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芹

沒有人能逃脫衰老的詛咒。50歲開始,你的骨密度每年大約會降低1%;60歲時,會掉落1/3的牙齒;80歲以后,肌肉的重量已經減少了1/4到一半,幾乎所有人都會得白內障……
除去機體老化,歲月還會逐漸剝奪掉你的思想和記憶。85歲時,約40%的人會受到阿爾茨海默病(Alzheimer's disease,AD,俗稱老年癡呆癥)的困擾,你將喪失短期記憶、混淆時空,出現語言障礙,接著吞咽、膀胱和腸道功能失控,最終完全失去身體的控制能力。
目前,這一缺乏有效診療手段的疾病,已成為與癌癥并駕齊驅的健康殺手。當我們還未找到抵御疾病的有效武器時,該如何去面對整個社會不斷膨脹的高齡患者群體?除去簡單的生命延續,讓他們活得自在而有尊嚴,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又意味著什么?

用線串起彩色珠子的小游戲,既能鍛煉到老人的手部精細動作,也可以刺激他們的視覺感官能力。標題
即便刻意避免穿著色彩鮮艷的服飾,強忍住對新環境的窺視、不對往來人員投注過分關注,我還是很快被發現是個“入侵者”。
“這個人沒帶她來過,不是親戚!”剛拐入二樓走廊,一個裹著黑底印花絲絨外套的老人攔住了我,眉間結出清晰的川字紋。
“這是你三妹子的同事。”我身側的護工鄒雅琴眼疾手快地挽住老人伸來的手,摸了把她額頭沁出的汗,引著人向另一端走去:
“你和她去把衣服換一下好不好?”
鄒雅琴叫來走廊一側的護工同事,但老人卻不肯配合:“我冷得不行了,我只穿了兩件衣服。”她攏了攏衣襟,川字紋隆起得更厲害了。
窗外,正午陽光刺眼,雖然已是初秋,但長沙近幾周來“秋老虎”肆虐,當天氣溫高達35度,房間里溫度不低,護工們多穿著粉色和黃色的短袖上衣。老人拒絕換衣,鄒雅琴也不著急,圓臉上表情溫和,摸摸老人的臉頰,牽著她繼續往前走,很快,老人的注意力被轉移了。
“你們住哪里?”她問鄒雅琴。
“樓下,住樓下。”
“住樓上啊?”老人迷瞪了。
“恩,我住樓上。”鄒雅琴干脆應道。
“我住農業銀行。”“我也住農業銀行。”
“你們好一些,我們被人驅趕走了。”
“奶奶,你也好,沒有被趕,是退休了住到這里了。”
“等下我跟你一路回去,要得吧?”老人開心起來。
“要得,一路走吧。”鄒雅琴再摸摸老人的臉,哄道:“奶奶,你去房間把衣服換下來再走,這衣服太大了。”
老人眉間的川字柔和下去,也沒再繼續關注我這個外來者,雖然口中抱怨“在這里沒衣服”,但還是老實地跟著另一個年輕護工回房間去了。
“這個樓層老人的病情程度更重一些。”鄒雅琴帶我繼續向前走,一邊向我介紹二樓的功能分區,一邊把一個正對著房間塑料門牌喃喃自語的老人拉開:“這個爺爺就屬于中重度。”她示意我看向塑料門牌邊緣的反光區域,“他這樣就是我說過的,會對著鏡子反光面出現的癥狀,這時候就要把他拉走。”
進入小樓之前,鄒雅琴就向我詳細解釋過,這里沒有任何一面鏡子,能映照出人影的電梯金屬門和墻上的消火栓,都會先用亞光墻紙貼上,“因為很多老人看到鏡子里的人,不認識是自己,有時候會引起他們的情緒焦躁”。

向佐梅喜歡帶著老人活動,讓他們通過保持“動態”,獲得更正向的情緒面貌。
28歲的鄒雅琴是這家“阿默認知癥照護中心”的醫護部主任,而這家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專業養老照護機構,成立僅三年,是專攻這一疾病方向、湘雅三醫院老年醫學科主治醫師唐旻推薦給我的研究樣本之一。
走進“阿默”前,我并沒有設想過另一種可能。阿爾茨海默病在我的認知中,多少帶有些灰色的壓抑色彩,無論是我對家中長輩患病的記憶,還是身邊朋友的故事,抑或是主流的媒體報道,對一個家庭來說,阿爾茨海默病高齡患者更像是一個巨大的“麻煩”——除了難以正常溝通,很多老人會突然情緒爆發,對他人表現出攻擊性行為;大多數患者作息紊亂、晝夜顛倒,常在家中翻箱倒柜,看到喜歡的東西就要囤積與偷竊;因為無法分辨時間和空間,意外走失更是常事。
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所在的家庭,生活就像團理不開的亂麻,彌漫著一種沉郁的窒息感。但在“阿默”,你很難感受到這些,用院長王三香的話來說,這里更像是一座“老年幼兒園”:柔和的米色墻面上張貼著彩色創意拼貼畫、退休光榮榜,以及老人們創作的各類手工作品;地板上標畫出“跳房子”游戲的方格與序號;公共區域散落著做游戲的小鼓和彩色的串珠積木盒……
午飯后,二樓活動區,51歲的護工向佐梅正帶著老人唱歌跳舞,她畫著淡妝,脖子上掛著一條翡翠“小金魚”,開心笑起來時,會完整露出上牙齦,眼睛也瞇成兩彎月亮。
“這個老人發愁的時候,你給他找筆,給他畫畫。”向佐梅拉著一個老人的手轉起了圈,聲音爽朗地給其他護工介紹老人們的習性:“一會那個老人吵的時候,就給他唱這兩首歌,一個‘鄉愁心相守,我教了他的,唱得差不多。沈爺爺去哪里了?他吵著要回去,或者發脾氣的時候,給他放音樂聽;那個要吵著回去,你給他下跳棋。”

阿茲海默病患者缺乏安全感,有的老人會用椅子攔住房門,并在坐凳上寫字,不讓護工把椅子挪走。
相對常見的藥物治療,笑容和互動才是這個空間里,撫慰老人的最佳手段。鄒雅琴在帶我參觀的一路上,親熱地摸摸這位老人的手,搓搓那位老人的耳垂,還做出“羞羞”的鬼臉,哄好了一個沒穿褲子就跑出房間的黃爺爺。
“有句話雖然不太好聽,但可能比較現實。”這個臉上還殘留著幾個青春痘印的年輕女孩側臉看向我,表情認真:“很多人都覺得老了,就是等吃、等睡、等生命的最后一天。但我們還是希望,即便他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天,也能夠過得比較開心,而不是就一直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阿默”這樣的專業機構,能給予阿爾茨海默病高齡患者更好的照護,但就算是長沙這樣不乏各類高端養老組織的中部省會城市,老人們想要尋覓一所這樣的去處,也并不容易。
鄒雅琴曾接待過從另一養老機構轉來的張爺爺,老人退休前是長沙某區區長,家庭條件優渥,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后,子女為他在高端養老機構單獨購買了一間公寓,還請了一個護工專門照料。
然而,即使物質上做好了充分準備,這家養老機構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依舊缺乏理解與照料經驗——因為有認知障礙,張爺爺有亂拿他人東西的行為,那家養老機構的其他老人,包括工作人員,都對他有一定的排斥心理。
在那住了不到一年,張爺爺的病情惡化的程度加快。一個大雨夜,張爺爺獨自走到戶外不肯再進來,工作人員沒有采取別的措施,只是致電家屬,讓他們想辦法安置老人。
“家里人就算過來再快,也要幾十分鐘,工作人員至少可以稍微做點什么吧?你哄不進來,找兩個人把他抱進來,難道不可以?
但他們就讓他在外面淋雨。”看著轉院過來,系著粉色圍巾,戴著小禮帽,穿著精致的張爺爺,鄒雅琴難以理解對方的處理方式,那家機構入住的多是頗有身份的老人,收費不低,人手充足,硬件設施也很高端,但卻難以照護一個中期阿爾茨海默病患者。
隨著中國開始進入老齡化社會,“如何更好地照護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已經成為懸在很多中國家庭頭上的重要問題。《2019年全球阿爾茨海默病報告》數據顯示,全球患者人數已超過五千萬,報告預計,到2050年,這個數字會翻3倍,達1億5千2百萬。而截至2019年,中國的患病人數已超一千萬,是全球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數量最多的國家。
研究這一病癥多年,唐旻告訴我,近年來阿爾茨海默病的患病率正在不斷提升,以目前接受診療的患者為統計基礎,“全球患病率預計大概是4%到5%,其實已經挺高了”。除此之外,阿爾茨海默病的發病年齡還在不斷提前,“早老性老年癡呆”會出現在60周歲,甚至55周歲之前,惡化程度更快。“阿默”接收的患者中,最年輕的一位今年51歲,之前是一位大學英語老師。
與日益增長的病患數據、不斷提早的發病年齡相對應的,國內社會對于這一疾病治療和照護的整體認識是貧瘠的。2018年,我所在的出版社想要出版一本關于阿爾茨海默病的專項書籍,在調研時卻發現,當時市面上沒有一本與阿爾茨海默病治療照護相關的著作。
“阿爾茨海默病的治療,基礎是生活照護,然后才是藥物療法和非藥物療法等支持療法”。開辦“阿默”前,在三甲醫院干了十幾年護士的王三香,和合伙人一同考察了世界多地的養老機構,明顯發現,國內養老院對于阿爾茨海默病的處理方式,相對單一:“晚期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常會有行為情緒異常,例如出現晝夜顛倒,晚上吵鬧、不睡覺,或者有打人傾向,其他機構可能就會把人綁起來,或者說注射一些鎮靜類藥物。”
王三香并不認可這樣的照護方式,“其他疾病,醫是醫、養是養,但是對阿爾茨海默病來講,養即是醫,如果把老人的生活照顧以及藥物療法做好,他的認知問題其實是能改善的”。
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在常人看來難以理解的情緒性行為,其實源自兩個原因:“第一是需求得不到滿足,第二個是他確實有精神癥狀。”鄒雅琴告訴我,在“阿默”流行一種“Yes”文化——“不管這些老人跟我們說什么,我們都是順著他說,從來不會去糾正他。”

即使是有精神癥狀的老人,他們也會在幾個月的觀察期后,將控制情緒類的藥物慢慢減少或者停用:“因為那些藥物對老人而言,就像是用玻璃罩子把他們罩在里面,讓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所有情緒都被壓抑的狀態。”
成立三年,“阿默”的工作人員積累了不少應對突發事件的技巧,他們會在老人情緒波動時,去輕拍老人的背、牽老人的手、觸碰他們的臉頰。“很多老人都有一種肌膚饑渴癥,這樣能有效安撫他們的情緒。”鄒雅琴補充道,如果對方情緒過于激動,“我一定會先從側面過去摸摸他的背,這樣不會太突兀,讓他感覺我們跟他形成了一個對立面”。
不同老人,還有個人專屬的特殊照護方式。我最開始遇到的那位老人,曾在農業銀行工作,平日有數錢的愛好,剛來“阿默”時,拎來了一鐵箱的人民幣。照護人員和老人家屬商量過后,給她準備了專門的“練功券”替換真錢,讓她每天能通過數錢來排解情緒。
另外一位在私企工作的李姓老人,退休前的夢想是“成為公務員”,在他某次表明自己“想當處長”后,照護人員就稱他為“李處長”,每當他焦躁時,只要大家坐在餐桌邊,叫“李處長”來參與工作會議、簽署文件,老人就能平靜下來。至于最年輕的前大學英語老師賀叔,讓他背英語單詞,就是撫慰他情緒最有效的方式之一。

能讓老人優雅地去享受、延長生命,才是院長王三香認為最好的照護狀態。
鄒雅琴剛加入“阿默”時,照護過一位情緒焦躁的老人,那時她手足無措,“只知道推著她的輪椅,不停地去游走散步”。而現在,她已經能熟練地運用各種非藥物方式,讓老人冷靜下來。
但這樣的技能,卻需要足夠長的時間來累積。“阿默”會定期組織員工參與學習培訓,鄒雅琴卻發現,哪怕書籍上有相關的照護知識,但講述得卻比較籠統,“現在也沒有特別好的關于阿爾茨海默病的照護模式,提供給大家去學習”。更多技巧,還是需要在實踐過程中去慢慢習得。
專業的照護方式,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病情緩解,能起到有效作用,一些輕癥患者,甚至能重新回到正常家庭生活。不過在唐旻看來,國內在這一塊的發展依舊有著很大空缺。“像這種照護機構,國外已經發展了至少二三十年,但我們近三四年才真正起步,已經算是很晚了。”
2020年1月,中國首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家庭生存狀況調研報告》發布,其中顯示,照護能力不足、照護資源匱乏、治療服務單一,是我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家庭普遍面臨的三大困境。
與之對應的一組民政部公開數據是,截至2020年7月底,中國已建成養老機構床位429.1萬張,收住老年人卻只有214.6萬人,空置率高達百分之五十。可想而知,在這之中,由于患阿爾茨海默病入住養老院的老人,只會更少。相比機構和社區養老,目前,家庭照護依舊是更為普遍的處置方式。
但在家中全程照護一個病程長達十二年的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并非易事,在照顧年逾九十的父親六年后,57歲的譚愛寶深刻意識到這一點。
譚父在2015年意外確診阿爾茨海默病,同時伴有帕金森、高血壓、腦梗、青光眼等多項基礎病。最初時,譚父的近期記憶出現紊亂,有言語反復的癥狀,嘮叨一些誰都聽不懂的胡話。
很快,譚愛寶發現,退休前在單位是“老好人”的父親變得狡猾、神經質,他會污蔑家中保姆偷自己的保養品,甚至懷疑結婚六十多年的老伴,背著他偷藏了好東西。

天氣不錯時,“阿默”會組織老人進行各種戶外活動。而像跳格子這種“高難度動作”,會由工作人員攙著老人參與。
兩個老人和譚愛寶的大哥同住,譚大哥常在自己的房間看電視,譚父不喜,轉頭就向來探望自己的小兒子“告狀”:“你大哥在家里搞了個嫖娼窩。”
譚父確診后頭兩年,譚母健在,身體也不錯。兄妹三人商量,將家里的保姆換成了醫院退休的護工,幾人合力,勉強能應對譚父的病情。但2017年,譚母突發心臟病意外去世后,譚父病情急轉直下,作息嚴重晝夜顛倒,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脾氣也越發古怪。
“他總說是大哥害死了媽媽。”譚父會半夜拿著手電筒在譚大哥的房間巡視,大聲叫嚷,咒罵家里都是壞人,白天卻窩在客廳一角的沙發里睡覺,“喊也喊不醒”,護工幫他調整姿勢,還會招來一頓打罵。
時間長了,譚父的脾氣日漸暴躁,能把素日頗為厲害的大兒媳,罵得抬不起頭來。譚大哥夫婦也年屆七十,受不了父親沒日沒夜折騰,只能和住在鄰市的譚愛寶商量,兩家人輪換著照顧父親。
譚愛寶的女兒在北京工作,她早年還計劃待父親病情穩定后,能北上和女兒長久生活一段時間,但在譚父鬧過一次自殺后,她徹底斷了這個心思。
“他就睡在客廳里,地上到處是血。”那場意外過去三年,譚愛寶至今還能回想起當天的細節,父親支開了護工,用工具箱里的小鐵錘,在自己腦門上硬生砸出一個大窟窿。她買完菜回家,打開門就看到瘦成皮包骨的父親,僵直躺在一團血色里。

年輕的工作人員會鼓勵老人盡量不落單地參與活動,這也是他們充分互動的快樂時刻。
“三寸長、一寸橫的錘子,對著腦袋,嘣嘣嘣,敲了三十幾下。”
譚愛寶比劃著“兇器”的形狀,嘴角緊抿起來。譚父被救護車拉走,頭頂縫了幾十針,在醫院住了一星期。清醒時,子女問為什么要自殺,他說不出原因,只嚷著不想活了。
被父親折磨得精疲力竭的譚家兄妹,是很多照料阿爾茨海默病高齡患者的中國家庭的一個縮影。擁有多年護理經驗的王三香院長告訴我,大多數病患家屬沒有受過專業訓練,“不知道怎么樣去照護老人,他們老去糾正他的行為,這樣其實照護者痛苦,病人也痛苦”。
患病老人的思考和行為模式,不能以正常人的標尺去衡量,沒受過專業訓練,家屬很難理解其中差異,并真正做到順從、鼓勵和尊重。
“很多老人到了中晚期,可能連一個最簡單的指令都不能理解。”在“阿默”的洗漱間里,鄒雅琴向我演示老人們刷牙的流程:“如果叫他們刷牙,我會說:‘爺爺,跟我走到這里來,然后把人牽到洗漱臺邊上,給他漱口杯,把牙刷擠上牙膏給到他手上,最后告訴他‘刷牙,他才能夠理解。如果只是給他一個指令,‘你去刷牙,他其實沒辦法分解成一步一步的動作去完成。”
除此之外,譚父讓譚家兄妹最為頭疼的情緒爆發,也有著更為妥善的控制方式。去上海進修后,唐旻才進一步了解到,在精神專科的概念中,阿爾茨海默病患者的情緒性行為分為“激越”和“激惹”,前者是完全自發,沒有任何理由,但現實中,很多老人是有刺激源頭的“激惹”,“他可能是被某件事情刺激到,比如很不熟悉的朋友、不認識的人,沒有安全感,就表現出那些癥狀,所以激惹是可以避免的”。
譚愛寶兄妹沒經過專業培訓,對阿爾茨海默病的認識,還停留在“老年癡呆”“記性不好”這樣的層面。父親出現情緒行為時,他們第一反應往往是糾正和制止,長久下來,雙方沖突變得越來越多。患者缺乏安全感,照護者又會把自己積累的壓力,反向加諸于已經出現精神行為癥狀的老人身上,很可能導致其做出更多過激行為。
盡管家庭照護的壓力大多數人難以承受,但矛盾之處在于,很多中國家庭,哪怕條件允許,也并不會將老人送去專業機構。譚愛寶兄妹曾辛苦聯系好了一家高級養老院的床位,但才把老人送去幾個月,就頂不住父親指責他們不孝的壓力,咬牙把人接了回來。
他們的做法,也是很多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家屬的共同選擇。《2019年全球阿爾茨海默病報告》中,一份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14個國家的調查數據顯示,全球35%的照顧者表示曾向至少一人隱瞞家人患有該病。排除經濟、城鄉差異等因素的影響,子女對父母(伴侶之間)深深的虧欠感,以及“家丑不可外揚”的傳統觀念,也許是推波助瀾的兩個重要因素。
專業機構能在一定程度上給予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更好的照護,但同樣存在其他的問題。
這幾年,唐旻會在休息日去一些機構和社區義診,她對比發現,“阿默”這樣的專業機構,兼具符合認知障礙患者的療養環境與非藥物治療方式,但在醫療方面的照顧相對偏少。“老人家很多都有其他基礎病,你作為一個照護機構,很多方面很難考慮到,我們過去時就發現,他們有的慢性病用藥很久都沒調整過”。
此外,高昂的費用,也是攔在大多數阿爾茨海默病患者面前的一道坎。相較一般機構,“阿默”的基礎收費要高出一倍左右,加上阿爾茨海默病本身需要長期服藥,“一個月可能也就是一兩千塊錢,但這個藥是沒得停的”。
唐旻接診患者時,會向經濟條件較好的阿爾茨海默病家屬建議用藥。“但那些條件我覺得還可以的家庭,在了解這個藥物的價格之后,都會覺得好像有點……”而且,對比高血壓、糖尿病等疾病,阿爾茨海默病還沒有特效藥,目前臨床上使用的藥物效果因人而異,不能明顯確定療效,唐旻覺得,“這點也是很致命的”。
目前,阿爾茨海默病的照護和治療已經成為世界難題,這一病癥在美國已經超越癌癥成為最可怕的疾病,但在臨床實驗進展和患者基礎認知上,卻遠遠落后于癌癥領域。
唐旻所在的老年醫學科曾接待過一位患者,是醫院的退休職工。老人對自身健康的重視程度很高,“當時她一直說自己膝關節合并一側下肢痛,一開始說是腰椎的問題,在骨科做了兩次手術,效果不好;她后來就去疼痛科做了神經阻滯治療,效果仍然不好;她甚至用了一些中藥,也沒什么效果,經常痛,然后找著找著,別的科室都無法解決她的問題,就住到我們科來了”。
老年科為她完成了認知評估、頭部核磁以及血液生化檢查等,診斷老人為輕度認知障礙,屬于阿爾茨海默病前期。“認知受損導致了她一些錯誤的體驗,過度關注自己不適的感受、或者是放大疼痛。”主治醫生和家屬溝通后,給老人開了一些改善認知功能的藥物,老人病情得到緩解后出院,但一個月后,“她可能看了說明書,發現藥是針對輕中度癡呆的,就自己停藥了”。
老人停藥后,下肢又開始疼痛,卻沒再回到老年科,依舊去骨科等專科求診,還以“亂用藥”的名義,把唐旻當時的科室主任告到了院領導那,“我們還特意寫了報告去解釋是怎么一回事”。
除去患者本人對病癥的回避態度,患者家屬對于自身的預防篩查,也同樣諱莫如深。
當前,阿爾茨海默病已被證實與幾個致病基因強相關,而及早診斷,在大腦受損之前進行治療是較為有效的治療手段。
唐旻在每次有老人確診后,都會建議直系親屬順帶做一下基因檢測,查證有無攜帶這幾個基因。“但有的家屬就不愿意,就算有,他也說不想知道。”
說到這,唐旻的表情也有些無奈,一面是薄弱的治療意愿和疾病認知,另一面是高昂的持續費用支出,兩方夾擊之下,除了北京上海這樣的一線城市,大量二三線城市和偏遠區縣的病患,都很難與阿爾茨海默病對抗。
“尤其是農村來的病人,一個月低保可能才一兩千塊錢,怎么可能會往生病這方面想,就覺得自己不過就記性差一點了,對吧?”唐旻苦惱道。
護工向佐梅是湖南常德人,去年入職“阿默”后,她才意識到,十幾年前在老家去世、說話誰也不懂的婆婆是得了阿爾茨海默病。
“她那時候總是不停念叨‘棉瓜瓜、棉瓜瓜,我問她認不認識我,她說認得,你是我最親的‘棉瓜瓜,也說不了什么東西。”向佐梅負責的區域,是“阿默”入住老人最多的樓層,大多都是阿爾茨海默病中度和重度患者,很多人與她婆婆當年的癥狀頗為相似。
二樓活動區,一個穿著白色棉睡衣的老人低頭反復繞圈踱步,口中念叨著“殺死你、殺死你”,周圍幾個護工都不敢靠近,向佐梅慢慢走上去,握住他的手,和老人玩起了拍手游戲。老人不太配合,瞪眼說“殺死你”,向佐梅笑著回答:“愛你、愛你。”反復幾次后,老人情緒穩定不少,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現在,看到這些老人,再回想起早早離去的婆婆,向佐梅覺得自己沒盡到孝,但她也清楚,“當時我婆婆生病的時候,其實也不知道有這種地方,是不是”。
在醫療資源匱乏的偏遠城市,向佐梅的煩惱,是很多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家屬的共同煩惱。譚愛寶所在的地級市,還能有幾所設施完善的養老院,但她老友所在的縣級市,卻難以找到一家能應對阿爾茨海默病的專業機構。
老友母親是阿爾茨海默病的中度患者,當地醫院不愿開治療的藥物,“怕他死在醫院里”,一般的養老機構也不肯接收這樣的老人,老友只能在家照護母親。但老人已經出現非常明顯的精神行為癥狀,作息顛倒,會持續在家中大喊大叫,“還天天要爬窗子跳樓”。
老友夫婦照顧了一年多,母親病情并未穩定,反倒是同住的兒子因為晚上無法休息,白天駕車出了車禍。“二十幾歲,還沒成家,就撞殘了一條腿。”說到這,譚愛寶也嘆了口氣。
最后,老友夫婦只能找到一家愿意接收老人的精神病院,把母親送了過去。再接下去的故事,譚愛寶也不太清楚,只知道那里是用精神病人的藥物治療法對待老人,一個月收費也不低,“要六七千塊錢”。她想,老友夫婦內心里也該覺得歉疚,但“這也是沒辦法啊”。
三年前,三甲醫院護理專業的王三香受邀和人開辦“阿默”養老院,選擇專攻阿爾茨海默病方向,也是因為主要合伙人自己家中,就有罹患這一疾病的長輩。
“專業照護機構是強剛需,這些老人在家里,家人其實沒辦法去照顧,而國家的醫療資源本身就比較集中緊俏,如果像我們這樣的機構更多些,這類老人也可以不去占用太多的醫療資源。”王三香也告訴我,“阿默”主要參考了荷蘭霍格威克小鎮(Hogeweyk)的養老模式,“年紀大一點的員工跟年輕員工的比例是1:2,在其他養老渠道之中,這個比例一般會反過來”。
“阿默”目前已經服務了130位左右的老人,這兩年,規模也擴充了一倍,但即便走的是中高端收費路線,它目前依舊是虧損狀態。
除開裝修、房租和配件等硬成本,王三香這兩年來最頭疼的,還是團隊的培育問題。“我們這里的薪酬,可能比其他的養老院高20%~30%,但是我們對專業的要求也更高,培養一個人也挺難。”
像鄒雅琴這樣的“90后”,就算學習的是養老護理專業,“起碼也要三個月到半年,才能更好地進入工作狀態”。
養老行業里,因工作時間長、勞動強度大、社會認同度低、工資待遇差等問題,一直面臨著護理人員不穩定、流動性大的窘境。
在“阿默”照護老人,是鄒雅琴從醫學院畢業后的第一份工作。家里人一直不理解她的選擇,更希望她去醫院上班,或者考研進修,但鄒雅琴還是選擇留了下來。
進入“阿默”前,院長王三香會問每個應聘者一個問題——到了老年之后,最害怕的三件事是什么?
鄒雅琴的答案是:怕被限制約束;怕一個人待著;怕自己完全喪失行動自由。而這也是她留在這的重要理由之一。
“其實我和很多同事都覺得,等我們老了之后,都會面臨要住養老院這種情況,我們也擔心去了后,會被工作人員捆在椅子上、被虐待,或者是施加一些不好的行為。”來“阿默”工作一段時間后,這樣的恐懼被逐漸消解掉了一些,照料不同的老人時,鄒雅琴也想,或許能憑借自己的一些努力,影響到其他一些機構,“讓大家整體更看重服務一些”。
她期待的,就像院長王三香常掛在嘴邊說的那樣:“我們現在把服務標準提到這么高,以后我們老了,他們會提得更高,整個養老環境自然會越來越好。”
阿爾茨海默病是一個公平的時間殺手,侵蝕著所有衰老生命的最后尊嚴,對它的恐懼,同樣也困擾著“70后”向佐梅。她初來“阿默”時,還有三個一同學習養老護理的姐妹做同伴,但沒多久,一行四人,就留下了她一個。
“在我們這邊上班的人,都說累死了。”向佐梅沒喊過累,但她承認,這份工作并不輕松——現在,她管理的二期別墅二層,老人們都聽她的話,也愛親近她,但他們剛來時,很多人都有嚴重暴力傾向。
“我是長期被打,尤其他們老人發生摩擦時,我不可能不站出來。”向佐梅比年輕女孩們的身型要更壯實些,老人發生糾紛時,她常挺身而出,最后反成了對方發泄情緒的對象。“抓得到處都是傷”,她在周身簡單比劃著,“青一塊紫一塊的”。
哪怕長期相處下來,已經摸清了老人們的習性,但大多老人不良于行,大小便也難以完全自理,每天收拾房間時,向佐梅難免要和穢物打交道。她愛漂亮,平時也要畫點淡妝,其他三個陸續離開的姐妹,走前勸她:你搞得再漂亮,在這里還不是去搞屎。向佐梅聽了傷心,但還是留了下來。
姐妹們抱怨“阿默”工作累,收入也不高,這些缺點向佐梅也同意,不過她覺得,自己留在這,“是在積德”。走進電梯,按下2樓的按鍵,向佐梅又一次和我說起自己早逝的婆婆,還有后來因為孤獨和疾病,喝農藥自殺的公公,兩彎細心描畫過的眉毛,壓成了一道直線:“因為我已經想得到,我自己是不是也有老的一天?”
向佐梅的情緒低落下來,但這種低落,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電梯升上2樓,門開了,正對著老人們活動的公共區域,向佐梅攤開雙手,重新帶上笑臉:“hello,哈哈,我回來了!”
整個空間的氛圍,瞬間鮮活起來,一個坐在外側的老人,凝滯的表情被點亮了。“漂亮!”她抬頭望著向佐梅仔細裝扮過的臉,翹起大拇指,認真回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