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勝男
(煙臺大學 山東 煙臺 264010)
由于煤礦工作的特殊性質,外面世界的百姓對煤礦世界可以說是知之甚少,這時文學作為社會生活的反映,便為無法親入煤礦世界的讀者提供了一面觀察與了解煤礦社會的鏡子。有“短篇王”之稱的當代著名作家劉慶邦,無論是年輕時的煤礦工人經歷,還是后來的記者、主編生涯,都與煤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他的筆下我們可以窺探煤礦世界的種種。
劉慶邦雖然書寫煤礦世界的種種,但他并不愿將自己的小說簡單定性為煤礦題材,在他看來:“煤礦的現實就是中國的現實,而且是更深刻的現實。”①他寫煤礦也是在寫人,正如他所說:“我用掘進巷道的辦法,在向人情、人性和人的心靈深處掘進。”②在劉慶邦的煤礦小說中,充滿對欲望與人性的書寫。從個體存在的角度講,欲望是人類的原始本能,是從肉體到精神的渴求與滿足,其本身并不存在是非善惡的區別。我們在給欲望做關于褒貶的定性時,著眼點往往是實現欲望的方式與途徑,以及是否在合理限度內追求欲望,而非欲望本身。劉慶邦筆下的主人公們,在追求欲望的過程中,大都沒能把控好欲望的尺度,為滿足個人私欲不惜突破道德底線甚至觸碰法律,徹底淪為欲望的奴仆。劉慶邦在進行欲望書寫時,深刻意識到人本該具有的人性之善與心靈自由,在欲望的重壓下已經日漸委頓甚至消亡了。這樣安排除引起對礦工群體的關注外,還諷刺了用不合理手段實現欲望的枉然,瓦解了不合理欲望存在的意義,警醒讀者不要深陷欲望的旋渦。
“性欲”即對性的渴望,是一種出于人性本能的正常生理欲求。然而,這樣一種正常的生理需求,在煤礦這個男多女少的世界里卻成了奢求。礦井高強度的工作與幽暗的環境,讓正值青壯年的礦工對女人心懷渴望,談女人幾乎成了他們在井下唯一的消遣娛樂,礦工們試圖通過“口嗨”的方式來滿足自身對女性身體的想象。與性壓抑相伴而來的是另一種形式的性苦悶與性放縱,當礦工內心的情欲之火無法通過談女人過嘴癮而熄滅時,便選擇依靠有悖人倫甚至畸形的方式宣泄欲望。
《啞炮》中江水君為滿足個人私欲所做出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工友宋春來的死亡。江水君一直對宋春來的妻子喬新枝有好感,時常以各種理由接近她。他請喬新枝縫補開了線的褲襠,這在喬新枝看來就是未婚小伙子無處用力,才把褲襠給撐破了,喬新枝看似玩笑的想法,實則暗示了江水君的性壓抑心理。也正因他長期性壓抑,才對年輕貌美且身材豐滿的喬新枝產生了非分之想,甚至甘愿與她偷情。性本能的刺激使江水君幻想在宋春來死后擁有喬新枝,所以當他在工作面發現啞炮時,并未提醒宋春來,目睹宋春來拿著斧頭刨煤,也未出面制止。江水君最終借助啞炮除掉了宋春來,如愿娶了喬新枝。
然而,新婚之夜喬新枝主動跟他發生關系時,面對夢寐以求的肉體他卻退縮了,“我怕對不起春來哥。”③這句話頓時讓喬新枝性欲全無,江水君也在恐懼中度過了新婚之夜。班長嫉妒江水君得到了喬新枝,把臟活累活都分配給他,但在江水君看來:“自己受的罪再大,恐怕也換不回宋春來的一條命。”④即便江水君再怎么想通過努力工作獲得自我救贖,也擺脫不了殺人埋尸噩夢的糾纏。在間接殺害宋春來后,江水君的內心從未獲得片刻安寧,直到他患上塵肺病,臨死前把真相告訴喬新枝,才得以安寧地離開人世。江水君為了一己私欲,眼睜睜放任工友死于啞炮爆炸,他的性欲雖然得到了滿足,心靈卻遭受著痛苦與內疚的折磨。江水君被欲望羈押進了靈魂的牢籠,在長久的內疚中,他依靠出賣良心換取的欲望滿足似乎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金錢在生活中發揮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小到物質需要的實現,大到精神需求的滿足,都必須依托金錢,現代消費社會尤甚。“金錢萬能”論大大提升了金錢的地位,使得原本作為價值尺度用于交換的金錢,搖身一變成為無數人的終極追求。然而,與金錢欲望相伴而生的,通常是人性的墮落與扭曲,一旦被金錢至上的觀念支配,再善良的人性也可能變得兇殘,基于此,金錢又被視為“萬惡之源”。劉慶邦在其煤礦小說中,講述了個體為改善生活而謀取金錢的故事,他們視人命為交易籌碼,在金錢欲望操控下不惜觸犯法律、喪失人性。
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劉慶邦直言:“社會從物質匱乏到全面物質化,人的身體成了欲望的盛筵,人對金錢的索取也達到了瘋狂的程度。頻發的礦難是物欲橫流結出的一個惡果。”⑤由于煤礦井下工作的特殊性,冒頂、透水、瓦斯爆炸等礦難頻頻發生,礦井就宛若“人間地獄”,礦工隨時都有可能遭受礦難帶來的死亡威脅。《神木》中的趙上河與李西民正是利用了井下礦難頻發的現實,才使一系列不可思議的謀殺變得入情入理。
趙上河與李西民原只是掙辛苦錢的普通礦工,在老鄉帶領下接觸到來錢“高效便捷”的“點子”生意,金錢的誘惑使他們放棄本職工作,踏入到“點子”行業。他們在火車站物色“點子”,即單個外出打工的農村人,再以工作之名把人誘騙到地處偏遠的小煤窯,待時機合適便人為制造礦難干掉他們,然后拿人命同煤窯主交易,達到賺錢目的。他們高明地利用了民工缺錢且急切賺錢的心理,以及煤窯主因懼怕更大損失而選擇私了的心理,把生命當成滿足自身金錢欲望的工具。
趙上河與李西民被金錢蒙蔽而大膽觸犯法律權威,深陷欲望泥沼,最終走向自我毀滅的結局。王風是趙上河與李西民選中的第四個點子,恰巧也是上一個點子唐朝霞的兒子,王風特殊的身份與真誠喚醒了趙上河的良知。終于在李西民要對王風動手時,趙上河拿鎬頭劈死了李西民,自己也死于親手制造的冒頂事故。李西民通過殺死同伙然后自殺的方式,幫助無辜的王風逃脫了被殺的厄運,他自己也掙脫了靈魂的懲戒。通過對以觸犯法律、喪失人性而獲得欲望滿足的這類人,在欲望實現后內心的復雜與痛苦心理的刻畫,劉慶邦諷刺了欲望的虛幻,也體現了他對于人生的思考和對讀者的勸誡,人在生活中要時刻保持理性心態,不能任由欲望支配與左右自己的言行。
“權力存在于各處,存在于一切差異性關系中。”⑥這是趙一凡在《西方文論關鍵詞》一書中對“權力”做出的解釋。在差異性與不平衡狀態下產生的權力,使得手握權力者與普通人之間的地位及待遇被無限放大,權力所帶來的一系列特權深深吸引著一代又一代人,為爭權奪利而斗個你死我活的事件更是屢見不鮮。“權力總是變動的、復數的、再生產性的,它們相互流動和纏繞。”⑦在趙一凡看來,權力的一個重要特性就在于它可以成為一種特殊的生產力,一個人擁有了權力,就距離擁有金錢、美色等其他利益不遠了。
在煤礦世界同樣存在著身份與地位的巨大差異,上有礦長、科長、隊長,下有班長、國家正式工及農民輪換工。礦區領導手握權力,利用權力不僅可以獲得金錢與財富,而且還能恣意占有礦區有限的女性資源,實現權錢交易與權色交易,權力成為滿足他們世俗欲望的手段。由于權力制約機制的不健全和煤礦井下工作的特殊性質,礦工在井下動輒就是十來個鐘頭,這為煤礦管理者提供了極為有利的“作案”機會。煤礦管理者能夠提前知曉礦工當班時間,在丈夫下井時趁機溜進礦工家,利用礦工妻子對工作、住房甚至是城市戶口的渴求心理,對其進行威逼利誘式的占有,滿足自己對性與美色的欲求。
《走窯漢》中的馬海州對礦工家屬被誘奸的事件早就有所耳聞,他擔心自己漂亮的小女人遭此毒手,每次下井前都再三檢查門鎖,并千叮萬囑不讓她出門。即便已經如此防備,遠離地面的他還是沒能防住手握權力、色膽包天的張清。黨支部書記張清在馬海州下井工作的時間,用薄鐵片捅開了馬家房門的暗鎖,憑借手中的權力,以遷戶口作為誘餌,誘奸了馬海州還在蜜月期的妻子小蛾。張清為滿足性欲而強奸小蛾的行為,既讓他承受了肉體上的刀傷,也讓他接受了道德審判,他承受著工友們的閑言碎語,在馬海州面前更是始終唯唯諾諾,直到內心無力承受馬海州的挑釁,便選擇以跳窯自殺的方式結束了罪惡的一生。張清的自殺宣示了他強奸行為的罪孽深重與不可取,欲望存在的意義在他的自殺舉動中也得到了消解。
在劉慶邦聚焦煤礦世界,描寫礦工生活的作品中,表現出人在金錢、權力與性等欲望驅使下的掙扎與迷失,揭示出人性的丑陋與陰暗面。劉慶邦的作品在對人性進行批判的同時,也對導致人性異化的原動力進行著探索,欲望正是促使劉慶邦筆下人物心靈發生扭曲的根源。在欲望引誘下,個體越陷越深,逐步迷失自我。細讀劉慶邦的作品即可發現,他在寫作有關欲望的故事時,又人為消解了不合理欲望存在的意義,讓一心追求欲望之人背負沉重的心靈枷鎖或者走向死亡,使那些拋棄良知甚至是觸犯法律才得到滿足的欲望失去了意義,并最終歸于虛無。
劉慶邦選擇對性、金錢以及權力驅使下導致人性異化的陰暗面進行書寫的目的是想通過他的礦工經歷以及對煤礦世界的深入考察,為讀者再現煤礦生活,讓更多人關注到煤礦這一特殊場域,以及礦工這一特殊群體的生存狀態。他既對人性黑暗進行了批判,又對大肆追求欲望滿足而引發的精神空虛狀態進行了揭示,在對欲望的書寫中暗含著對欲望的消解,體現了悲憫的救贖情懷。
注釋:
①②劉慶邦.紅煤[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9.374.
③④劉慶邦.啞炮.小說月報2007 年精品集[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8.30.
⑤夏瑜.劉慶邦眼中的礦區生活[N].南方周末,2004:12.
⑥⑦趙一凡.西方文論關鍵詞[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