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漠
沒有人不愛節日,即使最嚴酷的苦修士也不行——穿白袍的自述者也會舉起一杯清水互相頷首致意。
這幾天人們非常活躍,開始準備麻布、采購蠟燭,市場上的柚子葉也悄悄漲價了兩成,甚至有人都在準備第二日的豐盛食物了。
額蘭班節要來了。
最早是為了紀念死去的人——當獵戶座的粒子潮降臨,亡靈們一年一次和我們重聚。人們先禁食一天,用各種形式表達痛苦和哀悼,第二日的日落之后則徹夜狂歡慶祝美好生活。亡靈們則帶著人們的祝福離開我們,在外太空某個不知名的陰暗角落再熬一年。
當然,從現代人的認識觀來看,死去的人早已化做碳基或硅基的原子,并沒有可能達成什么不同場域之間的精神交流。更何況,額蘭班節本來就是歷史長河中諸多文化融合而成的一個大雜燴節日,它只是不同族群在這座城市、這個時代輾轉求存的歷史縮影。
額蘭班節的名字,發音就很奇怪,可能來自這個世界南方某個連變音規則都怪異的地域。額蘭班節的主要活動內容則可能來自多個民族的生活禁忌,沿街點上蠟燭是要為了為亡靈引路,而家家戶戶懸掛的一束柚子葉則是要阻擋污穢之物,沒人去細究這里面有些許的自相矛盾之處。
至于食物,那是更為復雜的文化符號。額蘭班節當日,太陽升起之后,便不可以進食,家里卻要供奉食物,包括未經雜交的白花豌豆、不發酵的小面餅,以及清水,頂多加一片薄荷葉的清水,這是為了表達和亡靈們同甘共味。直到第二日太陽落下,才是真正的飲食狂歡。底層人民大多會從櫥柜深處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各種肥厚食物,大肆咀嚼。當然,城市精英階層不會這么失身份,他們大多只會食用一些藜麥、羽衣甘藍和苦菊的混合物,吃上幾片嫩葉,喝一口水,感覺自己已經強烈感受到了來自內心的克制。
是不是又覺得有些尷尬?當亡靈降臨的時候,我們只給它們吃豌豆、面餅和清水,以符號化的食物向它們傳遞我們的信息。等亡靈離去,我們則把藏起來的好吃拿出來自己享用。
節日本就如此尷尬,它不過是人類共同意識中的一個贅瘤,而這個時代,“人類”這個詞的意義本就已經變成了信息流、義體和血肉的集合。
心態是一種尷尬。額蘭班節前半個月,所有的人都不對勁了。人們在街頭相遇,禮貌地捏捏帽檐,壓低了嗓音交談,莊重甚至有些悲痛的表情下面是壓抑不住的期待。畢竟額蘭班節是一個悲傷的節日,用熱切盼望盛宴和狂歡的心態去談論一個即將到來的悲傷節日,總覺得有強烈的負罪感。
只要你嘗試搭訕,人們敏銳的目光立刻就會明白你的意圖,他們會清清嗓子、互相交換眼神,完全無需開場就能用最簡潔的回應接上你的話——天氣不錯……好像拉茨那邊還有點存貨……真的嗎?晚上我就去搞點……畢竟又是一年了……誰說不是呢,亡靈也會諒解的……天氣還真的不錯……
捏捏帽檐,微笑告別,正如整座城市里所有忙碌的人一樣,而某個小巷里的酒吧又少了幾瓶非法私釀的飲料,卻出現在某家人的碗櫥頂上。
意義是一種尷尬。市政廳注冊的和額蘭班節有關的社會團體達到了195個,幾乎有一半都聲稱對額蘭班節擁有解釋權。之前有一位人文學家發表過文章,聲稱額蘭班節是歷史上若干個人類群體融合之后的產物,這不但沒有解決那一百多個團體的紛爭,反而引發了諸多訴訟,從反對歧視和伸張少數群體權利不一而足。即使那位學者聲稱自己是多種族混血的、持有多元包容型信仰的、完全獨立的經濟地位不代表任何經濟和政治階層的、實施過義體改造、積極擁抱信息流模式的、復合型性取向的本土人類,并且是多年享受津貼的視障人士,這也于事無補,光是為訴訟尋找讓各方滿意的陪審員就花了四年時間。
每個人、每個群體都要尋找意義。最新的新聞是,額蘭班標準粒子協會又向法院提起了訴訟,聲稱他們才是額蘭班節的起源。額蘭班標準粒子協會是一堆只在超真網絡上出沒的思維團。是的,思維團去注冊了一個非企業法人,他們中或者有些是真人、或者有些只是一些自主運作的思維團,但他們都堅持以思維團的存在形式面向公眾。思維團,額蘭班標準粒子協會認為,既然獵戶座粒子流是額蘭班節來臨的征兆,也是亡靈們來到這個世界的載體,那么粒子就應該是額蘭班節的起源,而界定額蘭班粒子的標準也就成為他們當仁不讓的權利。
傳播也是一種尷尬。超真網絡上數以百萬計的信息采集者都知道這其中亂成一團的問題,他們每年都從不同角度進行探討,報導或真或假的消息,恐嚇或安慰各自的讀者。這樣,他們就既獲取了閱讀量,又可以使已經神魂顛倒的人們更加如癡如醉,結果是額蘭班節成為永遠不可能停歇的轉輪。
消費當然更是一種尷尬。額蘭班節的性質決定了它是抑制消費,但它卻在實際上助長了千奇百怪的消費需求。
每年的額蘭班節需要消耗750萬株柚子樹,有些遠方的蒸汽農莊甚至專門為了額蘭班節種植柚子樹。這些柚子樹都沒有長到可以結出柚子的年紀,就被砍伐下來,帶著樹葉的樹枝用白棉線扎成束,坐了幾個小時的長途貨車來到城市,然后掛在街巷人家的門口,這才慢慢枯萎死去。而其他的樹木則用來制造卡片,一棵樹木可以制造四千張卡片,人們在上面寫下哀思彼此寄送,這是超真網絡唯一無法取代的信息傳播渠道,但那卡片上面其實并沒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值得傳遞。
蠟燭,當然也是消耗大頭,人們手持蠟燭行走,給已經光污染嚴重的街道再增添點點微光。曾經有編輯者發表過論點,認為秉燭夜游并沒有任何紀念意義,反而造成巨大的浪費和交通堵塞。但隨即,超真網絡的各個討論社區里都掀起了熱烈而對立的討論——沒有節味兒了,我們什么時候丟掉了傳統,年輕人的代際沖突,城市的階層對立,消費主義和商業文明,陳腐的儀軌和嬗變的形式,東部清凈主義者的宣傳密碼,油氣照明業的推廣陰謀。額蘭班節蠟燭討論事件,居然在當年當選了最大新聞而載入史冊,并在以后產生了綿延不絕的思想余波。
當然還包括各種五花八門的專為額蘭班節而設計的食物、娛樂,以及體驗。
最后綜合起來,你會發現其實所有的尷尬最終都發展為方向一致的一種精神控制力。額蘭班節可以讓所有人陷入迷狂,無論你是忍受著嚴寒在街上游走,還是癡迷于麻布服飾和無酵面餅,或者是在超真網絡上和人對噴,最終你都是額蘭班節的一部分。所以,到了這種時刻,脫離和重溯成為了新風尚。
如果說額蘭班節在底層還繼續保持著釋放的庶民狂歡風潮,那在城市精英階層中,額蘭班節是表達克制和自律的最好時機,用他們的話說,這是回應來自土地的根源律動。
一次典型的布爾喬亞式額蘭班節,以服飾化妝開始。底層的做法是,穿麻布衣服,用灰涂滿額頭,手持蠟燭,不食不休。而中產的做法則是,穿麻布衣服,但是精心剪裁的獨立設計師品牌,用灰涂滿額頭,但那是藝術家工作室聯名的厄拉克斯火山灰,每一份都有限量編號,灰色中還夾雜著藍盈盈的香料顆粒,純手工研磨。
以登上塔拉高地,擺放食物、冥想、觀看獵戶座粒子潮從霧霾中劃過為過程。能登上塔拉高地本身就是一種高品位的展示。穿破城市外圍的塵障,這就需要昂貴的交通工具和裝備,錢倒是小事情,和一位被粒子流灼傷臉部的當地向導稱兄道弟,則是必不可少的環節。還需要蒸汽農莊種植的原質食物,H?lm?牌的木碗,以及更多為了表達克制,反而產生了更多復雜工序的物品。
以最終望著暗紅色的粒子潮念一句詩句為高潮。選擇的詩句當然也是有品味的。最近流行的是“我燃燒了一整顆太陽來向你說再見”和“所有這些瞬間都湮沒在時間洪流之中,就像雨中的淚水”,摘自一冊著名的通勝書,據說是連續兩年被文獻聯合會推薦為銀河系最值得讀的通勝書。
第二天將準備好的食物施舍給窮人,稱之為Foyimhau,至此才算完整。
額蘭班節本身就是它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