被試產生了生理變化,75%的參與者皮質醇水平降低,而另外一小部分參與者皮質醇水平升高。在后續的自我報告中,參與者大多表示繪畫創作使其感到放松和愉快,壓力得到緩解,因而更專注。這項研究證明了繪畫藝術創作在調節情緒方面的有效性,而小概率的皮質醇水平升高說明繪畫創作有可能導致個體自我意識的深層喚醒,進而引發更大的壓力感。此外,繪畫創作誘導了冥想狀態,冥想可以降低脈搏、呼吸、血壓和新陳代謝速度。
情緒、認知和學習的生理機制研究,可以幫助治療師將理論和實踐融合,構建新的治療方案。Gazzaniga和Sperry對左右腦之間的功能差異做了開創性的研究,他們認為左腦掌控認知、言語及問題解決,而右腦擅長視覺、運動和整體思維。Schore指出,與情緒相關的邊緣系統與右腦的關系更為密切。可以假設,左腦掌控認知與邏輯思維和右腦掌控情緒與行為的能力往往無法結合,即個體的認知與行為、理性與感性之間存在偏差,通俗地說就是知道卻做不到。基于此,Cartwright首次提出雙邊藝術(bilateral art)方案。雙邊藝術是一種基于神經科學的藝術治療方式,可用于家庭關系、創傷和喪失等問題的療愈。在繪畫創作的過程中,左腦和右手腦都參與其中,以應對相反或沖突的感受。
參與者在一張標有中垂線的白紙上分別用左右手繪制主題場景,場景為預先根據治療目標設定好的問題。白紙的左側用左手繪制,右側用右手繪制,兩邊需要繪制相矛盾的主題,比如“我很好”與“我不夠好”。隨后參與者需要對相應問題進行七點評分,以此來評估治療前后對同一問題的信念強度。該方案通過左右手的參與,對認知與行為進行整合,將扭曲的信念調整到更適宜的狀態,使理性思維與感性思維同步進行,以達到消除偏差改善負面情緒的作用。
阿爾茨海默病是一種退行性神經系統疾病,患者的顏色識別、立體知覺、時間分辨和運動知覺等能力都會被不同程度地損害,患者在辨別藍色和綠色時存在明顯缺陷;因此,可選擇黃色、紅色或橙色等暖色系藝術材料。對這些特定缺陷所涉及的神經機制的理解可以為藝術治療提供信息,從而使治療方案更精準。在一項個案研究中,Guseva發現,有強烈對比色的藝術材料更能吸引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當注意力被吸引后患者更愿意參與后續活動。由于觸覺體驗可以激活視覺皮層;因此,除了平面形式的繪畫創作,治療師還可以引導患者拼貼畫、串珠等包含觸覺體驗的創作方式。這項個案中,患者在串珠創作后主動分享了內心的情緒感受,這說明對不同癥狀的神經生理機制的了解有助于治療師通過微小的改變增加患者參與度并優化治療方案。
Hass-Cohen等人提出了一項基于藝術療法的慢性疼痛評估方案,該研究被證明可以有效幫助患者評估并緩解疼痛。這項評估方案中,患者在治療師引導下進行四次主題繪畫,包括“畫出你的問題”“畫一個自己的形象”“畫出可以幫助你的事物的形象或符號”“畫出健康輕松的自己”。前兩幅畫會呈現患者的疼痛感官體驗和情緒及認知的表征;第三幅畫可以幫助患者找出問題的應對策略和資源;第四幅畫用來評估患者能否看到不一樣的自己。持續的慢性疼痛會激活下丘腦—垂體—腎上腺(HPA)軸,從而導致失控和無助。為了節約認知資源并在痛苦中幸存下來,人們從積極的防御疼痛轉向被動方式,了解上述神經機制,有助于指導治療師借助患者的繪畫找到使其積極應對的外部資源。有研究提出,杏仁核和前扣帶回皮層之間的聯系也可以觸發內源性痛覺調節機制。此時,人體會釋放天然的荷爾蒙,相當于一種止痛劑,這種對減輕疼痛的積極期望能產生類似于嗎啡的止痛效果。該研究將繪畫藝術與醫學治療有機結合,不僅進行了疼痛評估,也有效改善了患者的慢性疼痛癥狀。
繪畫作為人類一項與眾不同的技能,是人腦向復雜的符號和交流能力進化的標志。但是,繪畫在神經科學領域所受關注甚少,或許是因為繪畫創作涉及更多的認知神經加工能力,包括視覺空間技能、注意機制、對空間的不同心理表征、概念性知識、運動規劃和控制機制及空間操縱能力。例如,一條線的構造歸因于視覺—空間能力,還是運動執行能力,研究者無法將某種繪畫藝術創作結果進行具體歸因。
首先,藝術創作和創作過程是主觀且個人化的。大部分的繪畫藝術治療都是以個案形式進行的,治療師需要根據來訪者的具體情況制定針對性的方案。藝術創作是當下感受和表達的組合,即使是同一個來訪者也無法復制自己的創作。其次,繪畫藝術治療是一種互動關系,強調治療師和來訪者平等的交互性,咨訪關系是治愈的基礎,也是治療過程的一部分。治療師是不同人格的載體,會在不同情境下與來訪者形成不同的咨訪關系,這種互動關系是主觀的,很難監測與控制。神經科學在深入治療過程探究時,所得的數據結果往往只能說明該個案的變化,不能將變化推及其他群體。更重要的是,藝術治療的主觀性和額外變量的產生導致無法復制測量過程。
神經科學為繪畫藝術治療的科學探索提供了一個框架。一方面,神經科學的方法與設備可以有效測量藝術治療過程中參與者大腦變化的數據,使繪畫藝術治療的過程可以呈現,幫助治療師理解患者的創作過程;另一方面,神經科學相關理論為繪畫藝術治療提供了方法論依據,并擴展了治療范圍,神經科學研究可以用來支持治療方案的開發與評估。
由于藝術治療涉及不同腦區,目前,研究在整合方面尚不充分。此外,繪畫藝術治療的主觀性也是導致神經科學的考察結果無法延伸的原因之一。未來需要更多的臨床治療師、藝術家、心理學家及神經科學家們交流互動,進行更深層次的融合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