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游學視角看“徐霞客游記”創(chuàng)作情緣

付 捷 涂美珍

豫章師范學院文化與旅游學院，江西南昌 330103

引言

在現(xiàn)代旅游學的術(shù)語中，“山水”是具有美學、科學、文化價值的景觀。所謂“山水文化”是以自然山水為主要對象和基本素材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化形態(tài)和文化現(xiàn)象[1]。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山水景致不僅能給人帶來審美愉悅，而且是連接家與國、天與地的精神紐帶，是士大夫?qū)Υ笞匀坏木褡非笈c情感寄托。《徐霞客游記》可說是這方面的杰出代表，它繼承發(fā)揚了酈道元《水經(jīng)注》開創(chuàng)的傳統(tǒng)，又吸取了柳宗元《小石潭記》的經(jīng)驗，達到了科學和文學的完美結(jié)合。

《徐霞客游記》是明代地理學家、旅行家徐霞客創(chuàng)作的一部以日記體為主的地理學巨著，包括游歷黃山、雁蕩山、恒山等名山大川的散文十七篇和《浙游日記》《黔游日記》《滇游日記》等日記，經(jīng)季夢良“遍搜遺帙”整理出60多萬字游記，是系統(tǒng)考察研究中國地質(zhì)地貌的開拓之作，同時也是一部優(yōu)美抒情的散文游記佳作。其在地理學、文學和史學上都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被清代學者錢謙益譽為“世間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

一 家庭的富裕提供了游歷名山大川和創(chuàng)作的物質(zhì)條件

中國傳統(tǒng)山水文化興盛的原因一是國力強盛，經(jīng)濟繁榮，為文人提供了游歷名山大川、隱居幽谷名園的物質(zhì)條件。二是魏晉之后社會隱逸之風盛行，促進了山水文化的繁榮。當文人厭倦官場或者政治上受到打擊時，崇尚老莊，寄情山水。有些人是為追求仕途，曲從“終南捷徑”吟嘯山林。《論語》中說：“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從《徐霞客游記》的創(chuàng)作來說，首先是國家的穩(wěn)定繁榮和家庭的富裕為徐霞客提供了游歷名山大川的物質(zhì)條件。徐霞客出生于江蘇江陰的一個富庶人家，據(jù)明人筆記《共山堂外紀》對徐家家境的評價是“富甲江南”；另一本筆記《戒庵老人漫筆》寫得更翔實：徐霞客祖上為江陰首富，他的曾祖當時分家產(chǎn)時，光田產(chǎn)就分到了12597畝。這些田產(chǎn)，如果從南走到北，能走五十余里。錢謙益的《徐霞客傳》中記載“踐更繇役”，意思徐家家大業(yè)大，可以出錢請人代替服徭役。正是有這強大的財力作為后盾，才能使徐霞客沒有后顧之憂，支撐他數(shù)十年的漫游生活。徐霞客的祖上還修建了一座萬卷樓來藏書，《萬卷樓記》中如此描述：“茲樓也，儲川岳之精，泄鬼神之秘，究古今之奧”。豐富的藏書，這給徐霞客博覽群書和創(chuàng)作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

二 父母的開明和家族的支持

徐霞客的曾祖父徐經(jīng)因明代弘治年間的“會試泄題案”終身不仕而郁郁不得意。父親徐有勉謹記祖上遺訓，一生不曾參加科舉考試，也不愿同豪門權(quán)貴交往，反而喜歡游覽山水。徐霞客受其父親影響同時也受到耕讀世家的文化熏陶，年少時就聰慧曠達放任，好博覽群書。他涉獵范圍非常廣泛，除了誦讀儒家十三經(jīng)典外，對于《水經(jīng)注》《山海經(jīng)》之類的地理書籍更是愛不釋卷。他只參加了縣里童子試但未考中，后來再沒有參加過科舉考試。他父親見他淡泊功名，便不再逼迫他參加科舉，而是勉勵他修身齊家，做一個雋秀明禮的才子。徐霞客在鄉(xiāng)里文名遠播，又仗義疏財，喜歡結(jié)交文人雅士。徐霞客為母親八十壽辰建晴山堂，他的好友高攀龍、宋濂、文征明、錢謙益、董其昌、祝允明等85位名流學士寫了94篇詩文相賀。他父親病故時，19歲的他本想外出游歷，但是礙于“父母在，不遠游”的世禮訓誡，他須在家侍奉老母，只好打消了出游的念頭。他母親知書達禮、善解人意，她鼓勵兒子說：“身為男子漢大丈夫，應當志在四方。到天地間去舒展胸懷，廣增見識。怎么能因為我在，留在家園，因為無法掙脫束縛而最終一事無成呢[2]？”母親遣之出游東南佳山麗水，臨行前還親自為他做了遠游冠，他二十二歲第一次遠游，直到他五十六歲逝世，30年時間多半是在旅行途中度過的。徐霞客每次出游歸來都會給母親講述旅途的收獲和趣聞，他母親總是非常開心和欣慰，為兒子自豪。由于母親高齡，徐霞客一度打算中止出游，待在家鄉(xiāng)侍奉母親。但母親見他執(zhí)著旅游，不愿看到兒子閑在家束縛郁悶，竟然和兒子一起到周邊旅游，這一舉動讓鄉(xiāng)鄰瞠目結(jié)舌。第二年，他母親82歲去世，因為要守孝三年才暫停了遠游。徐霞客特立獨行的舉止，不為世人所理解和接受，他在當時有“奇人”“畸人”的稱號。徐家家族卻對他游山玩水“不務正業(yè)”的另類行為見怪不怪，對他抱有寬容態(tài)度并給予支持。在1618年（萬歷四十六年）親友們組成旅行團陪徐霞客沿長江直上，游覽了廬山等地。1630年（崇禎三年），他年邁的叔祖父和他一同游覽了福建。1632年（崇禎五年），徐霞客的族兄又和他一起游覽了雁蕩山和天臺山。

三 “朝臨煙霞而暮棲蒼梧”的人生志向

徐霞客生活在程朱理學、八股取士盛行的明朝，他卻卓爾不群，醉心于古今史籍及地志、山海圖經(jīng)的收集和研讀。當讀到《晉書·陶淵明傳》時，徐霞客被陶淵明樂安天命，放逸山林的人生態(tài)度深深打動，他立誓：“大丈夫應當走遍天下，朝臨煙霞而暮棲蒼梧，怎能拘于一地終老一生[3]？”很明顯他受到儒家和道家思想的影響很大，儒家人生哲學里中一種積極的人生態(tài)度：“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道家文化則屬于山林文化，“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他經(jīng)常獨坐空谷聽雪，能聽上大半天，“如畫山色凈似洗，入耳泉聲清如鳴”，真正的達到人與自然的和諧，天人合一。徐霞客晚年曾不無自豪地說：“張騫鑿空，未睹昆侖；唐玄奘、元耶律楚材銜人主之命，乃得西游。吾以老布衣，孤筇雙屨，窮河沙，上昆侖，歷西域，題名絕國，與三人而為四，死不恨矣。”徐霞客此語，不僅是對自己堅韌意志、不忘初衷的肯定，也有對自己投入精力、財力的夸耀。

徐霞客三十多年間先后進行了四次長途跋涉，足跡遍及16個省，都是在完全沒有他人和政府資助的情況下進行的。他探訪的景致有些是在窮鄉(xiāng)僻壤，騎馬乘船都無法到達的，只能徒步，或是人跡罕至的邊陲關(guān)隘。他雖然有時帶著仆人牽馬挑擔，但大多數(shù)是自己肩挑馬馱風餐露宿，日曬雨淋，半路上甚至幾次財物遭強盜洗劫，進退維谷，嘗盡了旅途的艱辛。徐霞客為了實現(xiàn)自己“朝臨煙霞而暮棲蒼梧”人生志向，孜孜追求。在小寒山拜訪陳木叔時，陳木叔質(zhì)疑他到過雁蕩山的最高峰。徐霞客為了考察證實雁蕩山的最高峰，從小路手攀藤條登上雁蕩山山頂，夜晚寒風逼人，許多麋鹿與他相伴，他孤身在山頂住了三個晚上示目測量確認了最高峰才下山。他游歷黃山時遇到大雪封山，困在山上兩個多月，糧食斷絕差點喪命。他在福建游歷了武夷山和海邊島嶼灘涂，游遍了閩南的山水景致，甚至比當?shù)厝诉€要熟悉地形，為人指向引路。徐霞客游歷云南時，因患腳疾，行走不便，只好在館驛編撰《雞足山志》，三個月后麗江府的太守為他備好竹轎和干糧，他才得以返鄉(xiāng)。

四 寄托了對祖國山水的熱愛

徐霞客不是政府官員，只是以“驢友”的身份游歷天下，也不是為了宗教信仰，他只是純粹對祖國美好河山的熱愛，“奇情郁然，玄對山水”。“癸丑之三月晦，自寧海出西門。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tài)[4]。”這是《徐霞客游記》開篇的第一句。他游覽昆侖山，考察西北沙漠邊陲回來，好友請他乘坐一艘小船在江上游玩，正遇大雨淋濕了他的衣服。朋友勸他上岸，他拒絕了：“這就像山泉猛下撞擊肩和背，好不快活[5]！”文人騷客在游勝覽景的過程中，從自然山水到人文山水，抒發(fā)筆墨，融入了文人的性情和情懷，也就使那原本天然造化、鬼斧神工的山水景致更加綺麗，愈加鮮活。徐霞客受到唐代柳宗元山水游記的影響，在描繪自然風光中，寄托了自己真摯的思想感情，摹寫山水形神兼?zhèn)洌股剿哂腥说男愿瘢鷦觽魃瘛Ｔ谛煜伎偷挠斡浿校粌H能讀到細致入微、身臨其境的景觀描寫，而且更能感受他那“志在四方”的精神[6]，仿佛與他一道感受了攀登山峰的艱險，體會到達“無限風光在險峰”的樂趣。如《游太華山日記》“行二十里，忽仰見芙蓉片片，已直造其下，不特三峰秀絕，而東西擁攢諸峰，俱片削層懸”。他寫景時把自己對山水景致的體驗和感悟記載下來，常運用動態(tài)描寫或擬人手法，遠比前人游記細致入微。如《游雁蕩山記》“一轉(zhuǎn)山腋，兩壁峭立亙天，危峰亂疊，如削如攢，如駢如筍，如挺芝，如筆之卓，如幞之欹。洞有口，如卷幕者；潭有碧，如澄靛者”，突出山的形象美——雄、奇、險、峻、幽、奧、曠。徐霞客曾兩次游歷黃山，寫下了兩篇《游黃山日記》。向世人介紹黃山的溫泉、奇松、云海、巧石、名峰等諸多景觀，語言精確，奇麗而優(yōu)美。他在比較各名山大川后，對黃山作出了：“薄海內(nèi)外無如徽之黃山，登黃山天下無山，觀止矣”的評價。從此，黃山名聲大振，聞名遐邇。

在他的游記中，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他昂揚的激情，豪放的氣勢，浪漫的情趣，張揚的個性，能激發(fā)起讀者對自然的向往和崇拜。徐霞客游歷石門峽，在《滇游日記二十八》中寫道：“惟望石門，近在咫尺，上下逼湊，駢削萬仞，相距不逾二丈，其頂兩端如一，其根只容一水。”“矯首東望，忽云氣迸坼，露出青芙蓉兩片，插天拔地，駢立對峙，其內(nèi)崇巒疊映，云影出沒，令人神躍”。其語言文字優(yōu)美又極有感染力，如果沒有對山水的真摯情感，就不可能為之。他的創(chuàng)作達到了山水與自身精神完全融為一體，即物我兩忘的狀態(tài)。

五 知行合一，對地理有獨特深刻的見解

“知行”是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重要范疇，從先秦的典籍到宋明的“程朱理學”“陸王心學”，都從不同的角度講求內(nèi)在的知識和行動的統(tǒng)一。徐霞客的游歷實踐并不是王陽明所主張的“心外無物，心外無理”，也不是走馬觀花式游山玩水，而是通過親身跋山涉水，探索蘊藏在山水人文之中的奧秘。“達人所之未達，探人所之未知[7]”，他到各地進行地形地貌的考察，對洞穴，土壤，植物、溫泉、巖石的探幽尋秘，對河道源頭進行考證，還關(guān)注各地經(jīng)濟、風土人情。他對前人地理著作中的記載不是一味迷信盲從，他發(fā)現(xiàn)之前的地理書籍記述比較簡略且有不準確或存在錯誤之處，于是他通過對自然、社會、文化、民生進行綜合性科學考察，根據(jù)自己對地理獨特的見解，補充中國古代地理文獻中記載的空白，糾正了其中的一些錯誤。比如《尚書·禹貢》關(guān)于水道源流中一直有“岷山導江”的記載，認為岷江是長江、黃河的源頭，這個說法也被公認并沿襲了1000多年。徐霞客對此表示質(zhì)疑，經(jīng)過幾次到四川等地的實地考察之后，找到了翔實證據(jù)，更正了金沙江才是長江的發(fā)源地。他又科學辨析了西北昆侖山、祁連山、唐古拉等山脈的走勢，他還對西南地區(qū)喀斯特地貌的類型、分布、成因及特征有詳盡的考察和記述，留下了世界上最早的關(guān)于石灰溶蝕地貌的考察記錄。徐霞客游記中有幾萬字是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中所沒提及的內(nèi)容，是他對此進行的補訂。他的游記對一些自然地理現(xiàn)象做出了許多超越前人的科學知識真?zhèn)握摂嗪歪屢桑朴诳偨Y(jié)自然科學規(guī)律，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極其珍貴的原始資料，因此被后人稱為“古今第一游記”。英國科學家李約瑟曾在《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中高度評價道：“他（徐霞客）的游記讀來并不像是17世紀的學者所寫的東西，倒像是一部20世紀的野外勘察記錄[8]。”

六 結(jié)語

中國山水文化蘊意十分豐富，山水的雄偉壯闊、險峻、秀麗逶迤、幽深、奇特，蘊涵著無窮的美學內(nèi)涵，為旅游、文學、繪畫、音樂等帶來描繪對象和靈感，既可陶冶性情，又成為歷代文人創(chuàng)作取之不盡的源泉，造就了極富特色的山水文化。山水，正是作為人們釋放內(nèi)心情感的一種載體，使被束縛的情感和精神得到釋放，返璞歸真，達到萬物與我為一的境界。從側(cè)面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天人合一，中國山水文化的最高境界，是體天地之道、通天地之德。徐霞客深諳中國傳統(tǒng)山水文化的精髓，為達四方之志，追求自然風光之美，而踏遍天下名山大川，寄情山水，逍遙于無窮、與天地精神相交，即是此間的最高境界，無愧于“東方游圣”“千古奇人”的美譽。梁啟超先生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中指出：“蓋以科學精神研治地理，一切皆以實測為基礎(chǔ)，如霞客者真獨有千古矣。”正是基于徐霞客畢生從事旅游事業(yè)和《徐霞客游記》對中國旅游的影響和貢獻，2011年國務院常務委員會通過決議，將徐霞客寫下游記第一行字的日子—5月19日定為中國旅游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