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言鵬
上海對外經貿大學,上海 201620
人類在漫長的歷史中隨著對拳腳與武器使用的深入,逐漸總結出了相應的技術,是為徒手武術與器械武術。基于不同的社會土壤,各地的武術經長期發展,形成了不同的武術文化與武術傳統。[1]這些上層建筑與其他社會文化一起構成了該社會文化圈中的重要環節。[2]以歷史的眼光來看,武術與武術文化由于包含了當地的風俗而具有鮮明的民族屬性,是弘揚和傳承傳統文化的良好媒介。器械武術是武術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方面,在冷兵器時代,武器的使用技術在軍事和生活中都有著很高的價值;另一方面,隨社會的發展,各式武備等器物被打上了深深的文化烙印,是該地區文化的重要載體之一。[3]例如,一談到十八般兵器,人們就立馬想到中華武術的博大精深和中華文化的歷史積淀;一談到十字護手,歐洲騎士和騎士精神就會出現在人們腦海。器械武術作為古代人們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與民族傳統文化形成了緊密而不可分割的融合。保護、傳承與弘揚傳統文化是我們的共識。武術文化作為傳統文化的重要部分,也應得到同等的重視。武術文化作為武術的衍生產物,根植于武術,無法脫離武術這一基礎而獨立存在。因此,對于武術文化的保護、傳承與弘揚離不開對武術本身的保護、傳承與弘揚。由此觀之,傳統文化、武術文化及傳統武術,尤其是器械武術的傳承,是一體的。我們應傳承的不僅僅是武術文化,更是武術本身。
器械武術早已融入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盡管受到時代發展的強力沖擊,其巨大慣性使其依然得以繼續傳承。在火器時代之初,刺刀、騎槍和馬刀技術作為戰場的實用技術,是器械武術的重要內容。即便現在,在軍隊搏殺、特種作戰、治安防暴等特定環境下,依然存在使用冷兵器近身搏斗的需求。在近代欠發達的國家和地區抗擊侵略者的過程中,為迅速擴軍、喚起人民的反抗意識,冷兵器得到了重新列裝。[4]在此過程中形成了習武之風。法外私斗也催生了諸如拐杖術、棍術、匕首格斗術的器械武術,部分有實用價值的器械武術還是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和平年代下,刀劍及其技術在實用性逐漸缺失后逐漸脫離基層士兵的實際應用,而成為上層人士的裝飾性、禮儀性武器。相應地,中國擊劍、歐洲劍術、日本劍道等技術,也被打上“上流”“高雅”的符號,受到人們追捧。[5]修身養性,成了習練武術,尤其是劍術的重要價值之一。此外,器械武術也借助文化作品普及與傳播。打斗是塑造角色形象、展現文化內核的重要要素,[6]服務于劇情的推動和矛盾的表現;[7]在一些作品中,器械武術的技術更是作品主要渲染與描繪的對象。不同區域的武器裝備在外觀、風格上的顯著特征一定程度上也能反映使用者的文化背景與行為風格。在我國,以武林門派、招式套路、功法訓練等現實內容為題材的武俠作品通過對武術技術的適度夸張,滿足人們對于仗劍天涯、快意恩仇的武俠江湖的想象。同樣,在歐美,各式各樣的影視游戲作品也對于決斗和戰場搏殺進行了描繪。與中式武俠相似,西式劍客與騎士也都重視榮譽、武藝精湛,不少人因此而模仿并習練武術,[8]很多擊劍培訓機構也以此為賣點進行自我宣傳,獲得社會的認可。然而器械武術全面衰退的現狀無法掩蓋。它承載的禮儀性、文化性符號的增加,恰恰源于其實用性的消減,習武之風日漸失去實踐基礎。很多作者對器械武術不再了解,故在創作中只得訴諸想象,使其逐漸夸張,甚至飛天遁地、無所不能。當[9]其夸張程度與魔法無異,它就不再是傳統文化的載體,無法勝任弘揚傳統文化的需求。在新的時代下,武術在作戰、防身中的實用價值已大不如前,其上承載的武術文化也面臨扭曲。因此,我們更需探索器械武術在新時代下保護與傳承的新路徑,以消除武術文化日漸扭曲之風險。
由于武術實用性的缺位帶來了價值的空缺,在舊有價值之外,傳統武術必須尋找新的價值以借以傳承。通過競技化將武術轉為體育項目,為傳統武術與武術文化在當代的繼續傳承開辟了道路。武術的競技化,以公平性、安全性和觀賞性為原則,通過設置規則,將武術的應用場景移植至體育運動與比賽中。[10]其中,公平性要求選手應當盡可能僅以自身技術為制勝因素。因此比賽規則需要力求避免技術外的因素影響對選手水平的判斷;安全性要求選手使用護具、降低攻擊威力的武器裝備,并視情況設置禁擊部位和禁用技術,如使用頭盔、鈍劍、拳套,禁止攻擊襠部、禁用摔技等;觀賞性則鼓勵選手主動進攻以產生對抗或展示高難度技巧,而非為求勝、求穩而長時間僵持、對峙。使用刀劍的技術(以下簡稱“劍術”)無疑是最經典、最典型的器械武術,具有廣泛的應用場景和悠久的歷史。在世界主要國家與地區,均發展出了成體系的劍術。雖其在現代的走向有些許差別,但它們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通過競技化之路繼續傳承。歐洲刀劍在戰場上式微后,其形制、技術日益體現無甲狀態下民間私斗的需求。迅捷劍(Rapier,又稱刺劍)由此產生。由于攜帶不便,其逐漸演變為形制類似,但尺寸與威力更小,更具裝飾性的小劍(Small Sword)。火器出現后,軍刀(Saber)作為騎兵的重要武器重回戰場,并成為軍官的隨身武器,同樣被用于決斗。近代以來,隨著人們觀念的進一步轉變與冷兵器在歐洲的徹底衰落,迅捷劍、小劍與軍刀決斗分別演變為重劍、花劍與佩劍這三種體育項目。見血的決斗成了安全優雅的體育運動,傳統的劍術借助擊劍學院、劍術論文而得以繼續傳承和發展。[11]同樣地,日本刀劍在平安時代后即已成為象征武士地位的禮儀性武器。在火器引進后,冷兵器的技術不再實用,上級武士便強調通過修習劍術、鍛煉身心以展現其貴族地位。相應技術不斷深化,形成了諸多流派。[12]明治維新后,由于政府的重視與失業武術家對劍術復興的嘗試,現代劍道的基本制度以日本劍術中利用竹劍和護具的訓練方法為基礎逐漸確立。[13]在中國,刀劍的技擊之術自春秋戰國即已興起。千百年來,刀劍在中國早已不是單純的冷兵器,也早已不單純從屬于武術與武術文化,而是我國傳統文化的重要代表。但隨清政府對民間習武的嚴格管制與洋務運動前軍事技術的衰落,冷兵器的技藝逐漸消沉。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央國術館開設短兵課程,廣納武術名家共同研究。項目發展至今,形成了現代中國兵道(短兵)項目。在各方推動之下,中國兵道(短兵)于2016和2019年舉辦了兩屆全國武術短兵比賽。兵道(短兵)項目除了技擊技術,也包含禮儀規范,有助于體現民族精神。此外,它的規則相對于擊劍與劍道更為開放。[14]依據《武術兵道(短兵)競賽規則(試行)》,除了容易造成危險的后腦、喉部、襠部禁止擊打外,身體各部基本上均為有效得分部位。這也有利于傳承與發揚各門各派的技術。此外,我國也大力發展各種套路武術的競技項目,為中華武術的傳播作出了貢獻。[15]
回顧武術的目的及其原旨,可以看到,武術要求通過運用技巧,在格斗中擊敗對方。其中,“運用技巧”指運用技術掌控肢體與武器,在打擊對方的同時保護自己,此為“技擊”。而“擊敗對方”則是武術技術實際運用的外在表現,此為“實戰”。由于社會觀念的轉變,實戰性在當代主要表現為通過比賽一較高下,即所謂之“競技”。技擊性與競技性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技擊性是武術與器械武術的本質要求[16]。武術以人和人的對抗為主題,技術是否有效,必須通過對抗進行檢驗。因此武術技術也應以技擊性為標桿,借以去偽存真和繼續發展。競技性則要求武術項目提供一定標準與規則,通過直接對抗或技巧展示,以判斷雙方強弱。因此,技擊是武術與器械武術的核心,而技擊又要借助競技的形式得以發揮。由此,只有同時滿足“技擊性”與“競技性”的要求,武術與器械武術才能更好地傳播。長久以來,由于安全性所限,器械武術對技擊性一直有所回避與疏離。除擊劍、劍道和短兵等競技化項目,其他項目均難以真正觸及技擊性。器械武術只得求諸強身健體、弘揚文化的其他價值,以在新的領域得到發展。由于器械的存在,技法而非功法才是器械武術的研究重點,注重功法練習,脫離技法訓練僅僅使器械武術在回避技擊性的要求后繼續存續,卻并未對其發展作出貢獻。[17]同樣,文化產物所發展的也是武術的衍生產物,而非武術本身。“不忘本來才能開辟未來,善于繼承才能更好創新”[18],我們在追求衍生價值的同時也不能拋棄器械武術對于“技擊”這一根本價值的追求。[19]在實踐中,也有不少人通過理論分析與講解傳承器械武術技術,這能夠體現技擊性的要求。但在技術講解中,陪練方往往只能對講解方使用特定技術,還必須配合講解方的套路做出特定動作,顯然并不具備真正的競技性。另外,很多單操項目,雖將具有實戰性和技擊性的技術編排其中,但同樣沒有競技的環境。以上方式無疑注重技擊性,但脫離競技與對抗,武術就無法過濾脫離實踐的紙上談兵。[20]武術技術要在實踐中應用,除具體招式外,還需考慮距離、節奏、戰術思路等因素。如不通過實踐進行檢驗,魚目混珠的技術將大行其道。套路中具有技擊價值的技術細節也很可能在傳播中被華而不實的技術所替換。[21]
將技擊性和競技性有機結合,才能充分發揮器械武術的吸引力。正因如此,擊劍、劍道和短兵等競技化項目才能在器械武術的傳承中取得良好效果,并得到公眾普遍認可。由于器械武術的打擊威力更大、對安全性要求更高,器械武術更要向安全性妥協,從而更易減損技擊性與競技性。此外,競技體育所具有的功利性也使高度競技化的體育運動中的武術技術逐漸開始“失真”。[22]
器械方面。在器械層面,由于技術所限,擊劍、劍道與中國短兵無法在武器擬真的前提下保障選手的安全,因此武器均以輕量化或軟質化減少威力,并需穿戴護具。依據國際擊劍聯合會的規定[23],重劍應低于770克,而其原型迅捷劍的重量一般不低于1200克;擊劍中,佩劍和花劍的重量不得超過500克,低于軍刀的800-1000克與小劍的700克。在劍道中,“大學生/一般人”級別的男性選手所使用的竹劍的重量標準為510克。[24]也低于真實日本刀的重量。此外,依據《武術兵道(短兵)競賽規則(試行)》,兵道(短兵)比賽中,最重量級的80KG級及以上成年男子組的器械重量也僅有500克。上述過輕的器械使選手能以更快的劍速使出真實刀劍無法做出的招數。擊劍和兵道(短兵)器械較高的柔韌性使其在格擋時會彎曲變形,加之劍速過快,格擋難度與“雙殺”概率大幅增加,比拼命中先后,而無攻防轉換的情況常見于賽場之中。擊劍的柔韌器械甚至還催生了真實劍斗不可能存在的“甩劍”的技術。顯然,這樣的器械所衍生的技術,和實戰技術相差甚遠。[25]此外,護具也會影響選手的靈活性。有學者指出,在2016年首屆全國武術短兵比賽中,手套在解決防護問題的同時,對腕部和手指的靈活性產生了很大限制,以至于很多技術無法使用。[26]以上可見,擊劍、劍道與短兵所用的器械,一定程度上破壞了真實技術賴以存在的土壤,為不真實技術的傳播打開了大門。
規則方面。除了器械方面的規定,得分判定的規則也會潛移默化地影響技術的面貌。由于規則所限,比賽中使用的技術與實戰技術的差別越來越大。例如佩劍中,因規則和場地所限,選手不得采用交叉步,也沒必要訓練不適用于長形賽場的斜步;在佩劍與劍道中,腿部均為無效部位。但實戰中,對腿部的威脅是控制距離和轉化高位優勢的關鍵;在兵道(短兵)規則中,“地躺打法”、反握被視為倒地、犯規技術而無法得分;所有項目的主流規則均將抓劍、摔、投規定為犯規,但在實戰中,有效的抓劍、摔、投往往能直接形成控制,一擊制勝。此外,擊劍中的優先權乃是沿襲決斗規則,希望選手以自保為優先原則,先防御再進攻。但這恰恰導致雙方為了奪得主動權,反而爭相發動進攻,與規則本意背道而馳;在劍道中,選手必須在命中的同時,通過“氣合”明確喊出所打擊的部位才能有效得分。但過于嚴苛的得分條件使選手反而需要訓練實戰意義不大的技術,為選手帶來了額外的負擔。此外,佩劍、劍道和短兵中均沒有對于刃的判定。在現實中,刃筋不正、劍面拍擊無法造成有效傷害,而在上述項目中,選手反而能因無需注重刃筋而取得節奏上的優勢。由此可見,競技性的引入是為了填補器械武術實用性的缺位,然而競技性與實用性在價值中的差異逐漸導致技術與實用脫節,產生導致武術文化扭曲的風險。因而器械武術在當代的繼續傳承,除要結合技擊性與競技性,還需引入其它元素以修正競技性與實用性的差異。
歐洲歷史武術(Historical European Martial Arts,簡稱HEMA),是歐洲不同形式的武術體系的統稱。普遍認為,廣義的歐洲歷史武術(HEMA)是指起源于歐洲的各種武術體系的總和。狹義觀點的持有者則認為,由于歐洲的歷史武術已經斷代,因而只有經重建而重見天日的技術才能被稱之為歐洲歷史武術(HEMA)。歐洲歷史武術復興,旨在還原實戰環境下的武術技術,它起源于十九世紀末的歐洲。英國劍術愛好者阿爾弗雷德·赫頓(Alfred Hutton)在參軍后,因其極高的劍術水平被邀請在軍隊中講習劍術和刺刀技術。退役后,他以實戰為重點,重建歐洲歷史上的武術流派并四處開辦講座、演示劍術。他分別于1889年和1890年出版了講述軍刀,而非佩劍技術的《冷鋼》(Cold Steel)和關于刺刀技術的《刺刀教典》(Fixed Bayonets)。后者甚至影響了軍隊高層,使英國騎兵軍刀制式由彎刃劈砍軍刀轉為直刃刺劍。赫頓還將史實劍術融入戲劇作品中,他為《羅密歐與朱麗葉》編排的打戲引起了巨大反響,這一切都使得史實劍術重回社會公眾視線。[27]赫頓去世后,關于史實劍術和歷史武術的研究因兩次世界大戰而短暫停滯,但戰后,研究者很快重拾赫頓的研究。由于歐洲器械武術技術的傳承大多已中斷,研究者們只能以存世的武術文獻的記載為主要參考。此類文獻往往年代久遠,充滿各種暗語與口訣,晦澀難懂。因此研究者需要借由實際模擬演練,推斷文獻的真實含義。劍術愛好者的加入,促進了研究者團隊的壯大,和武術技術的發掘。在此基礎上,愛好和研究者團體發展出了練習與對抗(Martial sport/art)、 發 掘 與 重 演(Reviving/recreating martial heritage)和研究與實驗(Scientific experiments and research)這三個有機聯系的子方向。[28]這三個子方向發揮著不同的作用,“發掘與重演”為“練習與對抗”所的技術提供了樣板和實戰性的要求;“練習與對抗”可以驗證“發掘與重演”提出的理論;“研究與實驗”則以史實武器形制、武器的打擊效果、真實的決斗規則為依據,開發器械與護具、設定對抗的規則。
在現代科技的輔助下,研究愛好者們著手對訓練武器和護具進行改良。目前的鋼制訓練武器既能還原真實武器的手感和重心,又能在刺擊和斬擊時通過合理彎曲和振動降低打擊威力;護具也能在覆蓋全身、抵擋訓練武器全力擊打的同時保證輕便靈活性。愛好者們終于可以丟掉木質棍棒和柔弱劍條,轉而握持厚重堅實的擬真武器,并在逐漸開放的對抗規則之下如實戰中那樣對對手幾乎任意部位發起攻擊,并由裁判對打擊效果進行綜合判定。技術不再因打擊區域無效而無人問津。歷史武術競技體系借以實戰性對競技性加以修正,使之成為實戰性指導下的競技性,實現了技擊性、競技性和實戰性的有機統一。原汁原味呈現的武器、規則與技術,給練習者帶來了真實的體驗;愛好者們成功復原古籍中所記載的技術時,也能感到自己與古人心意相通。這正是歐洲歷史武術(HEMA)的魅力所在。由于各項要素的齊備,愛好者團體自發組織的“比試”很快便升格為正式比賽。自1998年開始,各賽事在歐洲、北美與大洋洲紛紛出現。目前最負盛名的賽事為始自2006年的瑞典劍魚(Swordfish)比賽。在賽事的推動下,各種器械護具品牌、賽事與選手排名系統(HEMA Rating)相繼誕生。[29]2019年,歐洲歷史武術(HEMA)作為表演項目進入歐運會[30],展示其強大的生命力。在數十年的發展中,HEMA(歐洲歷史武術)的比賽始終堅持其“初心”,即以對實戰情況下武術的還原與發展為原則,不斷優化器械、裝備與規則。當前,歐洲歷史武術(HEMA)發展出了以長劍(Longsword)、迅捷劍與格擋匕首(Rapier& Dagger)、軍刀(Saber)、單手劍與小盾(Sword &Buckler)為代表的對抗與競技體系。它因其對技術在真實對抗環境下的重視在現有的器械武術乃至武術競技體系中獨樹一幟。由于該競技體系源自對歐洲歷史武術(HEMA)的研究,人們往往直接以“HEMA”來指代此類劍術項目。但是,“HEMA”強調的是歐洲的傳統武術。當世界各地的人們運用各自的傳統武術參與其中的時候,這個項目的內核——歷史武術(Historical Martial Arts,簡稱HMA),就從歐洲歷史武術“HEMA”中剝離了出來。其專屬于歐洲的成分被世界各地的傳統武術所取代,而對于真實有效的技術的還原與追求則得以保留與發揚。雖然歷史武術競技體系更側重于競技比賽,但它仍是歷史武術與歷史武術復興的重要一環,不能自歷史武術復興中脫離,依然要堅持對實戰環境下的武術技術的還原。
真實性是歷史武術競技體系最鮮明,也是其區別于傳統的武術或非武術競技運動的最大特征。比賽提供擬真的器械裝備,或對裝備的擬真性提出要求,并要求選手所使用的技術盡可能接近現實中的實戰技術。比賽中,裁判也會綜合選手的力度、武器重量、刃筋,判斷打擊是否有效。過輕的碰擦、距離不足的拖割均是無效的。甚至被對手抓住的刀劍,如不能對對方手部產生足夠威脅,也不算做有效打擊。其次,實踐性是維持歷史武術競技體系生命力的根本。武術本身就是源自于實踐的科學。其生命在于經驗而非邏輯。由于戰斗中節奏、距離等要素在當前仍無完備的理論模型,因此對武術技術的研究無法單純通過推演進行。慢速演練中萬無一失的套路,在全速全力的對抗中很有可能無法奏效。而實踐性則為所有技術提供了驗證的機會。通過穿戴護具進行模擬,人們方能真正理解一些招式的原本含義。此外,多元性也是歷史武術競技體系的重要特征。真實戰斗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技術的真實有效性必須能夠經受多元環境的考驗。因此,規則一方面要保證技術不因規則規定而失去生存空間,另一方面也鼓勵選手嘗試并探索“一切能在現實中有效使用的技術”。在賽場上,除了“黑名單”中的危險技術,選手可以使用任何技法。例如在長劍比賽中,選手可以手持歐洲長劍,使用日本刀、苗刀、短矛、單手刀劍的技術,也可以胡亂揮舞,拳打腳踢,至于是否奏效,則另當別論。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任何技術的有效性都可以在賽場上加以檢驗。當然,當下歷史武術競技體系的發展也存在諸多挑戰。器械武術所能實現的擬真程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安全器械,尤其是護具的表現。擊劍、劍道項目的“失真”,很大程度也是因為當時護具水平不足,真實性需要向安全性作出極大讓步。雖然目前常規刀劍項目借助現代科技,已經可以安全地以全速全力進行對練,但依然無法完全擺脫護具和練習武器的制約。同時,對于如長棍、鞭锏、長戟(Halberd)、雙手巨劍(Zweihander)等威力巨大的武器,現有護具仍無法實現有效的防護。此類武器只能通過傳統套路演練或減速收力的切磋進行研究與傳承。但相信隨著技術的進一步發展,這些項目終有一日也可以實現真正的對抗。另外,在推廣方面,由于缺乏政策與資金支持,歷史武術競技體系的比賽只能依賴兼具實力與名氣的愛好者團體或俱樂部聯盟來舉辦;選手與各類參與人員也無法實現職業化。因此,歷史武術競技體系尚需繼續發展以更加充分地發揮其價值。
值得一提的是,徒手武術領域的綜合格斗體系(Mixed Martial Arts,簡稱MMA)也以類似理念為指導。它同歷史武術競技體系一樣,也采用“技術黑名單”,只規定禁用技術,對其他技術則不加限制,具有很高的規則開放性。選手在賽事中便可任意選擇技術,通過各種方式擊敗對手,無需拘泥于技術種類和風格。得益于此,該項目迸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31],并迅速成長為國際性的體育競技運動。但是,批評聲音隨之產生。批評家們認為,在以UFC(Ultimate Fighting Championship)為代表的綜合格斗賽事中,規則為追求安全性,要求選手使用大幅降低拳擊打擊力的拳套,拳擊技術的作用被削弱。擅長地面技的選手可以輕易冒著拳術選手的擊打,突入纏抱距離發揮自身優勢,因此地面技得以大行其道。他們強調,鑒于UFC與MMA所依據的規則較為統一,且修改頻率較低,UFC與MMA所追求的開放性,已經變為片面的、僅在特定規則下才適用的真實性與開放性。在這一點上,歷史武術競技體系的愛好者們普遍認為,歷史武術競技賽事不應急于建立統一的規則。一成不變的規則必然會導致選手投機取巧地對其濫用,并開發出專門適用該規則的“最優解”,再次使技術“失真”。因此,歷史武術競技體系的愛好者們依據他們對于保護自身重要區域、權衡進攻與防御等原則的理解的不同,制定了多元化的規則,并對規則相互包容。不同賽事的規則細則,往往在賽前才發布。由此,選手若要在比賽中取得優勢,唯有提高自己的綜合技術水平。
國內以器械武術,尤其是劍術為主要技術內容的練習組織由于受到我國短兵運動的影響,往往以軟質武器為主流裝備,在護具上則五花八門。隨著歷史武術競技體系的引入和組織的逐漸壯大,國內的愛好者組織開始自制劍術夾克、尼龍聚合物刀劍、鋼制練習劍等器械與護具,并參考國內外成體系的技術文獻進行自學、翻譯與普及。他們同歐洲歷史武術復興運動一樣也產生了練習與對抗、發掘與重演和研究與實驗這三個領域的細分。由此,愛好者不論是熱愛實戰,還是鐘情于還原古籍,抑或單純喜歡古裝、刀劍、盔甲,都能找到一席之地,推動組織壯大。經歷了多年摸索、積累與孵化后,全國首屆HMA歷史兵器格斗大賽由上海歷史武術俱樂部(SHMA,Shanghai Historical Martial Arts)于2017年10月在上海舉辦。[32]HMA,即為Historical Martial Arts的縮寫,意為歷史武術。比賽吸引了全國各地的上百位武術愛好者。從初進高中的少年到年近五十的“尚武老哥”,甚至臺灣省的選手,都登臺一較高下。在比賽中,歐洲劍術、中國苗刀、太極劍、中國短兵、日本劍道等各種武術體系均得以在場上碰撞。當前,國內頂尖賽事仍然是由上海歷史武術俱樂部(SHMA)于每年十月舉辦的全國大賽,但國內各大俱樂部也互不相讓,競相組織自己的賽事,如山東兵擊聯合會舉辦的山東省兵擊聯賽。組織與賽事的蓬勃發展使得武術研究的土壤逐漸肥沃。傳統武術中的技法也隨之煥發新生。在各自發展之余,國內俱樂部也集中力量為歷史武術競技體系的發展作出貢獻。例如,以上海歷史武術俱樂部(SHMA)為代表的16家俱樂部于2020年6月1日成立了CHMA兵擊聯盟并進而發展出了CHMA系列賽事。[33]其以團結共助為宗旨,以形成良好的器械武術的社區環境,推動器械武術及武術文化的發展與進步為目的。它致力于借助合作交流與、大型賽事的舉辦對歷史武術競技體系及其理念進行發展與宣傳,進而提升中國在世界歷史武術賽事中的聲望和口碑。
得益于良好對抗環境的構筑,歷史武術競技體系在國內的傳播也對其他的器械武術競技體系產生了很大影響。其他體系下的各種組織也樂于吸收歷史武術競技體系的精華并對自身的器械武術項目作出調整。以中國短兵體系下的組織為例,近年他們開始嘗試使用外部柔軟,而內部剛性更強的短兵以強化格擋和交劍時的手感;護具也不再借用自其他項目,轉而使用專門研制的短兵專用護具,在防護上更為全面有效,以適應剛性更強的器械和更為開放的規則。[34]部分賽事還設綜合項目,使選手可以使用安全弓箭、短兵與盾牌進行交手[35],模擬異種武器的混合對抗。日本劍道體系下的組織,也對開放性和真實性做出嘗試,發展自己的特色賽事。賽事分為單手與雙手組,有效得分區域擴展到全身。[36]為此,選手需穿戴全套防護手套、護裙、護襠、護臂、護腿、劍道頭盔、劍道胴。裝備配置與歷史武術競技體系是一致的。比賽中則可使用不同形制的武器,包括歐洲長劍、中國雙手單手劍、日本刀、阿拉伯彎刀等。其重量、重心等相對于劍道的竹劍,也更符合史實。[37]傳統的短兵與劍道項目通過交流取得了發展。在日常交流中,人們也不對歷史武術、經改良后的劍道和短兵加以嚴格區分。他們求同存異地總結項目中“冷兵器”與“搏擊”的共性,將體現實戰型和技擊性的冷兵器格斗項目統稱為“兵擊”,形成了更具包容性的大概念。在由歷史武術競技體系發展而來的這一平臺上。只要合乎安全規范,不同武術流派即可大開大合地切磋交流。我國傳統器械武術也因重獲實踐性而煥發光芒。一些原先練習歐洲長劍、軍刀技術的愛好者,也“師夷長技以制夷”,通過科學方法實踐研究我國傳統武術中的器械部分。在國內器械武術更加務實、更加重視實踐的氛圍的形成過程中,歷史武術競技體系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歷史武術競技體系和歐洲歷史武術復興中所使用和總結的方法論,促使大批有中國傳統武術背景的愛好者對我國傳統武術進行研究、發展。愛好者們結合《單刀法選》《手臂錄》等中國傳統武術典籍進行研習,將大槍與苗刀技術逐漸系統化、理論化。[38]當前理論以“槍理”“劍理”等由武器形制決定的基本規律為基礎,輔以架勢、步法,形成了較為完善的技術體系。此外,在上海歷史武術俱樂部(SHMA)舉辦的2019年第三屆全國HMA歷史兵器格斗大賽及2020年第四屆CHMA歷史兵器格斗交流賽中,大槍和苗刀也成為了正式的比賽項目,為國內傳統器械武術修習者提供了很好的交流平臺。在文化領域,歷史武術基于對武器打擊效果的研究成果帶來了新元素。例如《長安十二時辰》中,刀劍、弓弩對無甲目標殺傷可觀。而著甲的對手,必須使用槍矛、錘斧等重型武器才能克制。此外,鎧甲會破損、盾牌可用于擊打、使用儀仗鎧甲和武器難以對抗身著實戰裝備的對手……作品通過對戰斗中的裝備選擇及應對策略進行刻畫,豐富了人物形象,也使得劇情發展更為合理。此類細節的展示,對古代盔甲與武器知識的普及大有裨益。
良好的方法論對實踐有指導作用,也能通過實踐間接地影響與之聯系的各個領域。歷史武術競技體系雖是新事物,卻已展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它對器械武術傳承的改良,既推動了器械武術競技對抗的多元化發展,又為我國傳統武術的發掘與實踐提供了良好的平臺與方法論,更間接促進了武術文化及文藝領域的發展,對于傳統武術與武術文化的傳承發展具有極高的價值。對此,我們應當發揚我國武術海納百川的特點,以揚長避短的態度對待歷史武術競技體系,在發揚其優勢的同時,針對現有的不足之處加以完善。在發揮歷史武術競技體系的優勢方面,我們應當鼓勵對歷史武術競技體系及其規則進行研究與討論,推廣其理念與各類賽事,逐步形成完整的產業鏈,促進不同武術與武術文化之間的交流。進而借助歷史武術競技體系的方法論,對我國傳統武術的武學體系進行整理和發展。另一方面,我們也應當鼓勵對更有利于還原真實情況下器械武術技術的器械、護具的研究,鼓勵以科學方法探究武術技術的科學原理等。通過良好氛圍的構建與維持和對歷史武術競技體系本身的發展完善,更好地保留、弘揚器械武術、傳統武術與武術文化,為世界武術的發展貢獻“中國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