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色漸濃
——紫金陳懸疑三部曲透視

程肖依

（武漢大學 藝術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要論2020 年討論度最高的網絡劇，一定少不了《隱秘的角落》，自六月份播出后，迅速在全網引起討論熱潮。《隱秘的角落》爆紅之后，原著作者紫金陳以及播出平臺愛奇藝打造的懸疑類型劇場——迷霧劇場也成為網友關注的焦點。隨后，同樣在迷霧劇場播放、由紫金陳原著改編的網絡懸疑劇《沉默的真相》也廣受好評。筆者就紫金陳原著改編的廣受關注的三部網絡懸疑劇——《無證之罪》《隱秘的角落》和《沉默的真相》，對其中人性的善惡及正義的表達進行比較與分析。

一、嚴良的形象：善的曲折成長

在這三部懸疑劇中，都有一個叫做“嚴良”的主要人物。《隱秘的角落》中，嚴良是一個正直善良，立志長大成為警察的少年，在《無證之罪》和《沉默的真相》中，嚴良是一個經驗豐富，嫉惡如仇的刑警。

《隱秘的角落》的原著《壞小孩》中，“嚴良”一角名叫“丁浩”，網絡劇對這個角色的更名與改寫，使這三部劇有了成為系列劇的可能。從年齡及故事銜接來看，這三個“嚴良”的對應關系可以看作：《隱秘的角落》中的少年嚴良長大后成為了《無證之罪》中的民警嚴良，破獲了雪人殺人案，因為成績突出，又被抽調到專案組偵查《沉默的真相》的地鐵拋尸案。

本文以貫穿三部劇的“嚴良”這一人物的善的曲折發展，透視紫金陳懸疑劇中“苦悶”的正義。

（一）少年嚴良：陰暗夾縫中萌芽的善

少年嚴良的出場是從運送水產品的貨車車廂里鉆出來，并在加油站的便利店里偷走了一條毛毯。這時候的嚴良衣衫不整，臉上還有污漬，看著像個偷雞摸狗不學無術的小混混。隨著劇情的展開，我們發現這個“小混混”為了給福利院的好朋友普普的弟弟治病，帶著普普逃離福利院、東躲西藏長途跋涉來找自己父親入獄前的舊友借錢；途中從便利店偷走毛毯照顧年幼的普普；想送生日禮物給朋友卻沒錢，他動過偷走的心思，但最終選擇了用勞動換取鋼筆，保全了這份禮物的尊嚴與珍貴。為了獲取給朋友弟弟治病的救命錢，嚴良與兩個小伙伴選擇了用證據“敲詐勒索”殺人犯張東升。在拿到錢后，另外兩個小伙伴選擇“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對于張東升的犯罪事實緘口不語。只有嚴良，堅持著壞人就該被繩之以法的信念，寧可自己去自首，也要將張東升的殺人事實曝光。少年嚴良也許是三部劇中最窘迫，最拮據，最落魄的一個，但也是最單純，最正直，最善良的那個嚴良。正如《隱秘的角落》的結局，嚴良從光明中走來，干凈而純粹，顯得那么陽光善良、一塵不染。

（二）“閻王”嚴良：聲色俱厲下矛盾的善

《無證之罪》中的嚴良，出場時顯得也不那么體面。在劇情的一開始，畫面給到嚴良的手機屏幕與周邊環境，觀眾了解到這是一個蹲在廁所里玩手機游戲的男人。一個電話打來，觀眾繼而了解到這個男人遭遇了婚姻危機，正在商議離婚，且并不怎么順利。隨后這個男人走出了廁所，來到派出所大廳，觀眾意識到原來這個男人是一個民警。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位民警竟然抄起板凳將前來報案的群眾，并且是兩個報案群眾中看起來較為單純較為無辜的那個孩子揍了一通，簡直不可思議。這一通胖揍不僅嚇住了觀眾，連前來報案且一直趾高氣昂的混混都被震懾住了，恭敬地稱嚴良為“閻王”。就憑這短短的幾分鐘，一個心狠手辣、黑白通吃的形象瞬間被觀眾記住了。隨著劇情的展開，“閻王”的形象也不斷豐滿，這是一個不善表達、外冷內熱的父親，是一個嫉惡如仇、破案有方的刑警，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愛有恨的普通人。“閻王”嚴良是三個嚴良中最多面、最立體、最具矛盾性的嚴良。

（三）中年嚴良：洞悉真相后沉默的善

《沉默的真相》中嚴良的出場是在一座墓碑前，根據墓碑上的名字，觀眾會發現這是在《無證之罪》中被殺害的嚴良的繼子嚴曉東的墓碑。接下來的劇情中，局長提到了嚴良剛剛破獲了雪人殺人案，這也與《無證之罪》中的劇情相照應。在《沉默的真相》中，嚴良是一個沉著穩重、足智多謀、有情有義的破案專家形象，從劇中其他角色的口中我們得知“沒有嚴良破不了的案”。相對而言，這一個嚴良的性格不算特別突出，形象較之《無證之罪》中的“閻王”似乎有些扁平。率先推理還原出江陽等人的計劃后，嚴良假借握手將證據交到陳法醫手中，人物沉默與隱藏的善意，與《沉默的真相》的主題表達更加契合，也更符合三部曲人物際遇與一路走來的改變與成長。

總的來說，這三個嚴良在性格和經歷上有一定的關聯性，少年嚴良單純善良，滿腔熱血，在老陳的教導下成為一名刑警，并憑借天賦和努力取得了一些不錯的成績，但因為一時的惻隱之心犯下大錯，被貶為民警。貶為民警后郁郁不得志，加上婚姻生活不順，心情煩悶，嚴良變的脾氣暴躁喜怒無常。在破獲雪人殺人案的過程中，他痛失繼子，變的沉默寡言成熟穩重，破案經驗也更加豐富老道，最終破獲了地鐵拋尸案和塵封多年的侯貴平案。可以說，將紫金陳原著改編的這三部曲聯系起來的紐帶就是嚴良這一角色，在這三部作品中觀眾可以明顯感覺到這一角色的成長變化。

二、敘事手法的異同

（一）相同的“一條路走到黑”式的推進方式

國產網絡懸疑劇常見的敘事手法大致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由主角破獲多個案件的同時解開自己的身世之謎兩條獨立線索組成的“并聯電路”式，這一類以《法醫秦明》《白夜追兇》等探案類懸疑劇為代表，主人公偵破的多個案件基本上都是獨立案件，案件與案件之間大多沒有明顯關聯，但整部劇的最后一個案件往往會與主角的身世之謎有關，兩條獨立線索在劇情最后會有一個交匯。另一類是一個案件貫穿全劇的“一條路走到黑”式。紫金陳這三部作品都是屬于第二類。

所謂的“一條路走到黑”式，是指整部劇主要圍繞一個案件一條線索展開。為了劇情的推進和層次感，這一個案件常常是一個未完結的、動態的、復雜的案件，這類案件相較于第一類中獨立的、靜態的的案件相比，顯得更為棘手和沒有頭緒，主人公們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去捋清多個線索與涉案人物之間的聯系。在《隱秘的角落》中，故事從張東升推岳父母下山開始，到朱永平王瑤命喪水產廠為止，這一系列的死亡除朱晶晶外都是由張東升造成的，且具有很強的關聯性，屬于一個事件引發的系列案件。在《無證之罪》中，故事的發展主要圍繞著“雪人殺人案”這一個系列案件展開，雖然雪人的身份在不斷揭秘與反轉，受害者人數在不斷增加且并非每個死者的死都與真正的“雪人”有關，但總的來說仍然屬于同一線索之下的案件。而在《沉默的真相》中，雖然劇情是由地鐵拋尸案引起的，但隨著劇情的推進，我們發現其實整部劇的主線是塵封多年的侯貴平案，地鐵拋尸案也是侯貴平案的延伸，所以總的來說仍可以看作是同一個系列案件。

（二）不同的多線敘事手法

三部劇在時間跨度上大為不同，用多線敘事的手法沉穩地講述一個大案，在大案里層層剖析涉事其中的人物的復雜和掙扎。

《隱秘的角落》中朱朝陽三人無意中拍到了張東升的犯罪證據，進而對其進行勒索，以這個案件為起始，雙方的敘事線索交織在一起。張東升和朱朝陽，一個是殺人老師，一個是目擊學生，通過雙線敘事對故事的展開，二者的相似與對立也呈現出來：作為上門女婿的張東升被家人親戚貶低、瞧不起；父母離異的朱朝陽渴望得到父愛而不得，兩個人同樣都有異于常人的數學天賦，同樣孤獨、敏感、警覺、縝密。殺害岳父母和妻子的張東升，沒有阻止同父異母的妹妹掉下樓的朱朝陽，二者的罪行與結局也同樣相似而耐人尋味，《隱秘的角落》雙線并進的隱忍敘事，將故事中人性的善惡講述得更引人深思，張東升殺人如麻令人膽寒，而他對普普隱現的溫情也讓人心生不忍，朱朝陽妹妹的墜樓讓人對孩子的惡不寒而栗的同時，也同情于朱朝陽愛的缺失。

《無證之罪》中雖然都是圍繞著雪人案，但因為中間存在著十幾年的時間跨度，為了交代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運用了一定的插敘來對劇情進行補充說明。《無證之罪》中新舊案件交織，在十幾年時間跨度的案件敘事中，同時展現了駱聞與朱慧如從受害者到兇手的悲劇，法醫駱聞多年來執著地尋找殺害妻女的兇手，甚至不惜成為連環殺人兇手；朱慧如因為幫哥哥湊醫藥費無奈當了別人的小三，為了躲避傷害又成了殺人犯。

《沉默的真相》和《無證之罪》有一定的相似性，都是借由新案件揭開老案件，但《沉默的真相》的敘事手法相較于《無證之罪》設計的更加精妙，劇中有許多相同空間、不同時間的鏡頭，三條時間線、三組角色轉場對接，對應主角命運承接交替。其中一個場景，嚴良開車到交叉路口，一個回頭仿佛看見了剎車失靈正在緊張操控汽車的江陽。兩人的一個回望，跨越時空，這是命運的一個承接，讓觀眾頗有一些物是人非的唏噓與感慨。

多線敘事的手法不止呈現了案件推理的精彩，更呈現出鮮活飽滿的人物，讓人物行為變化、命運發展有了根基。

三、主題呈現：內涵更豐富的“正義”

一部劇的主題是什么，表現的最明顯的地方就是看這部劇尤其是主要人物的結局如何。一般來說，懸疑劇的結局都是壞人被繩之以法，受害者終于討回公道，正義的一方取得了最終的勝利。由此可見，懸疑劇常見的主題是懲惡揚善，邪不壓正，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一方面令觀眾感到暢快與滿意，另一方面也可以起到一定的社會規訓作用。但是在紫金陳的原著改編的這三部劇中，結局與大家預期的好像不太一樣。如果說《無證之罪》還算是傳統意義上的善惡有報，那《隱秘的角落》中的朱朝陽就可以看作是“惡的傳人”逍遙法外了，而《沉默的真相》，更是對正義之士進行了審判與處罰，即使惡人也受到了懲罰，但這個結局總讓人覺得不那么暢快。

仔細來看，其實由紫金陳原著改編的這三部懸疑劇的結局和主題都較傳統的“正義必勝”的懸疑劇有所差異。《無證之罪》中雖然李豐田被當場擊斃，郭羽被捉拿歸案，但駱聞賭上前程與性命換來的只是妻女早已去世的噩耗，他至死也沒能得到兇手李豐田的道歉與懺悔，甚至生命的盡頭是在兇手的嘲諷與折磨中、在冰冷漆黑的雪夜里度過。嚴良作為協助辦案、還沒恢復刑警身份的民警，不僅沒能恢復自己最為在乎的刑警身份，還痛失自己欣賞和喜愛的繼子。當年為了救自己的哥哥，不得不委身于混混孫紅運的朱慧茹，在孫紅運死后，本想和哥哥一起安安靜靜的過日子，但被迫又卷入更大的風波之中。最后，哥哥為了保護自己而死，自以為找到了好歸宿，沒想到那人卻是造成自己的不幸的罪魁禍首。直到最后，終于發現了真相，揭發了真兇，只是得知這個真相的代價實在是很慘重，不僅失去了至親，自己也鋃鐺入獄。《無證之罪》中惡人有了惡報，但善人卻不一定能得到善報，他們受到的傷害是無法彌補的。

《隱秘的角落》中，且不論網絡上各路網友分析出的隱藏結局，僅就該劇呈現出的結局來看，雖然身上背負多條人命的張東升被當場擊斃，但對于這個殺人兇手的死，觀眾好像少了些拍手叫好的暢快感，甚至有些憐憫與惋惜。張東升這個角色堪稱是國產網絡懸疑劇中塑造的最為豐滿、最為“討喜”的反面人物之一，雖然他作惡多端殺人如麻，但觀眾卻能夠與他共情，甚至對于他的處境和選擇感到理解。塑造一個極惡的反面人物并不算難，難的是這個反面人物讓觀眾又愛又恨。張東升就是這樣一個讓觀眾又愛又恨的迷人的反派。與其說他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不如說他是一個郁郁不得志，從抱有希望到失望再到絕望的可憐人。圍繞張東升這一人物所展現的主題，是遭遇中年危機備受打擊的中年人的絕望，是真心付出卻總是被忽視被背叛的憤怒，是作惡多端后仍對美好與善良抱有一絲期待的矛盾。從張東升的身上折射出了太多我們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會經歷的痛苦與無奈，這就是這個角色設計的精妙之處，也是這部劇主題的獨到之處。

《沉默的真相》此劇，正如劇名一般，看完令人久久沉默。為了遲到的真相，昔日同窗賠上了性命，素不相識的刑警賭上了前程，多年奔走無果，只能制造一個更為轟動的案件來引起警方的關注與重視。直到最后，雖然揭開了真相，告發了惡人，但身為正義之士的一群人卻也難逃牢獄之災。這并非紫金陳三部曲中受害者最多的一部，卻是令人感到最為壓抑和絕望的一部。原著的名字《長夜難明》很好的概括了整部劇給人的感覺，揭開真相堅守正義的道路好像籠罩在一個漫長的、看不到盡頭的長夜之中，正義之士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夜色籠罩中，他們并不清楚前方迎接他們的究竟是黎明還是殺機。

國產網絡懸疑劇并不是2020 年才出現，但卻算得上是觀眾對國產網絡懸疑劇關注度最高的一年。這除了得益于日漸完善與發達的網絡劇生態，也與佳劇頻出的“迷霧劇場”大有關聯。“迷霧”之于懸疑劇是一個很好的、極具代表性的意象，懸疑劇中的案件好像總是發生在霧天或雨夜，這種能見度低、潮濕陰冷的天氣會自然的引起人們的恐懼與遐想。筆者認為，迷霧劇場的貢獻除了為國產網路懸疑劇提供了一個平臺以外，更是讓觀眾與創作者們看到了國產網絡懸疑劇更多的可能性與新的高度和深度，懸疑劇在兼顧娛樂性與一定的社會教化訓誡功能的同時，不一定都得遵循著“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鐵律，強行完成一個令觀眾感到暢快的大團圓結局。結局可以不圓滿、不暢快，甚至可以是壓抑和痛苦的。這雖然并不那么符合娛樂性，但更符合人性與現實。

紫金陳的三部曲，仿佛帶領著觀眾不斷向濃霧的更深處進發，在霧色漸濃的懸疑劇世界里，更多的黑暗與罪惡等著正義之士去揭發與戰勝。