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廣記》對中國網絡玄幻小說的影響研究

楊佳美

（1.張家口學院 河北 張家口 075000；2.韓國全州大學 韓國 全州 55060）

“玄幻”一詞，既可以作為一種網絡小說文體類型的名稱，又可以作為一種敘事策略或敘事手法來探究文本自身的特點。就像傳統志怪小說最鮮明的藝術特征是“志怪”一樣，即“志怪”在成為小說類型以前，是以一種出現于“史書、子書等廣義敘事文學中的以表現神異、靈怪等超現實存在為中心的敘述技法”而存在的，志怪小說的誕生是“志怪手法”發展成熟的結果。在當代，“玄幻”即為網絡文學中的“志怪”，它不僅是“志怪小說”在當代的演變，同時也是“志怪手法”在當代的繼承與運用。新世紀中國網絡小說中“玄”與“幻”的突出敘事特征，不僅體現了志怪述異文學傳統對當代網絡文學創作的影響，同時也意味著新世紀網絡玄幻小說敘事與中國古代文學志怪傳統的血脈相連及同質思維體系下的精神對話。

一、玄幻小說敘事題材的特點

（一）玄——哲學及宗教思想的體現

“玄”較早出現于老子《道德經》：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①。這里的“玄”即為“道”，是對道的存在形式的形象描繪，指向宇宙的最高本體；在《說文解字》中解釋：“玄，幽遠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凡玄之屬皆從玄”②；王弼在《老子指略》中注：“玄，謂之深者也”。由此,推敲出“玄”有“深奧、奧妙、幽深且難以捉摸”等意。葉永烈認為③，當今“玄幻”中的“玄”已不再單純指傳統意義上的“玄學”，而被詮釋為一種奇特的時空“玄想”。

因此，“玄”首先表達了東方敘事體系中一種混沌統一的時空觀。早在戰國時期，思想家尸佼云：“上下四方曰宇，往古來今曰宙”。這里的“宇”指空間，“宙”指時間。《莊子·齊物論》把“宇”“宙”并稱，寓指時空的統一：“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玄幻作品在架構世界觀時，大多將“混沌”及混沌的分化作為宇宙的開端。例如，電視劇《香蜜沉沉燼如霜》的首集，以旁白解說道：“太初有道，化生陰陽二氣，清濁自分，這便是我們所知的天魔二界。陰陽交感，氤氳相合，誕出日月星辰，花鳥魚蟲，繼而分出善惡正邪。其后萬物各自修行，修出神仙妖魔，還有血肉之軀的凡人。”④

其次，“玄”也在玄幻小說文本中表現出了中國本土的道教思想觀，其主要宗旨是追求長生不死、得道成仙、濟世救人，這與古人尋求長生不老之術的傳說和渴望永生的愿望等集體無意識有莫大的關聯。這不僅延長了玄幻作品的敘事時間，而且凡界、妖界、神界、仙界等不同界級層面的記載，也為當代玄幻小說的敘事空間開拓了想象。

（二）幻——異化人物與超現實情節

“幻”在《說文解字》中曰：“從反予，相詐惑也”，即為不真而惑，惑乃莫辨真否，不定而迷⑤；《列子·周穆王》中釋：“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⑥”，即“幻”為“虛構、無中生有、千變萬化”之意，強調的是天地萬物變化莫測的虛構性。

具體到玄幻小說創作中，這里的“幻”可以被理解為理論意義上的“文學變形”，即文中常出現不同形態的生命體或事物之間相互變幻。如人物形象跨越種屬之別異化變形為其他生物或事物的形態，而在異化的過程中，通常包括三種情況：異類化人、人化異類和異類化異類。

其次，“幻”的色彩還體現在玄幻小說在繼承傳奇敘事傳統的同時，對于敘事情節曲折離奇、變幻無窮的設置上。如玄幻小說常常在情節轉折處插敘一段全新的懸奇故事，使整個作品在敘事線索上層疊交映，構筑恢弘變幻的跌宕起伏。

二、《太平廣記》是中國最早的具有玄幻色彩的小說總集

中國敘事有著悠久的志怪傳統，從先秦時代的神話傳說，到魏晉時代的志怪小說，再到后來的唐傳奇、明代神魔小說、清末的武俠小說以及今天的玄幻小說，我們看到了它們一脈延承的“人、神、妖、魔”之間糾纏變幻的相續性特點，但也從對物的龐大想象逐步抽離，到對人的力量確切肯定，再到對人的對象化世界虛擬再造這一過程中，感知到人類文明的巨大進步。幾千年的叫法雖莫衷一是，但恰恰反映出了人對于客觀世界的認知度不同，人類從對象化的客體，認為怪神的存在，進化到如今的虛擬架設，完全成為主體想象的創造性投射。而小說的發展也實現了從筆記式的單一記錄，到完全的文學性呈現而越發成熟。而《太平廣記》作為古代文言小說的第一部總集，將漢代至宋初的紀實故事詳述殆盡。

《太平廣記》被紀昀譽為“小說家之淵海”，是一本具有小說性質的類書。這首先說明了《太平廣記》所收錄的宋以前小說的全面性，而在它150 余細目條類中，神怪性質的故事所占比重最大，如神仙55 卷、女仙15 卷、報應33 卷、神25 卷、鬼40 卷。除此之外，道術、方士、異人、異僧、釋證和草木鳥獸的精怪等，基本上也屬于志怪性質的故事，這又充分說明了《太平廣記》所收錄的大部分故事的志怪性。

與其說中國玄幻小說是新興產物，不如說中國的志怪小說發展到當代，憑借視覺技術的渲染架設具有了更加光怪陸離的玄幻色彩。《太平廣記》是中國最早的具有玄幻色彩的小說總集，其對研究當代玄幻小說的發展概況，具有非常重要的啟示意義。

三、《太平廣記》對中國當代玄幻小說的影響

（一）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

當代玄幻小說充分借鑒《太平廣記》中異化形象的描寫，創作者根據劇情需要往往隨意刻畫形象類型，在異類化人的過程中，通常需要憑借衣飾、虎皮、器物等各種變形媒介；而人異化成物的對象包括動物、植物所有生物群體，甚至還將無生命的器物幻化成有生命的個體形象。并且，在傳統敘事的基礎上，當代玄幻小說將“異化變形”的部分渲染得更加迷離，使創作技巧過分夸飾得暴露無遺，因而給讀者帶來的閱讀體驗完全不同于傳統價值判斷上的盲從迷信，反倒是在虛擬的空間盡享無所束縛的自由感。如《捉妖記》中塑造的小妖王形象，就充分吸收傳統志怪文本對人物形象的變形手段，其中的妖都有六足，或男妖四只手兩只腿，或女妖兩只手四只腿。

（二）在故事題材選取上

《太平廣記》卷第二百七十四《情感》篇中有記載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叫玉簫的小丫鬟由于常年侍奉韋皋，兩人日久生情約定七年后踐行婚約，后來韋皋加官進爵，取得功名卻延誤了約期，玉簫便絕食而終。韋皋得知此事，痛心不已，刻苦抄寫經書，修造佛像，有個祖山人會招魂之術，于是讓他們在一個月夜相見，玉簫告訴韋皋，承蒙仆射軍經造像的幫助，十天之后她將托生降世，再過十三年，便可再次成為他的侍妾以謝大恩。后來，韋皋治理有功，終在一年的生日慶典上再見玉簫，延續他們的情緣。

當代玄幻小說借鑒了《太平廣記》中類似的生死戀、跨界戀等情感內容，在傳統志怪故事的基礎上，往往加入人妖戀、人神戀或凡人之間因愛恨情仇死而復生、永世糾纏等言情類的故事題材，如席絹的《交錯時光的愛戀》、唐七的《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都是“言情＋玄幻”題材的典范。而這種戀情有的不被世人接受，基本以離散為終結，具有悲劇的藝術美；而有的通過經歷種種曲折和磨難，突破現實的阻礙和束縛，成就千古佳話和傳奇。在視覺時代的影視劇創作中，這種兼具言情和玄幻小說特質的作品，也格外受到導演和編劇的青睞，很多作品一經上市就因受讀者歡迎而翻拍成影視劇，獲得很高的收視率。

（三）降妖除魔、俠義勇為的故事框架

《太平廣記》中收錄了不少妖怪、妖妄和氣義、豪俠的篇目，為日后神魔小說和武俠小說的發展提供了有益借鑒。其中的降妖者大致有兩類，一類是神仙、僧人、道士、術士等專業除妖者，通過符咒、法術等捉收妖物；一類是具有超能本領的人，如有見識的儒生、有膽識的俠客，他們往往利用道具棒殺或刀斬妖物。

當代玄幻小說受此啟發并逐步創新形成新的門類，如修真類小說題材就是從古代游仙、俠義小說以及近代武俠小說中發展而來，其最大特點就是對修煉等級的描寫，一般講述主人公通過秘籍修煉達到更高境界，因此更加虛幻玄妙，動輒上古大神，三界浩劫，時空穿越，不受任何時空界限，更為年輕的閱讀群體所喜聞樂見，如蕭鼎的《誅仙》等。

仙俠小說較修真小說更為寫實，雖故事大多發生在仙境，但幾乎還是套用凡間人物形象，其故事模型也多采用“仙+俠”的范式，基本上是武俠小說加上人物通過修煉得道成仙，成仙之后又多行俠義之為的故事。不同的是，這其中的情義更多地在男女兩性之間展開，這也是對傳統男權社會價值觀的有力突破，如管平潮的《仙劍奇俠傳》、千興言的《靈仙俠世傳》等。

（四）在宗教精神方面

《太平廣記》中積極的修仙成道、求得長生不老的道家思想和教人明德至善、俠義勇為的儒家思想，以及告誡世人因果循環、福禍相報的佛家思想相互融合，蘊含著濃郁的中國傳統文化儒釋道的宗教特色，具有引人向善的教化特征，這一點也深深影響著當代玄幻小說。

當代的玄幻小說將佛教、道教中的內容在仙俠類小說題材中體現，同時也將儒家文化的仁義忠孝等內容穿插敘述，讓我們感知到了各類宗教文化相互作用所產生的教化意義，但這種教義并沒有給人直面灌輸的負累，而是隱喻在各類故事情節當中。當然，對于現實精神的無畏挑戰，也出現了一類反教化特征的文本，如署名六道的小說作品《壞蛋是怎樣煉成的》就完全顛覆了正常的社會價值判斷，與傳統的宗教倫理道德相違背。

歸根結底，玄幻小說是東方文化的現代產物，是消費時代的視覺文本的蜂擁呈現，是網絡媒介的新生寵兒。我們說它在本質上是中國志怪小說的“返祖”現象，具有鮮明的傳統文化特色。在中國上千年的玄學文化的影響下，其天人合一的敘事想象始終沒有脫離。“玄幻”是一種新生的創作文本現象，但更是一種古老的認知世界的思維方式。我們從中看到了一代一代創作者試圖超越現實、求得永生的精神追求，也看到了現代年輕人對于現實世界的挑戰與顛覆，從精神價值的追求維度跌落至愉悅身心的瞬間逃避層面。從《太平廣記》到當代的玄幻小說，東方想象在傳承智慧的同時，也該讓我們有所敬畏并控制創作所欲；讓我們在承認“玄幻”新鮮的同時，而不至于火熱沖動失去理性思考。

注釋：

①老子：《道德經全集》（第一卷）（2015），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5 年7 月,第3 頁。

②（東漢）許慎原著，湯可敬撰：《說文解字今釋》，岳麓書社，1997 年7 月，第545 頁。

③葉永烈：《奇幻熱、玄幻熱與科幻文學》，《中華讀書報》，2005 年7 月27 日。

④參考自電視劇《香蜜沉沉燼如霜》第一集字幕。

⑤⑥幻：https://baike.baidu.com/it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