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意大利外賣騎手

施越

當地時間2021年3月26日，意大利羅馬， 外賣騎手在“不送餐日”的罷工示威活動中抗議，要求簽訂更具尊重性報酬的合同。

每天中午12點鐘，我會打開外賣軟件挑選餐館，12點15分確認外賣訂單，1點鐘公司開始午休。訂外賣是我一整天里時間管理得最精準的一個項目，感謝外賣，讓我有更多時間寫作;感謝科技的發展，讓我在截稿日的生死一線間，不用花太多時間在廚房做菜洗碗。

沒有外賣配送服務的生活似乎是10多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對在歐洲生活的人們來說，外賣軟件仍然是個新鮮事物，至少在現在的意大利，仍然有許多餐館排斥和外賣軟件合作。

總體來說，歐洲是個生活節奏較慢的地方。一座老建筑可以修個上百年，一條新地鐵線需要10多年時間才能通車，城市不急于發展，人們不急于追求新鮮事物，歐洲各個國家沉穩地守護著自己古典風雅的根基。起先，外賣行業在這里并不是一個火熱的生意。人們不急著濃縮自己的用餐時間，尤其是對愛吃如命的意大利人來說，不好好享受用餐時間就是浪費生命。因此，意大利人更愿意到餐館用餐，享受吃飯環境，享受和廚師聊天，而不是在外賣盒里和自己的辦公桌上草草解決。廚師們也不歡迎和外賣軟件方的合作，不僅是因為對方要收取高達30%的傭金，更因為廚師要保護他們在廚房中的杰作。

保羅的餐廳在2015年開業，他堅決反對和外賣軟件合作：“意大利面是一種一旦意面和醬汁結合起來就該立刻吃掉的菜肴，我希望我的顧客可以有最好的用餐體驗。”意大利面由味道濃郁的醬汁、遇熱就會融化的芝士碎、筋道順滑的面條和鮮美的配料制成。在這里，家家戶戶都會做意大利面，但是真正能作為餐廳的招牌，需要廚師們花上數年時間才能做好。每一份精心烹制的意大利面，都嚴格遵守廚師的做菜經驗——面要煮多少分鐘、醬汁要熬多久、配料要保持新鮮，等等，最關鍵的是帕爾馬干酪，需要在溫度剛剛好的時候輕輕灑到面上，緊接著它會慢慢融化在醬汁里，變成濃郁、拉著絲的芝士醬。最后，為了能讓意大利面再多一層香氣，廚師會在面頂上放一簇新鮮的羅勒葉，或者灑上歐芹。一切步驟完成后，這份廚房中誕生的藝術品才會被正式端上餐桌。

然而，外賣服務恰恰毀了這份藝術感。如果意大利面放置的時間過長，它會失去彈性;融化后的帕爾馬芝士在空氣中暴露的時間過長，就會變硬，結成蠟一般的口感;新鮮的香料也會在外賣盒中發黃萎縮，影響整道菜的風味。

保羅不希望外賣毀了餐館的口碑，而有保羅這種想法的餐館老板大有人在。在外賣軟件還沒橫空出世之前，只有中餐館、土耳其烤肉店以及炸雞店、披薩店等快餐店才會有送餐服務。對大部分意大利人來說，點外賣意味著馬馬虎虎解決饑餓問題，絕不是享受美食的途徑。

然而2020年，疫情在意大利暴發了。

騎手之城

2020年3月11日深夜，為了防止新冠病毒傳播到意大利全境，總理孔特發布了居家隔離法令，旅行和聚會被禁止，出行受到了嚴格限制。根據官方數據，有數萬人死于新冠肺炎，數十萬人感染了病毒。隨著城市的封鎖，街道被清空，除了那些和救護車一起在城市間穿行的外賣騎手，你很難在街道上遇見其他人。

隔離在家的人們只能通過點外賣的方式購買食物和食材，疫情大大加快了意大利外賣行業的增長。餐館看不到開業的希望，為了生存，外賣成為了餐館唯一的經營模式。餐館老板們過去對外賣的抵制幾乎被遺忘了，保羅說：“如果想讓餐館生存下去，就必須改變我們的經營模式。”疫情對外賣軟件來說是個福音，因為許多餐館都不能接受堂食，而消費者們則不敢出門。在2019年，意大利全國注冊在案的外賣騎手僅為1.1萬人。疫情暴發后，外賣成為了連接餐館和消費者的唯一橋梁，也是失業潮期間唯一仍在不停擴招的工作，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這個行業，這讓意大利一些主要城市的外賣騎手人數暴增到了3萬多人。今年2月的數據顯示，意大利的外賣騎手人數已經達到了6萬多人。

這些騎手主要由男性組成，85%在30歲以下。絕大多數騎手都不是意大利公民，將近60%是外來移民，其中主要是非洲裔。在意大利不同地區，根據該城市的社會構成，有著不同類型的騎手，也就是那些最容易被排除在勞動力市場外的人們。除了金融之都米蘭，南部的另一個小城卡塔尼亞的外賣行業也正以驚人的速度增長。然而，兩者的外送員有著實質性區別：南部小城正面臨著社會不穩定的狀況，越來越多的失業青年正走進配送平臺公司。在比較富裕的北方，通常是工作機會較少的移民在平臺上尋找機會。在博洛尼亞和佛羅倫薩，騎手通常是學生;在南部的那不勒斯和巴勒莫，與卡塔尼亞情況一樣，大量被逐出勞動力市場的邊緣人物正在送外賣。

每到晚上7點，年輕小伙子加百列就拿起他的橙色外賣箱下樓，騎上他的紅色自行車離開住所。他在博洛尼亞的市中心騎行，疫情中的這座城市如此荒涼和寂靜，就像末日電影中的場景一樣。他在“Just Eat”中作為外賣騎手的輪班很快就要開始了，他將工作到晚上9點。

疫情讓這份工作變得異常危險：外賣騎手要去不同的地點送餐、接觸不同的人，這大大增加了他們感染病毒的風險。很快加百列就發現，他似乎是這座幽靈一般的城市中唯一的主人——在送外賣的途中，街道上一片沉默，在城市中穿梭的只有騎手、救護車和警車。這樣的場景讓他有些毛骨悚然，但也讓他有更多的機會重新觀察這座老城。“我不認為有任何騎手選擇送外賣是因為他們喜歡這份工作，或者說他們對這份工作有別樣的熱情。送外賣只是為了維持收入來源。”加百列諷刺地說。他今年25歲，來自米蘭，在博洛尼亞大學攻讀心理學研究生。從2018年開始，即大學第一年學期末，他就靠做騎手來養活自己。在疫情發生之前，他每周工作10到15小時，每月總收入大約是550歐元。疫情暴發后，他依然決定出門工作，否則他將無法支付房租和生活開銷。他所工作的外賣平臺為每位騎手分配了12歐元的資金，以便他們購買口罩、洗手液、手套等。但是，加百列并沒有感到自己享受了什么優待：12歐元只夠他買一瓶200毫升的抗菌洗手液，用幾個星期就沒了。

為了確保騎手真的把這12歐元資金花在健康防護上，公司還要求騎手們將消費收據拍下來發給平臺。可是意大利根本就買不到口罩，在沒有口罩的情況下，為了保護自己免受病毒的感染，加百列把自己的帽子改造成了口罩。盡管他的家人要求他另外尋找更安全的兼職，但是為了生存，加百列始終沒有退出外賣騎手的行列，即便是暫時性的停工，都會導致他在平臺上的騎手排名下降，這樣今后他能接到的外賣單就會減少。如今，找到另外一份工作幾乎是不可能的。

疫情期間，即便是一次簡單的午餐，也被更多人選擇了網上下單、快遞送餐。

“我們都害怕再也沒有錢付房租了。我的一位朋友原本在餐廳工作，現在餐廳都關門了，他失業在家，我把自己的工資借給他了。”賽義德是一名在博洛尼亞送外賣的巴基斯坦移民，他的家人都住在巴基斯坦，每個月他都要寄給他們大約300歐元生活費。他和另外14個人住在一間每個月200歐元床位費的大通鋪房間里。在意大利，租金占據了移民的大部分生活支出。根據租戶聯盟的一項統計，租給移民的房屋往往非常不穩定，而且缺少安全設施和滿足最低需求的基礎設施。房東的不信任和偏見加劇了移民租房的困難，為了能夠租到房子，他們需要付很高的租金。賽義德的許多室友都是外賣騎手，其中一個室友安東尼奧，決定暫時停止騎手工作，他有一個還是嬰兒的女兒，還有一位年邁的母親需要照顧。安東尼奧寧愿勒緊褲腰帶，也不愿意讓自己和家人面臨被感染的風險。他們都在經歷一個痛苦的時期：對感染病毒和身無分文的恐懼交替出現。

意大利的傳統餐廳并不主張使用外賣軟件，他們認為這樣會影響顧客的用餐體驗。但當疫情到來時，餐館老板們過去對外賣的抵制幾乎被遺忘了。

被城市遺忘的英雄

自今年2月以來，意大利政府頒發了一系列法令，以應對不斷惡化的疫情，其中一些法令造成的影響，只能證實意大利對工人的保護相當脆弱。法令限制了商業活動，包括商店、餐館和酒吧，但外賣服務依然在許可范圍內。因此，外賣被定義為一種必需的公共服務，外賣騎手被認作是維持城市運轉和市民生活需求的關鍵角色。

接著，一項被稱為“關愛意大利”的法令于3月17日生效，為受疫情影響而遭受經濟損失的工人群體發放了各種補貼。由于外賣行業的工作并沒受到疫情影響，因此外賣騎手無法獲得政府補貼，包括那些只有臨時合同的騎手們——這種類型的合同是騎手們最常簽約的合同類型。

此外，意大利勞動市場出現了兩極分化的現象：一些本土工人在自己家庭的環境中受到良好的保護，而另外一些工人則被迫流落街頭，讓自己暴露在病毒之下，并使他們的家人和朋友面臨被感染的風險。外賣服務被定義成一項基本的生活服務，但大多數外賣軟件都將防護措施和感染風險留給了騎手。外賣騎手沒接受過足夠的衛生安全培訓，病毒預防措施都由騎手自己來決定，因此，對于一個經常挨家挨戶送餐的騎手來說，如果他有足夠的保護措施，那么他同時也是在保護整個城市。加百列就給自己制定了一套送外賣的衛生安全規則：在接觸顧客前后，他都要戴好手套、用消毒洗手液洗手。當他遞交外賣時，會保持安全距離，除了自行車以外他不會碰任何東西。在住處，他倒不必擔心被病毒感染的事：他的室友早在疫情暴發時就被餐館解雇了，只能呆在房間里。

后來，外賣軟件Deliveroo宣布可以為騎手的防護設備補貼25歐元，但這項補貼政策僅供在過去2周完成過訂單的騎手享受——如果您在疫情暴發后因擔心感染病毒而停止了工作，就會錯過這次補貼。

年輕的女送貨員坐在長凳上小憩，等待著下一個送貨訂單。

失業潮讓許多中產階級也選擇了送外賣的兼職。

失業潮讓許多中產階級也選擇了送外賣的兼職。為了兼顧家庭和工作，盧卡選擇了開私家車送外賣，這是個更加安全的選擇，而且他還能在工作時帶著孩子們。他沒有多余的生活費支付保姆的費用。“大多數從事零工的人，都在努力做到兼顧家庭和工作。工作機會對我們來說是稍縱即逝的，我們必須抓住一切可能，還要在保護家庭的同時做出取舍。”

然而，這些開車送外賣的騎手們成為了偷車團伙的目標。騎手在到達送餐地點后，會直接拿著外賣下車送餐，并不會將車熄火，這就會讓偷車賊趁機開走他們的車。米蘭2020年發生的偷車案件是2019年的3倍，人們把自己關在家里，留在馬路邊的私家車接連成為偷車團伙的囊中之物。米蘭警方稱，2020年，有38%的偷車案的受害者都是外賣騎手。封城期間，街上人煙稀少，大部分人都戴著口罩，當人們習慣了這種生活模式，任何試圖遮住自己面容的人靠近騎手，他們都不會有所警覺，這讓潛在的偷車賊有機可乘。

汽車被偷造成的影響通常會困擾騎手很長時間，因為大多數人都認為汽車是他們的第二個家——尤其對愛車如命的意大利人來說，汽車是安全甚至神圣的地方，讓他們與外界喧囂隔離，保護他們免受病毒的侵擾，有人甚至把汽車當作伴侶一樣愛護。對于騎手來說，汽車更是他們的謀生幫手。為外賣平臺工作的騎手在汽車被偷以后，通常沒有資格獲得賠償，如果他們要求公司為送外賣過程中汽車受到的損傷提供保險，那么騎手自己則需要額外承擔費用。

外賣騎手在疫情時期冒著風險幫助大眾解決生活需求，幫助餐館生存下去，他們見證了都市從充滿喧囂的車水馬龍到一夜間沉默，也見證了倍受打擊的人們從重創中蘇醒。在與外賣騎手日復一日的接觸中，我意識到，這些對所有人都格外重要的工作，是由那些最弱勢的工人做到的。他們在深夜里、在惡劣的天氣和衛生條件下、在沒有任何法律或者工會的保護下工作。在缺乏立法和工會解決方案的情況下，他們沒有固定的排班表，沒有工傷保障，更不用說退休金了。這是不公平的。

反對資本主義的騎手

表面看，外賣軟件解決了餐館的經營困難，可是很多餐館并未因此得以渡過難關。為了鼓勵更多的消費者使用外賣平臺，許多平臺都推出了促銷活動。可是，在羅馬卻有一個這樣的訴訟：利用疫情來推銷“拯救本土餐館”的活動，鼓勵消費者在平臺下訂單幫助面臨危機的餐館，結果卻讓那些餐館陷入了更困難的境地。

在這個名不副實的促銷活動中，消費者訂單消費滿30歐元即可享受10歐元的優惠，從賬單中扣除10歐元后，餐館仍然需要支付訂單全價的30%的傭金給外賣軟件。因此，一份30歐元的訂單最終只能給餐廳帶來11歐元的收入。如果餐廳拒絕參加這些活動，他們在外賣軟件上的曝光率將遠低于愿意參加活動的競爭對手。這樣打著鼓勵消費者“拯救餐廳”旗號的促銷活動，反而在疫情期間剝削了許多餐館。

于是在今年5月，各地的騎手發起了一場抗議活動，呼吁大家在社交平臺上宣傳“人權高于利益”“不止為了我們，也為了你們”“停止送餐”，該倡議是由意大利的幾個外賣獨立工會和草根組織發起的。3月底伊始，騎手組織就發出警告：各家外賣平臺擔心經濟不景氣，已將騎手的工時和工資隨意減半，但又對騎手暴露在病毒傳染下的安全問題只字不提。通過“不止為了我們，也為了你們”的活動，騎手表明他們應該和弱勢工人劃在一起，包括清潔人員、家政工人、餐飲業員工、旅游業員工、農場工人等。他們向政府、獨立工會和組織抗議，呼吁為弱勢工人提供完整的社會保障制度，讓公司分發個人防護設備，以及解決納稅問題。一個由弱勢工人組成的全國組織要求政府提供持續的措施，以維持有尊嚴的生活。

各大城市之間的隔離管控措施并沒讓抗議主題和組織受到阻撓，反而讓這些組織空前一致地團結。在6月底，全國外賣工會與幾個大城市的工會組織共同宣布了“無外送日”，呼吁全體消費者在這一天不要訂購任何外賣。外賣騎手的工作安全和尊嚴應當受到保護，然而各公司制定的規則讓騎手的工作沒有任何自主性。外賣騎手起先作為零工經濟進入大眾的視野，平臺以“做你自己的老板”為幌子欺騙工人進入外賣系統，讓工人以打零工的方式為平臺服務，實際是為了逃避給員工提供合法福利和保障。由于騎手間開始組織與健康安全有關的抗議活動，外賣平臺被迫重新定位。外賣軟件Deliveroo宣布，如果騎手在工作期間不幸感染病毒或被隔離，他們將有資格獲得長達2周的經濟支持。

一些抗議組織的成員身份十分多樣化：有外賣騎手、政治活動家、社會研究人員，還有學生。他們在為騎手的勞動權利斗爭中，認識到了超越外賣行業的勞工困境。他們在米蘭和博洛尼亞定期組織互助集會，為勞動工會提供幫助和建議。如果弱勢工人沒有得到福利保障，那么貧困可能最終會轉變成暴力，因為他們必須帶食物回家、必須支付租金。政府和外賣平臺必須伸出援手，否則在健康危機之后，可能會爆發一場巨大的社會危機。

顯然，外賣行業的抗議活動讓整個社會見到了底層勞工的困境，對他們的保障本應是社會經濟可持續發展的重要環節。對于消費者來說，外賣騎手就像是個不用進行交流的無人機，為他們帶來食品和藥品。但每一份外賣訂單背后都是有生命的人，甚至是整個家庭，他們同樣也有問題需要解決。一座城市的健康運轉，不應建立在對弱勢工人的剝削上。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