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
七年前的一個煩躁夜晚,我讀到杰夫 戴· 爾。我剛拿到一筆數目可觀的投資,它給我帶來一種意外的快感,除去閱讀與寫作,我還可以成為一個創業家,沒能擁有海明威式的生活,但還有機會開一家中國的莎士比亞書店。
可惜,這快感過于短暫。它隨即轉化成無窮無盡的焦慮,商業組織的所有細節問題都令我焦頭爛額,我終于意識到,就像有人天然對詞語或顏色敏感,還有人能敏銳地看到金錢的流動,而我顯然看不到,還發現之前對詞語的少許敏感也在丟失。很多時刻,心中亂作一團,伴隨著灼熱。
我隨手翻到《懶人瑜伽》。如今,我幾乎忘記了其內容,語調與氣氛卻縈繞腦中。那股懶散、不經意性的氣息,還有貫穿一切的敏銳。我很是幻想了一下那位紅色比基尼的瑜伽教練,還有巴黎那沒頭沒腦的一幕。有那么一刻,杰夫 戴· 爾將我從創業的焦躁中拯救出來。但很快,一種新的焦躁又涌來。我覺得自己選錯了人生方向,我本該過他這樣的閑蕩生活,卻被困在花家地。
從此,杰夫 ·戴爾成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買來了他各種版本的作品,喜歡它們排列在書架上,散落在臥室、衛生間里。他不是反復要讀的作家,甚至我從未認真讀過,他最富盛名的爵士樂作品《然而,很美》,盡管只是薄薄的小冊子,我也沒讀完。它們像是對另一種生活可能性的提醒,這位戴爾先生自牛津畢業以來就沒做過一份正經工作,他有一種天然的“反職業”的傾向,甚至就寫作而言,都無法建立起某種連續性,剛嘗試了傳記,就跳到了小說,又是旅行與攝影寫作,然后就追憶起第一次世界大戰……這些跳躍中,又有著顯著的連續性,那迷人的混雜性文體——描述、評論、思辨、歷史、游記、哲學,他想起什么,就把它拽進來。他執意于這種不可歸類,我也著迷于此。連我們的精神譜系也頗有相似,本雅明、佩索阿、尼采,當然還有約翰·伯格,他們都是批評眼光與個人抒情之結合,有著永不停息的自我分析的沖動。
杰夫 戴· 爾將來北京的消息傳來時,我的好奇心被激起,與他坐下喝一杯啤酒,談談拉丁區的巴黎姑娘,洛杉磯的落日,以及如何構思一本新書,該是個不錯的選擇。
我再次購買了他的作品,一套小開本精裝,適合握在手中。但我根本沒時間讀它,偶爾翻開時,心中竟生起了一股厭倦,原本迷人的自我分析顯得絮絮叨叨,它不能帶我逃離,反而增加了煩躁。這些絮叨理應更適合出現在《衛報》《倫敦書評》,被控制在一頁紙上,不該被延展成一本書。
或許,這緣于新的焦灼。四年過去了,我仍沒成為一個職業的閑蕩者。我被困在花家地,為下一筆投資發愁。我心中憤憤,覺得自己本該像他一樣周游世界,看著自己的書被翻譯成不同文字,再隨時淡淡地愛上一位陌生人。
我們沒喝成啤酒。我們在一個下午見面,而且是一個看似正經的訪問。這位文字中散漫異常的戴爾先生,堅持飲酒時間要從傍晚開始。
初見的五分鐘,我一直在擦汗。這與頭頂的攝影燈有關,也源自緊張。是的,又瘦又高的杰夫 ·戴爾就坐在面前,還夸贊了我的鞋子。我卻不知該說些什么,他所有的內心活動、思想方式都在他的書中展現無遺,我還要再問他如何去寫作D·H·勞倫斯,對塔爾科斯基的視覺語言的評論,或是寫作傳統的追溯?我最想和他談論女人與酒精,問問他的妻子怎樣忍受他腦子里的那些想入非非,倘若實踐這些想入非非,他會有某種道德顧忌嗎?但這不是個好時機,丟掉攝像機與旁觀者的嘈雜酒吧才是理想去所。
我也下意識地感覺,所有過分明確的問題都不該用在他身上。他代表的是一種感覺,一種氣氛,一種不能明確劃分的思維與審美狀態。我還有一種淺淺的自卑,我覺得缺乏他的纖細感受力,沒有他的文化理解力。我的那套對時代情緒、轉折點的提問方式,在這種纖細與模糊面前,顯得笨拙、乏味。
最終,一切還是從約翰·伯格開始,這最安全。“你怎么看這部片子?”我指著手中《昆西四季:約翰·伯格的四幅肖像》。在封面上,是白發伯格的線條清晰的側臉與扭過頭來的蒂爾達·斯文頓,那個消瘦、冷傲的模特與演員,以及這部片子的導演。
“實在太難看了。”杰夫·戴爾脫口而出,“這很做作……讓人覺得難堪、尷尬。”我沒追問具體原因,除去英國式的惡作劇,這一切值得理解,伯格是杰夫·戴爾的智識上的英雄,鼓勵他踏上寫作之路的人物。他人的詮釋總顯得過分輕薄,更何況是來自一位女演員,不管她顯得多么與眾不同。倘若做一個惡作劇式的類比,這就像范冰冰拍了一部關于木心的紀錄片,陳丹青該如何評價。
我記得那個著名的場景,從牛津畢業不久、一心想成為作家的杰夫 ·戴爾,受命去采訪伯格,一位著名、獨特、他深深仰慕的作家。采訪的部分沒有太多的記憶,采訪結束后,伯格帶這個瘦長、緊張的年輕人去酒吧喝一杯,并詢問他諸多問題,一場真正的談話才算開始。伯格兩年前去世時,杰夫在《衛報》上寫下了這則短短的回憶,它擊中了我的心。在潛意識里,我總是渴望這樣一位Mentor的出現。它是我對一個更遼闊、豐富世界的期待,或許也是我過分脆弱的自信的象征,總等待更強有力靈魂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